第二十五章玉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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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多雪山之中留有一條人工修築而成的大道,殘春時節便沒了冰雪,卻不見任何一條車轍或腳印,像是塵封多年的地宮秘境。

三道身影已於群山間行走多時,為首的黑發武士左手雖警惕地按著腰間的佩刀,卻難以掩蓋心中的喜悅之情。左右跟隨著的二位紅發少年,神情平緩,並無任何喜悅或悲傷之情,一路上緊隨其後,一句話也沒問。

不多時,眼前兩道山峰之間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關隘,橫跨了整座山穀。而關卡之上,整齊地站立著一排排身形魁梧的武士,霜晶甲胄折射著凍土寒光,關節處的冰裂紋徽記隨呼吸翕張,戍邊者們化作移動的冰川,與周圍的一眾景色完全融為一體。

“來者何人?”為首的武士先聲奪人。此處關隘已經十多年無人通過,普通人自然不敢硬闖,也不會想著能從這裡通過。等瞧清眼前三人的生理特征,他便想到了對方的入關理由。

“馬爾斯公爵——柯·羅斯·馬爾斯·魯道夫·卡洛、教廷聖子——賽格羅·爾德·阿緹斯請求拜見教皇陛下。”

不知怎麼,聽到這個說辭,阿柯有些發愣,記憶中某些聲音讓他注意到了這句話,可細想又想不起來,最終還是老樣子,不再繼續耗費腦細胞。

“阿德?!嗨,這不是阿德嗎!是你啊!真是你?你回來了!”

阿德箭術極佳,卻不代表視力好到一下子看清頭盔下的麵容。聽到這幾句話,隻心想,約莫遇到了故人吧。

不多久,關上放下一根梯子,武士自己隻身爬到了關下。

走近後,士官脫去頭盔,阿德方才認出,這位仁兄還真是舊識,是兒時一同坑蒙拐騙的同行,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還能混進軍隊中。

士官倒沒急著和阿德敘舊,對著阿柯二人深深先鞠了一躬。

“你真回來了?我前些日子聽到了些小道消息,沒想到居然是真的,而且還是和麥希萊一起。”

“是。這些年看來你混得不錯能讓我們進去嗎?我們不算是卡洛的勢力吧。說起來,還算是一家人。”

“不用著急,前些日子,就已經收到消息,說最近可能有個彆團體進關。所以,剛剛已經派人去教廷通報了,等文書下來你就能回家了,最多一兩天功夫。”

“意思是,我們現在還得在荒郊野外死等著?”

“額恐怕是啊。”士官尷尬地撓了撓頭,隨後補充道:“您放心,我去給你們找些吃的喝的,再支個帳篷,生上火,保證不受委屈。”

說著,士官哐哧哐哧地爬回城牆上。

那副梯子還擱牆上掛著,木質的痛吟在風裡綿延,被吹得直晃悠呢。就在這時,緊閉的大門居然緩緩地開了。和之前不同,雖然隔得同樣遙遠,但此刻從門中款款走來的白色幽影,阿德一下就認了出來。

阿柯二人早已經一屁股坐到地上,準備先生起火堆,突然間瞧見大哥一個鯉魚打挺,啪就站起來了,很快啊!大哥的表情更是讓二人驚掉了下巴,沒錯,他居然笑了,先是笑得花枝亂顫,隨後一陣手忙腳亂,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最後老老實實雙手背後,咧著的嘴也隨著一陣稍息立正緩緩閉上,渾身上下像是都長滿了痱子。

隨著白色人影越來越近,阿柯二人也看清了來者的打扮。淨白的聖袍輕籠著雪白的紗裙,皓白的麵紗半遮著麵容,腰間彆著一柄月白細劍,如同清輝撒下般潔白無瑕。一雙深邃的墨紫色雙眸讓阿柯也不免覺得熟悉,似是在哪看到過。柔黑的長發被一根黑色布條隨意地綁著,左手手腕上戴著一條晶瑩閃爍的碎紅寶石手鏈。

“大哥,好久不見。”女子輕輕揮了揮手,語氣輕柔。

這般風輕雲淡讓阿柯二人略顯意外。他倆不止一次聽大哥說起過自己的這位姐姐,描述中,這難道不該是一位十分活潑熱情的姐姐嗎?有的時候還咋咋呼呼,做事總是風風火火,大大咧咧,一副任性大小姐的脾氣。如果真是那樣,姐姐見到自己這些人的第一反應應該是上來就給個熱情的擁抱吧?

