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識太多死亡,人真的會變麻木。
譬如沈初梨聽說歲棠的死訊後,不言不語的沉默了許久,心臟陣陣悶痛,仿佛被大手緊握,幾欲窒息。
喉嚨乾澀也不已,感覺體內水分在迅速蒸發,眼淚枯涸,哭也哭不出來。
忍不住胡思亂想。
為什麼歲棠的結局會這樣?
心中另一道聲音立刻駁斥道:
自己身為一介看客,無權乾涉歲棠的結局。
隻要是遵從女主內心的選擇,就是她為自己設定的最完美結局。
撫摸那張在大帥府拍攝留念的合照,沈初梨輕扯唇角。
“歲棠姐,你自由了。”
“大哥……歲棠姐……”
傅明禮悲傷過重,直接噴出一大口鮮血,紅血絲瞬間布滿眼白,整顆眼球都因充血而凸起。
未戰帥先亡,意味著滿盤皆輸。
顧峭連夜帶急救藥趕來,從閻王手裡搶回了傅明禮的命。
休養數日後。
如今的傅明禮,早已不複在上海時油頭粉麵的花花公子形象。
身穿半舊發黃的白襯衫,短黑的胡茬長滿下巴,久在炮火中穿梭,泥土黑灰早已沁入皮膚。
“宿莽,如果我早點懂事,沒那麼混賬,大哥跟歲棠姐是不是就不會死?”
顧峭跟傅明禮一樣,席地坐在戰壕坑內,倚靠著土牆,將珍藏的帕子抵在鼻尖,捕捉上麵殘餘的氣味,以此思念自己的愛人。
聽到好友的窩囊話後,差點沒忍住給他一拳。
“又開始玩‘假如’遊戲了,就算想破腦袋能怎樣,時間也無法倒流。
記住了,你的命不是為自己而活,而是為大帥、歲棠姐、鄒二爺以及無數死在戰場中的兄弟姐妹們活。難道他們的家人就不難過嗎,也沒見哪個像你似的一蹶不振,爛泥扶不上牆。”
要說傅明禮此人也是有幾分賤骨,好話聽不進去,非要挨打才能學會立正。
比如現在,聽到好友的話後,他的目光隨之清明不少。
“你說得對宿莽,我一定要把上海奪回來,以告慰亡人們的在天之靈!”
餘光瞟見顧峭手中與他氣質格格不入的小粉手絹,便想到了那個明媚似嬌花的封建大小姐,“你跟沈初梨怎麼樣了?”
“打勝仗,活下來,娶她。”
看見顧峭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模樣,傅明禮羨慕道:“你倆真好。”
“好個屁!一個軍工廠一個陸通公司,都為了幫你打勝仗拚儘手段,要是再打敗仗,我倆就拿機關槍把你突突成篩子,信不信?”
“信。”
望向地平線漸漸升起的朝陽,等到天亮,新一波反攻就要開始了。
這天一早,荔官的喊聲讓沈初梨驚醒。
“小姐!小姐你快看誰回來了!”
披上件外衣往外跑,她看見原本應該在香江生活的傅婉君忽然出現在麵前,頭發剪成了齊耳短發,穿著一套軍裝,打眼看去就像個眉清目秀的男孩。
“婉君……你,你……”
手在傅婉君臉上掐了掐,又掀開她的頭發,確認頭上沒戴假發。
做完這些,沈初梨才肯相信傅婉君真的回來了。
“怎麼,不認得我了。”
說著看向站在院門口目瞪口呆的阿勇,揶揄道:“我雖然穿上了男裝,但還是個女的,不用這麼警惕我。”
見狀,沈初梨忍不住嬌哼一聲,“你是真行,要扮作花木蘭女扮男裝從軍嗎?”
“那倒沒有,你聽我細細跟你說。”
攬著沈初梨的肩膀,傅婉君大搖大擺的走進她的小院。
等到沈父沈母聞訊趕來,剛巧看見這一幕。
還以為自家女兒被小男人占了便宜,沈父差點脫鞋扔傅婉君腦袋。
誤會解開後,沈父率先發問,“三小姐可是在香江生活不便?”
傅婉君搖搖頭,“除了方言不通,其他還好,香江甚至比上海更繁華。”
“那你此番回來是?”