“阿蘿!真的是你!”阿德的嘴角再也壓不住了,“好像長高了。不,都這麼多年,肯定長高了那顆杏樹,杏花應該落了吧!”

“不急,有的是時間。”蟬翼般的麵紗滑落,露出一副淡然素淨白皙的麵容,驚起一陣寂靜。

這下,阿柯看得更明白了,除了似曾相識之外,這張臉最大的感覺就是冷,冷到骨子裡,十分難以親近的感覺。

“你就是傳說中的阿蘿大姐嗎?”

“叫二姐吧。”說著,阿蘿走近,上下大量一番,滿意得拍了拍阿柯的肩膀,捏了捏他的腮幫子,“果然,和父親當年一模一樣,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位是?你媳婦?”

“我叫米婭塔,小米。陪阿柯和大哥一起來帶姐姐回家。”小米眨巴這水汪汪的大眼睛做起來自我介紹。

“回家?好,謝謝小妹的好意。”

阿德顧不上阿蘿的巨大變化,隻是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我們,現在去哪?”

“先回我的店裡。”

“店?是你之前信中寫的?”

“對,幫菱姐開的有件事,得向大哥你道歉。”

“怎麼了?”

“知道你最討厭酒鬼。我這些年雖嗜酒如命,卻也沒想著戒掉,讓你失望了。”她的肝臟早已長成橡木桶形製,液態的往事在其中發酵,每道褶皺都蓄滿不同年份的月光,“不過,我出門前洗過澡,身上應該沒有酒氣的。我酒量很好,本來身上酒味也不重。對不起了。”雖說是道歉,可阿柯完全看不出二姐的悔意,似乎還有些挑釁意味。

“無妨,這些年你過得太辛苦,喝點酒如果能排解些憂愁,儘管喝好了。”

這話一出,連小米都覺得不對勁了,大哥一直以來都是原則性極強的人。隨便兩句話就把原則給拋到腦後了?這還是自己的大哥嗎?

小米自然是不認識二姐的,但就這短短幾百米路上,聽著二人的對話,她便能察覺出些異樣。大哥對於二姐所有的印象不出所料地停留在了過去。嘴巴上說著理解或者不在意,可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嗎?而二姐就更不對勁了,似乎打算把自己這些年不好的一麵全都一股腦地說出來,這又是在乾嘛?說難聽些,豈不是在故意貶低自己,或者是誠心惡心彆人嗎?她似乎是個演員,卻不露出絲毫的表演痕跡。

一旁的阿柯看出了小米的小心思,拉著她的手,示意她走慢點。不一會,便與前方的哥哥姐姐拉開了些距離,這對少年人相視的瞳孔裡泛起漣漪般的困惑,小聲說道:“二姐是不是著急要去做彆的事?我總覺得她在擔心時間不夠她把話說完,一下子說這麼多,挺膈應人吧。”

“大哥不會在意的,他已經失了智,隻挑自己想聽的話聽。”

“唉,要是父親在就好了。”阿柯抬頭,像是在找父親一般,對著天空抱著拳拜了三拜,少年將五指張成星芒狀,讓雲絮從指縫漏向眉骨,這是他記憶裡父親教授的特殊祭禮,隨後垂下頭歎口氣,“不過,我想,二姐應該有自己的考慮,畢竟我們是一家人。”

“她會不會是覺得自己混得不如意,不如你有錢有勢有地位,怕咱們瞧不上她,不願意和她玩?”

“恐怕是的。不過,我們加油,好好關心她,之後如果可以,再讓蕾塔迪暗中給她送點錢,多陪她玩玩,應該沒問題的。”

“嗯,離樹爺爺說的時間還差有幾個月。阿柯,咱們好好加油!”二人隨即又是擊掌又是握手。

“你倆乾啥呢?趕緊過來,介紹個人給你們認識。”

轉眼間,幾人已經進入了關內。守城的士兵並沒有來歡迎,僅僅有一位中年武士牽著幾匹馬在等候。

看著眼前對著阿德一陣拍手叫好的中年人,阿柯又是一陣恍惚,怎麼這位大叔好像也在哪裡見到過?

“你就是阿柯!太像了!”修沃上前激動地一把抱住阿柯,控製不止地拍著他的頭,“果然,虎父無犬子啊!”

“哦,您是修沃叔叔?父親經常和我說起過你,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戰友,也是最信任的人。”

說起阿離,三人又不免一陣唏噓感歎。

一路下來,阿柯漸漸了解了些過往的故事。哥哥姐姐在最弱小無依的年紀相依為命,結下了深厚的情誼,而父親也在那時為二人提供了最堅實的依靠,宛如一家人,隻可惜,彩雲易散,一切都不複從前。

赭石色牆麵上留著三十七種語言的塗鴉,簷下鴿子籠用生鏽的彎刀碎片加固。皮革匠會將羊皮紙邊角料賣給抄經人,那些帶著血漬的皺紙最後成了贖罪券的襯底。乳香與腐魚內臟的氣味在駝鈴聲中交織,戴麵紗的香料販子用銅匙舀取紅花時,會故意讓暗紅色花蕊落入粗陶罐,發出類似顱骨碰撞的悶響。

閹人歌者用龜甲撥片彈奏七弦琴,音階間夾雜著鑄幣廠衝壓銅幣的悶響。銀匠敲擊鏨子的節奏,與麵包匠捶打麵團的聲響構成複調。賣無花果的孤兒用教堂蠟燭油塗抹開裂的腳後跟,他們兜售果乾時會模仿執事吟誦:三枚銅幣換五粒神界的星辰。

當阿柯的靴子踩過浸透羊血的排水溝時,他嗅到了與英珀斯相似的腐朽,但這裡的腐爛更具層次:上層是焚香的灰燼味,中層飄著魚露發酵的腥鹹,最底層則是從不清理的公共廁所蒸騰出的氨氣。馱麥粉的騾子突然在街角跪下,趕畜人立刻用古語咒罵著,抽出腰間鑲有聖徽的短鞭。

遊走於羅賽那庭的外城之中,阿柯仿佛回到了京畿,完全看不出區彆,唯一顯眼的,是往遠處高地上眺望,依稀可以瞅見一座聖潔的殿堂。

吧台後的陶甕裡醃著白頭蜥蜴,牆角堆放的酒桶用教堂彩窗碎片封口,其中似乎夾雜著未寄出的信箋碎片。二姐的酒館並沒有裝修得十分豪華,就是最平常的店鋪,隻不過,除了這,城中一路下來再沒有任何彆的酒館。而店裡的員工也基本不超過二十歲,甚至不少是幾歲的小孩子。

“他們都是些沒人要的孩子,我就這點資本,所以隻能收留這麼些了,再多的話,就不能保證生活。”阿蘿解釋道。

剛進店不久,一群孩子們便一哄而上,放下手中正在繪製的兄弟姐妹們的畫像,圍著阿柯議論紛紛。看著笑臉盈盈的同齡人,阿柯和小米開心極了,很快便和他們打成一片。

“果然,弟弟和誰都能處得來,真厲害,父親恐怕都不如他。”阿蘿語氣輕柔,多了些笑容,隻是,仍然一副寡淡的神情。

“這些年,有他們陪著你,倒也不算寂寞?”阿德嘴巴上說著是替阿蘿高興,但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生出了些不平衡感。

“不要多心。這是我的責任,菱姐托付給我的事,不能丟下不管。”

“我曉得菱姐是好人,可”

“公子不用擔心,小姐已經做好了安排。”一旁的修沃趕忙上前解釋,“你們儘管做自己想做的事,一切留給我。職責所在。”

也不知為何,聽了這話,阿德更不是滋味。這兩個字讓他心裡彆扭極了,似乎隻有自己才是那個最不負責的人。明明自己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到頭來究竟為誰辛苦為誰甜?本以為今日重逢應該一團和氣,卻隱隱生出了一眾不痛快的事,如鯁在喉,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大哥,咱們先開飯吧。我知道你們大概今天就能來,所以,生意都沒做,專門為你和弟弟準備了接風宴。”

說罷,阿蘿朝著後廳走去。不一會,領著小蘭、小美等人將眾多佳肴端上餐桌。由於人員眾多,整整拚了四張桌子。阿蘿、阿德位於正坐中央,阿柯、小米坐於二姐身側,修沃坐到了阿德一邊。

看著二姐毫不客氣地就給自己倒酒,阿柯小心翼翼地對著大哥問道:“大哥,我能喝點酒嗎?”