深吸一口氣,她緩聲解釋,“生活在外,心中更加思念故鄉,尤其在報紙上看見歲棠姐慘死後……我每晚都會被噩夢驚醒,福管家也時常不安,這種感覺像是頭頂懸著一把刀,不知什麼時候會斬落下來。”
沈初梨接過話,“所以你回來了。”
“嗯,我知道歲棠姐費心送我離開,是想給傅家留根,但你也明白我的性格,叛逆的出奇,天生愛折騰。
與其苟活一處,不如回來跟我哥共同抵抗風雨,起碼這樣我會心安。”
“你還我的懷表!”聽完傅婉君的話,沈初梨用小拳頭捶打她肩膀。
兩個小姑娘分彆時,以為此生再難相見,便互贈了最珍貴的禮物。
傅婉君送了沈初梨一對翡翠玉鐲,沈初梨把自己愛惜多年的懷表交換給她。
誰知還不到一個月人就回來了。
“你先讓我拿著吧,剛好能看時間,再說我們傅家的傳家玉鐲還在你手裡呢。”
聽到傅婉君的話,沈初梨氣惱地雙手叉腰,“什麼?你給我的那對翡翠玉鐲是傅家的傳家寶!”
豈不是隻留給媳婦兒的那種?
思及此,沈初梨當即要把鐲子還給傅婉君。
“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逗你玩兒還聽不出來?”
“笨蛋傅婉君。”
“以後再見麵,記得叫本小姐長官。”
留給傅婉君的時間不多了,行軍位置經常改變,她要快點追上傅明禮。
福管家婉拒留在沈家,在他心中,傅家三兄妹就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孩子們都去了,我這個老家夥還躲什麼,扛不了槍就去煮粥,總有適合我的用處。”
傅婉君和福管家離開後,沈初梨也展開了自己的行動。
經過對資料整理,她發現陸通公司現在缺失了最重要的護身符——編製。
其實政府也有自己的運輸通道,那就是招商局。
如今還不顯山露水,但招商局未來的作用可不小,要是能儘早將其把握在手中,等上海問題解決,距離全國和平也就不遠了。
跟六爺商議後,她讓六爺去找招商局的李老談判。
招商局需要陸通公司的線路,陸通公司想要招商局背後政府的支持。
以身入局,然後進一步蠶食,最終為己所用。
這就是沈初梨的計劃。
成功跟招商局簽訂合同後,沈初梨直接切斷了叛軍以及倭國的物資運輸通道。
在此之前。
王督軍的死著實讓整盤棋局被打亂。
木下匆匆推舉王督軍的副官擔任新督軍,這段時間除了打仗,就在焦頭爛額的忙於交接工作。
新督軍淪為倭國操控上海的傀儡,鑒於木下的‘彌補’工作做得較為周全,因錯誤決策致使王督軍被槍殺一事,最終免去接受軍事法庭審判。
倭國另派新的指揮官前來交接,木下被命令回國。
“這根本不道德,你完全竊取了我的勞動果實!”
眼看自己的功績即將到手,卻被旁人搶走,木下自是深感不願。
不過對方回懟的話術亦是高明,“看來木下先生是真無能無力了,居然用道德恐嚇我。上海誰不知道你逼死了傅明澤和他的夫人,將傅家人攆出上海,連遊行的學生,至今還有上百人被關押在巡捕房。”
“要說壞,沒人壞的過木下先生。”
“趁著人們還沒用唾沫星子淹死你,趁早離開,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在木下灰溜溜的收拾行李,準備離開上海時,沈初梨也接到了這條消息。
眸光中閃過一絲暗芒。
她終於等到了木下離開龜殼,這次勢必叫他血債血償。
郵輪上。
木下心情不佳的在房間裡喝悶酒。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
“先生,您的晚餐已經送到。”
半醉半醒的木下不記得自己點過晚餐,可是空腹喝了太多酒,現下胃裡灼傷反酸,需要吃點東西墊墊。
“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名穿著黑白裙裝的女人,木下眯起眼睛細細打量。
女人低著頭,手推餐車走到他麵前。
“木下先生……”
與她對視瞬間,木下雙眼驀然瞪大。
“是,是你!”
沈初梨掀開餐蓋,拿起放好的毛瑟袖珍槍,對著他冷笑道:
“今日的晚餐,請你吃子彈。”
砰砰砰——
隨著槍聲響起,木下手中的酒瓶落地,癱坐在椅子上沒了聲息。
“哪裡來的槍聲!快找!”
脫掉外裙,露出長褲,沈初梨沿著規劃好的路線逃離。
路上遇到了六爺等人。
“都解決掉了?”
六爺他們去搜尋木下其他同夥,大仇得報後儘是暢快,“傷害過二爺和兄弟們的一個不留!”