“無妨,今日重逢,不用拘束。”隨後轉頭對阿蘿說道:“少給他倒點,酒量比父親差遠了。”

阿蘿滿口答應,但心停手不停,一杯一杯地給弟弟灌酒。她自己酒量極佳,開場就乾掉了一瓶,一點醉意沒有。話分兩頭,阿柯這邊可就慘咯,沒兩杯酒便一臉通紅,開始胡言亂語。

“我想上天,和太陽肩並肩長大了,我要當太空人蓋亞!!!”

先前的顧慮以及隔閡,在這一場宴飲中似乎煙消雲散。阿蘿被阿柯弄得哈哈大笑,不斷地逗著弟弟玩,一旁的小米也跟著阿柯手舞足蹈。阿德終於放鬆了心中緊繃的弦,可轉念又想,此情此景,如果父親也在,該多好啊。他都能想象出父親一手抱著阿柯,一手摟著阿蘿,三個酒鬼活蹦亂跳的場景了。

看著阿蘿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中又是一陣不可名狀地歎息。當年的阿蘿,雖然不胖,但多少有點嬰兒肥,麵色紅潤,表情也比現在豐富多了。而如今,如果不是喝了點酒,消瘦的身形配上冷白的麵容,任誰的都無法將之與當年的活潑少女聯係起來。想到此處,他仿佛能將這些年阿蘿吃的苦儘數重映在腦海之中。如此情形,如果故人再次看見,該是有多心疼。

相比之下,自己健碩了許多,精氣神提升了一大截。雖然也一直在苦修奔波,但那隻是身體上的勞累,況且疲勞更為精神上的空虛起到了麻醉劑的作用。

這一頓飯吃了好幾個鐘頭,大家都高興得忘記了時間,直到門外傳來了一陣不合時宜的敲門聲。

“老默!”阿德抽身去開門,瞅見了一張熟悉親切的蒼老麵孔。望著老者日益衰弱的身體,他不免有些自責與心疼,“你這些年還好嗎?身體怎麼樣?”

“殿下!您終於回來了!”比起阿德,老默明顯更激動,撲通一下,直接給阿德跪下了。死死抱著阿德,不肯放手。

一番敘舊後,老人說明了來意。

“這麼著急見我?老頭子又想來哪一出?”

“陛下十分想念您。您要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是最關心你的人。”

“哼,算了,我去叫上阿蘿和阿柯。咱們趕緊出發吧,以免老頭子整出彆的破事。”

說著,老默從身後取出一套乾淨的袍服,示意讓阿德換上。阿德原本一臉嫌棄,十分不情願,但麵對眼前善良的老人不斷地勸誡,他最終也隻好妥協,但僅僅隻是把那件袍子披在了拉比親手給他做的武士裝之外。說起來,這件袍子,樣式上,和阿蘿的完全一樣,僅僅是顏色不同,是純黑色的。

拜見完阿德之後,老人又參見了阿柯,對於這位馬爾斯公爵他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稱讚他比起當年的阿離有過之而無不及。阿柯這些年聽慣了這般說辭,也不當回事。他對於麵前的老先生充滿了好感,畢竟一直聽大哥和二姐起。隻不過,老默看人看得一向極準,他第一眼便看出了阿柯的不凡,所以自認為沒有任何一句話是吹捧。

十三座石灰岩鐘樓呈鋸齒狀排列,簷角懸掛青銅鐸鈴。每座鐘樓代表一位使徒,石基雕刻其殉道方式:嵌入碎石子的鹽柱、嵌滿陶片的人形凹陷。

聖殿的外圍,阿柯小米看見了零零散散在地上插了大約四十根蠟燭。

“每一根蠟燭,代表著一位為了女神而英勇獻身的聖殿騎士長。”