“好,我們走吧。”
有一艘提前備好的小船供他們逃離,但需要跳到海水中。
此時已是深夜,蔚藍的海水顏色濃縮為壓抑的深黑,極其考驗心理承受能力。
深吸口氣,沈初梨跟六爺等人同時跳船。
墜入海水中的感覺很安靜,耳邊隻有咕嚕咕嚕的氣泡上升,冰冷刺骨的溫度讓她下意識睜開眼,向水麵遊去。
可就在關鍵時刻,小腿肌肉開始抽筋。
嘴邊溢出幾個大氣泡,肺部登時感到一陣窒息。
嘩啦——
入水聲響起,她懵然睜開眼,卻看見顧峭正在向自己遊來,舒展手指與他交握。
“他們在那邊!”
沈初梨被用力托舉著登上船,此時郵輪上的人已經發現了他們,開槍攻擊。
“阿宿!”
她反手拽著顧峭,但小船有些超重。
無奈顧峭隻得跟船遊動,好在他水性不錯,一直安全遊到岸邊。
沒想到他會來,沈初梨撲進他懷裡,暖和男人冰涼的體溫。
“你不是在陪傅明禮打仗嗎,怎麼突然過來。”
擔心海風會吹的她著涼,顧峭將大衣裹得更嚴實,順帶低聲撒嬌,“梨梨,我想你了。”
沈初梨小手推了推他胸口,傲嬌著嗓音道:“想我就用嘴說嗎?也不知道哪個人說要訂婚,眨眼兩個月過去,竟沒信了。”
“梨梨~”
愛憐的輕口勿她臉頰,尤其是冰涼的小鼻尖,顧峭的表情愧疚,“我怕耽誤你。”
戰場瞬息萬變,誰都沒辦法預料明天是否會有一顆炸彈落在自己頭上。
惱恨地推開他,沈初梨指著顧峭鼻子發脾氣,“憑什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要是怕死的話,我現在就斃了你!”
掏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顧峭的太陽穴。
“小姐!”
六爺等人急忙阻止。
可顧峭卻突然笑了,他看到了握把上雕刻的薔薇花,“梨梨還留著我送你的槍?”
“你彆說話,我在殺人呢!”
想到這把槍殺過木下,是不是有點臟?
沈初梨思索著要不要給槍消個毒,對麵的顧峭忽然扯開衣服,突然的爆肌肉讓她忍不住偷看。
“你,你乾嘛,要反抗嗎。”
從衣服內側縫死的暗兜中,顧峭取出了一枚鑽戒。
“戒指我早就準備好了,但始終沒有機會給你。”他不是單膝跪地,而是雙膝跪在沈初梨麵前。
“梨梨,我可以為你戴上這枚戒指嗎?如果戰爭結束後我還活著,能娶你嗎?”
鑽戒的克數很耀眼,沈初梨撅起小嘴假裝猶豫,最後伸出手,故作大度的揚起下巴,“戒指收下了,等你多久不能保證。”
聞言,顧峭笑的燦爛。
就算梨梨不等他也沒關係,隻要他還活著,把‘他’擠走就好了……
自那日之後,傅明禮跟新督軍的戰爭進行到了白熱化階段。
明州離上海近,難免會受到侵擾。
沈初梨派漕幫的人抵擋,順便要求招商局施壓,不得對明州下手,使明州成為戰亂中難得的淨土。
“衝啊!突破最後一道防線,我們就能回到上海了!”
曾經是傅明澤的副官,現在是傅明禮的副官,帶領著滬軍們帶頭衝鋒。
遊走於槍林彈雨中,傅明澤從不後退,傅婉君很有指揮才能,在後方組織戰略安排。
終於,他們攻向了反叛軍的核心地帶。
當新督軍的旗幟被踢掉,替換成‘滬’旗時,這場長達一年的戰鬥終於宣告結束。
滬軍重回上海,群眾們夾道歡迎。
滿身是傷的傅明禮在傅婉君的幫助下跪在傅家墓前,終於有機會吼出那句話:
“大哥!歲棠姐!我把上海奪回來了!”
“我傅明禮,不是孬種!”
一字一句,蕩氣回腸。
明州飄起了雪。
“二叔,你的仇終於報了。”
為鄒二爺上炷香,沈初梨換好衣服出門。
她披著一件狐毛披肩,站在橋頭觀望。
依舊是荔官打傘,阿勇護衛。
“小姐,這雪越來越大了,顧先生今天應該不能……”
看到遠處伴隨風雪走來的男人,沈初梨唇邊溢出兩道梨渦。
“梨梨!”
“阿宿!”
在漫天雪花中,他們迎來了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