這座老遠便瞅見的潔白聖殿十分莊嚴,可,走近之後,阿柯便不覺神奇,這樣的建築,在馬爾斯也是有的。真要算起來,就是和樹老頭的圖書館相比,這也並不算得上宏偉,可能更多的還是其曆史、政治意義吧。雖說進入神國時間極短,但一路所見所遇卻與之前聽說的完全相反。

在剛認識二皇子不久,他便聽到了許多關於迦撒特的傳聞。說那裡都是些雄奇瑰麗的建築,可真到了這,發現和自己的老家馬爾斯沒啥區彆。整個卡洛都在說神國哪裡哪裡混亂,底層如何如何民不聊生,連飯都吃不起。事實上,這裡的人民過得不要太好。雖不是都大富大貴,但除了極少數地區,大部分人都能有基本的生活保證。反觀卡洛,許多人民連飯都沒得吃,就是在富裕的地區,人們也過得不如意,成天抱怨生活艱辛,情緒十分低迷,這些卻沒有在羅賽那庭看見,即使在雜亂的外城,也沒有瞅見。想到這,他想到了大哥經常給他講述的往事,大哥和二姐童年所經曆的一切似乎並不符合如今神國的種種,這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大殿內的棱柱表麵陰刻著曆代殉道者的臨終姿態:第三柱是單膝折斷仍緊握經卷的盲眼修士,第七柱展現被剝皮者用肋骨執筆書寫遺訓,最頂端的斷裂處留著被劈砍過的劍痕。

蜂窩狀拱頂由肋架支撐,每根肋架末端掛著香油銅燈。地麵鋪陳雪花石膏板,接縫處填嵌黑曜石碎末。彩陶壁磚拚貼出十三場著名瘟疫圖景,釉麵特意保留了燒製時的氣泡與流痕。

“老頭,你看看誰來了。”阿蘿的這句話,將阿柯從一陣胡思亂想中拉回現實。原來,他剛剛已經拉著小米,跟在大哥二姐身後不知不覺地走入了聖堂。眼前是一位穿著樸素白袍的老人,看著很親切慈祥嘛。他並沒有坐在中央的大椅子上,而選擇了大廳一側的一條木凳,木凳邊緣有道半掌寬的磨損,幾百年來,每位繼任者就座時,都會先用權杖尖端抵住相同位置,因此才形成了凹痕。

“孩子,你不應該再回來。”

“我做事,輪得到給你解釋?”剛聽到老者的開口,阿德竟直接露出了極強的抵觸情緒。說起來,這些年敢對麵前老者沒大沒小的也就阿蘿而已,卻絕對不像此刻的阿德一般囂張並充滿敵意。

“怎麼,學了幾年武藝,就真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

“至少,如果我今天想殺你,你絕對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

“大哥,可彆啊,咱們還是先講道理,彆人沒有不仁,我們不能不義啊。”自進入大殿,阿柯便覺得有些陰冷,仿佛石壁的寒氣都滲入了他的鞋底。

阿柯的一句話,讓阿蘿忍不住捂著嘴輕笑了兩聲。阿柯這才反應過來,真奇怪,為何大哥和這老頭一陣劍拔弩張,二姐卻沒有阻攔的舉動,甚至一句話都沒說。

“彆管他倆,小時候,大哥就這麼和老頭說話,不用當真。”阿蘿解釋道。

阿柯的出言讓老者的目光掃向了他:“你是阿離的兒子吧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您居然也認識我父親?”

“他沒給你提起過我?”

“您不是教皇嗎?我知道啊。大哥說起過你,他讓我叫你老頭就行了,對你不必客氣。”

“隻有他這麼沒大沒小。連阿蘿和你都被他帶壞了。”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陛下?”

“我是你父親的教父,你也可以跟著這麼叫我。”

“啊?”阿柯驚訝地望向了大哥,直到大哥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他才知道居然還有這件事。

“孩子,整片大陸,除了我,又是誰有資格當你父親的教父?卡洛的皇帝還是阿離的晚輩呢。”說到這,教皇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你連這都不知道,應該也不知道,你這無禮的大哥是誰吧?”

“大哥?大哥不就是大哥嗎?”顯然不對。一旁的小米拉了兩下阿柯的衣角,似是提醒著他,“對吼,大哥是你們這兒的聖子,應該是很大的官吧。”

“不是官,儘是些包袱罷了。”阿蘿輕輕拍了拍弟弟的頭,“大哥是老頭的外孫。要不然,他們怎麼一個姓呢。”

“啊?”阿柯終於想明白了究竟是哪裡奇怪,一切都解釋得通了。這麼一來,大哥竟真的和自己就沒有血緣關係了?可是,大哥的父母又究竟是誰呢?二姐也好,大哥也罷,他們從來不提及自己的父母親人,唯一天天掛在嘴邊的父親還隻是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義父。想到這,他又想起了店裡的一眾小夥伴們,大家都是無父無母。真是件悲傷的事啊。

“教父,您真的是大哥的親人啊?”

“是的,隻不過,他自己不願意承認。”琉璃窗將夕照切割成塊,在兩人之間劃出血色溝壑。

“切,當你的親人,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這話一出,阿蘿也趕緊拉了拉阿德的胳膊,似乎終於有了想要調和矛盾的意思。這可讓阿德有些不爽,眼前的臭老頭才是造成二人悲慘命運的罪魁禍首,現在阿蘿居然有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讓自己好一陣不悅啊。

“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除了一身蠻力,這些年,也不知道學了什麼,有機會我倒真是要好好問問你那老師,亂教了你什麼本領?”

“住口!你有什麼資格說拉比的不是!拉比真心待我,視我如親子。你呢,明明是我的至親,卻隻知道把我往火坑裡推,讓我和親生父母反目成仇、永不相見,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無情無義之人。”

“還是我高估你了,簡直是大不如前。一身戾氣,把你的心都腐蝕殆儘。本想著,讓阿離帶你離開,在島上大可以過平靜日子,你倒好,非要千方百計地趟這池子渾水!”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的人害死了父親,阿蘿也不至於在這裡多受幾年罪!?”

“我?我還想知道究竟是誰殺的他。阿離一片赤誠,我怎麼可能希望他死!”老者大概也隻有麵對自己這“胡攪蠻纏”的外孫時,才會忍不住發火,往日的他,可都是一副穩如泰山的神情呢。

“不是你又是誰?!”

殿外,老石匠格姆正在雕刻著第四十一根蠟燭台。這個月教廷送來的屍體特彆多,指骨儲量卻不足。他決定用女兒換乳牙時留下的臼齒做燭芯托,反正那丫頭在妓院接客後,再也不需要咀嚼硬物了。

“好了,你們安靜會吧。”阿蘿輕聲細語的一句話,終於讓兩人不再爭吵。她無力的歎息聲從前不知道在這座聖殿中反複出現了多少次。

一旁的阿柯本準備問些關於父親的往事,但見場麵已經完全變成了吵嘴,隻好和小米一起坐在地上畫圓圈玩。

“今天,就先不說了,大哥既然回來了,就彆再去討論過去種種是非對錯,除了釋放情緒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咱們在場的,都是一家人,重逢就算沒有欣喜,也不必惡語相向。”

“還是阿蘿懂事,不像這臭小子。”至此,老者也不再說下去,不然可真就沒完沒了哦,“你帶他們回去吧,好好休息幾日,剩下的事情,我儘量一個人解決。去吧。”

“走啦。”阿蘿輕柔地摸了摸阿德的頭,像哄孩子一樣。一番安撫下來,可算把這根杵在地板上的柱子哄走了,“你倆,彆玩了,跟姐姐回家。快起來。”

這對地主家的傻兒女也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屁顛屁顛地跟在了姐姐身後,臨走前,二人還不忘給老爺爺鞠躬行了一禮。

拉著三個人,阿蘿想想就一陣好笑,瞅了瞅三個人的神情,一個呆若木雞,一臉嚴肅卻又像在生悶氣,一個就知道樂嗬癡笑,另一個瞪著圓圓的大眼睛,天真地陪著傻小子閒聊。自己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拉扯”著這三位活寶。相比知下,店裡的弟弟妹妹就比他們三個好帶多了咯。

鋪著被無數膝蓋磨出凹槽的玄武岩條石,兩側溝渠流動著混入香灰的雪水。白晝最後的金幣在聖徽上滾動,暮色像融化的青銅灌入聖徽凹槽,將四人影子焊刻在玄武岩路麵。阿蘿試圖抬起左腳,卻隱約發現鞋底已經粘連上了凝固的時間。

“二姐,那邊冒煙了,是不是失火了?”

阿蘿望向西方,遠處確實升起陣陣黑煙,但她似乎已經見慣不怪。

“是人為放的火,那一帶經常會有很多落葉樹枝桔梗等,一般堆積到一定程度便會選擇人為燒掉。”

“為什麼要自己放火啊?不危險嗎?”

“就是因為害怕危險。如果不在可燃物堆積到一定程度之前把它們全燒掉,以後就有可能造成更多的火災。”

“原來是這樣啊。”

三人繼續沿著回家的路走去,見阿德依然一句話不說,阿蘿雖有擔憂,可心裡又覺得尷尬,不知道說什麼才合適。

“二姐,你這把劍好漂亮啊,樹爺爺說過,這是他修複的。”

“這個?”說著,阿蘿解下劍,順手就遞給了小米,“這是父親留給我的護身符,帶著她,就沒人敢害我性命。”

小米沒管這麼多,直接把劍拔出劍鞘。通體潔白的長劍,看著很細,也的確很輕,連她這等完全沒有運動細胞的人,拿著也覺得十分輕巧,毫不費力。

這時,一旁的阿德終於開口了。

“彆覺得這是普通的劍。要知道,卡洛如今最大的寶物——那柄破碎的聖槍,即使當年被分成了幾十塊碎片,也絕對是聖物。而這柄劍,可是與之齊名的另一件聖物,甚至,還隱隱壓過聖槍一頭。所以,你說說,這算不算寶物?”

小米就是再聽不懂,也知道這東西的價值,嚇得趕忙把她甩給了二姐。阿蘿一陣輕笑:“彆聽大哥的吹捧,雖說是有這個典故,但畢竟隻是一把舊劍,握在手裡也就是這等輕飄飄的罷了。”

“劍代表權力,刀代表守護,匕首代表淨化,槍代表神罰,弓代表清洗,鋸刀代表屠戮,戟代表鎮守。這是父親當年和我說過的。所以,我的這把刀是用來保護這柄劍的。”

“有這麼多講究?沒聽父親說起過呢。”不僅阿柯,連阿蘿也不知道這些說辭。

“大哥,我們或許不用太在意這些,武器還是讓之單純地當成個武器吧。”

“有力量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當年有如今的本事,就能帶你和父親安然離開。”

說到這,阿蘿忍不住一臉黯然:“也許,擁有力量並不能贖罪,而是一種懲罰。走吧,先回家。”

一縷夕陽再次繞過聖堂,照在了兄弟姐妹四人身上,這一家子人,第一次一齊走在了陽光之下。

最近的一段時間,阿蘿經常夢見自己成為一名舞女,在春意盎然的原野之中起舞。一襲紅色的紗裙,四周一眾動物植物如同成精一般,圍在身邊,死死地盯著自己。血色在裙裾綻放時,總有琴聲從地底滲出,而她隻能舞到精疲力竭,舞到生命力耗儘,用死亡來祭奠春天,慘紅的身軀倒在綠坪之上,陣陣鮮血四散開來,周圍的動植物慢慢靠近,圍繞著屍體,用沾染鮮血腳印紅了大地,玉體橫陳,再無人關心。

從夢中驚醒,阿蘿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邊界。

“二姐,怎麼了?”

幸好,一旁的小米讓她略微心安。自相識以來,小米特彆粘這位二姐,幾乎無時無刻不呆著她身邊。睡覺也一定要睡一起,抱著姐姐才能睡著。阿蘿一點也沒介意,這小妹不僅長得可愛,性格也憨憨的,特彆討喜,很喜歡讓她跟在身後。

阿蘿房間床的正上方是一個不大的天窗,每次睡不著,她都會靜靜地透過天窗看星星。

“二姐,你睡不著嗎?”

“沒事,你先睡吧。”

“那我也睡不著好了。”

“哈哈,你這可愛的小姑娘,要不怎麼說大家都喜歡你。”

“不如,二姐你給我講故事好了。”

“你想聽什麼?”

“說說,你和大哥的故事吧?大哥以前經常給你寫信吧?”

“他,嗯有些信寫得太肉麻了,我也看不懂。”

“挑一些能說得清的說說唄。”

“杏花明明都開了,可為什麼會下雪呢?”

“落雪是她內心空缺的一塊。”

“冬天的屋內,雪花從壁爐上飄落。”

“最後不就成了水嗎?”

“不好喝,不如我自己采的露水好喝。”

“阿蘿,如果你當了教皇,第一個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嗯我要把不吃香菜的都抓去坐牢。如果是你呢?”

“我也一樣,我幫你把不吃香菜的抓去坐牢。”

“大哥,我聽說,島上擁有全世界最美的落日。”

“是嘛,我不這麼覺得。當我第一次在島上看落日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什麼特彆的,因為,屬於我自己的日落,早已遇見。”

“哈哈哈,大哥怎麼還能寫這些東西出來。”

“就是說啊,要是當著我的麵,他指定說不出這些話。而且,他每次寫信最後都加‘絕筆’這兩個字。”

“他是不是覺得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他隻是太想再見到我罷了。可我知道,我們一定會有機會再見。”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老樹存殘葉,紫魄咫尺魂天涯,風過影孑孑。就是這個夢算了。”說著,阿蘿指向天窗中最亮的那顆星,“看見這顆最亮的星了嗎?我給你講個天琴女王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

每日清晨,會有黑袍文書官用鴉羽筆蘸取葡萄酒,將祈禱文寫在樺樹皮內側。塞入牆縫前需用乳香熏烤,使卷曲的樹皮永久定型。開采自黑山峽穀的赭色砂岩,表麵布滿風蝕形成的蜂窩狀孔洞。牆基處排列著七百個生鐵燭台,每個燭柄都被不同溫度的手掌攥出凹痕。

站在這麵牆邊,阿柯一臉懵逼。看著周圍虔誠祈禱的人群,還有不時對著自己下跪敬禮的人,他更覺得不自在了。他覺著吧,這些人根本不是為了信仰而對神明祈禱,大概隻是為了好處,更像在交易。何況,在女神的眼裡,大家和小飛蟲沒什麼區彆,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都是這些人一廂情願罷了。

他想不起來究竟是誰和他說的,但清楚地記得,有一個人讓他到聖城的這麵牆的夾縫裡找一張紙條。眼前的牆裡早就被滿滿當當塞滿了紙條,誰知道究竟是哪一張呢?

就在他都準備放棄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了其中的一張紙條,裡麵露出了一角,依稀可以看到其中的幾個字。走近一瞧,讓阿柯震驚不已,因為其中的文字竟然是樹老頭圖書館裡的古書中才有的一種文字。他有了預感,小心翼翼地將紙條抽出,吹去其上的灰塵。看這模樣,這張紙,已經不知道放在這裡多少年了,似乎就是等著他來打開。

“老柴:

人家想吃肯德基了,什麼時候請客咯?還有,你們到底拍了什麼好玩的照片啊?就不能讓我看看嗎?

小喬以及小暮”

原本,阿柯是看不懂這些文字的,他隻知道讀音,但不知怎麼,突然靈光乍現,隨即拿出一張嶄新的白紙,寫上了歪歪扭扭的幾個古文字。

“我不賣肯德基啊?你被騙了吧?”

寫完後,他將紙條緊緊地塞進石縫之中。

他今天來還有件大事。聖殿的內殿之中有著一座神龕,那裡放著一個女神留下的聖物,就在聖櫃之中。據說,以往隻有他的父親打開過,而如今,他,當然,也包括小米,同樣有資格去打開查看其中存放的聖物。不過,小米天天粘著阿蘿,又是讓她教自己寫字,又是幫著她做飯,根本沒有功夫去管這閒事。

阿柯自己一個人來到聖殿外圍,無人陪同也沒有人阻攔。到了內殿的外圍,更是連一個守衛都看不見了,畢竟這裡也不會有任何人敢闖。

莊嚴肅穆的氛圍並沒有嚇到阿柯,他就像在自家後院一樣閒庭信步,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內殿的最核心的位置。而當他打開聖櫃的一瞬間,臉色一變,一陣不可思議的神情。

“怎麼,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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