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聲輕響,林思成托著葵口盤,出了檢測室。
商妍回過神來,後背離開椅背,神情很是怪異。
林思成還不知道王齊誌把他賣了個乾淨,所以倍感奇怪:隻是操作了一下機器,哪至於讓商教授這麼震驚?
“商教授,怎麼了?”
“沒怎麼!”
“哦,那我配釉料了?”
這是演都不演了?
至不濟,是不是該看看記錄,電壓激發是不是有誤差,平衡信號是不是穩定,校準曲線有沒有異常?
暗暗嘀咕,商妍看了一眼電腦:算了,還看什麼看?
報告中的各項數值,正常的就跟手填上去的一樣?
看她不吱聲,隻當是同意了,林思成指指從王齊誌的實驗室帶來的物料箱:
“麻煩馮助教,準備物料。”
“噯好好……”
早被震的一愣一愣,一直縮在角落當小透明的馮琳忙站了起來。
“李師姐,準備釉料……李師姐?”
連著喊了兩聲,李貞才回過神,像是剛睡醒一樣。
很正常,被震麻木了……
林思成看了她一眼,又點了點桌子:“記!”
李貞臉紅了一下,忙拿過紙和筆。
“底釉:天然礦料:鉛丹40、硼砂20,石英、長石各10……氧化劑:氧化鉀……氧化鈣……氧化鈷……氧化銅……氧化鐵……氧化砷……
要點:爐溫900度熔融,水淬成粒,研磨至200目以上……”
“著色釉,一,深綠,按八種色階比例混合:氧化銅、氧化鐵……再至中綠……再至淺綠……溫度800,富氧燒煉,成粒研磨200目……”
“二,淺粉……三,金黃……四、絳紅……五、亮銀……”
“馮助教,準備銅胎底基……麵積……厚度……回火紫銅絲,寬……長……另備白芨、速乾膠……”
林思成剛一張嘴,王齊誌先是一怔愣:他說的這比例,怎麼和檢測分析報告上的對不上?
看原器釉料樣本檢測:長石足有35,林思成的釉料配比中卻隻有10?
報告中,硼砂隻有5,新配比中卻足足占20。
特彆是鉛丹,原釉中隻有10,新配比卻占到40?
關鍵的是,王齊誌不記得哪種銅器或瓷器的釉料是這樣配的:鉛丹和硼砂,用的比長石和石英還要多?
他皺著眉頭,正琢磨著其中的原理,耳邊傳來如夢囈一般的呢喃。
“他真的會……他竟然真的會?”
轉過頭再看,商妍睜著眼睛,像是鉤子一樣釘在林思成的臉上。
不是……你助教這樣,你也這樣?
有沒有這麼誇張?
“商教授……商教授?”
“哦哦……王教授你說。”
“這釉料配比,怎麼這麼怪?”
商妍長長的歎了一聲:“是很怪,但沒錯!”
王齊誌一怔愣:“這是什麼說法?”
“一是助熔,二是強化結構,三是保持點藍時的釉料流動性,最關鍵的是:匹配銅胎,並調節釉料的熱膨脹係數,同時儘可能的降低二次燒藍時的爐溫……
我預估,修複時的爐溫不會超過700,基本應該能控製在650到700之間,原器釉層二次開裂的可能性不大……”
王齊誌秒懂:如果按照檢測報告中的配比補釉,爐溫至少要800度,但原器釉層肯定會開裂。所以林思成索性重新調釉,降低爐溫。
“但這樣一來,等於底釉被多倍稀釋,色彩表現、釉麵光澤、質感又如何保證?”
“所以,他又另外調配了五種著色釉……也就等於,他至少要補六次藍,入六次爐……通過漸變效果,以求與原器釉層一致……”
稍稍一頓,商妍又皺緊眉頭:“但據我所知,迄今為止,隻有故宮陽士琦教授和亓昊楠教授修複清代銅胎鎏金透明琺琅花籃座鐘時,采用的類似的方法……除此外,就再沒有過……”
王齊誌算是知道,商妍為何會震驚成那幅模樣:這種方法很難,而且是相當難。
他自忖門外漢,其實也是相對而言。至少他很清楚,溫度對於著色氧化劑,以及色階變化的影響。
溫度上下相差一度,燒結後顯色係數能差十好幾度。
等於林思成把這隻盤的修複難度,推高了好幾倍?
至於會不會成功……看商妍見了鬼一樣的表情,王齊誌直覺是不大可能。
但結合他對林思成的了解:你越覺得他不可能,他越可能……
正胡亂猜著,耳中傳來“喀嚓”一聲,王齊誌抬起頭,眼皮止不住的一跳。
林思成,竟然把盤底上的魚尾給撬了下來?
不是……這還沒開始補,你就搞破壞?
“林思成,你乾什麼?”
“檢測安全的爐溫區間啊?”林思成一臉的理所當然,“之前不是說好的嗎?”
是說好的沒錯,但你也沒說要撬這麼大一塊?
算了,撬都已經撬下來了。反正他補不好,還有林教授保底……
王齊誌揮揮手,意思是讓他繼續。
林思成有條不紊:構圖、紋樣、掐製、粘附、燒焊、修正……大致就是照著盤底的紋樣,用銅絲在新的銅盤上拚掐複製出那兩條魚的圖案。
說起來簡單,但依舊驚的王齊誌和商妍一愣一愣的。
一是準:鉗子一捋再一剪,然後攝子一掰,就掐出了所需要的弧度,再往銅盤上一粘,嚴絲合縫。
按林思成的要求,馮琳本是要剪掉多出來的線頭,或是補上細微的缺口。但兩條魚都快拚完了,她愣是站著,沒機會動一手指頭。
二是快,從構底圖到焊好修正,大大小小拚了一百多根銅絲,林思成就用了不到一個小時。
關鍵的是,與盆底紋樣的比例,幾乎是一比一……就感覺,林思成的眼睛裡長著尺子?
商妍看了好久,又歎了口氣:“王教授,如果讓你掐,你需要多久?”
兩到三個小時吧……
腦子下意識的轉著念頭,話已經湧到了嘴邊,王齊誌舌頭突的打了個彎:“哪需要以小時計?”
商妍愣了一下,又撇撇嘴:不打自招!
我問的是多久,誰問你幾個小時了?
恰好,李貞配好了底釉,林思成開始點藍,商妍和王齊誌專心致誌,眼都不眨。
看到藍槍(點釉工具)到他手中,像是多長了一根手指頭,釉粉仿佛有靈性一般,自動流到該流的地方,商妍已經無力吐槽。
剛還在笑話王齊誌,再在看來,自己好像也沒強多少?
正暗暗感慨,林思成讓李貞開爐,商妍雙眼微眯:最關鍵的部分來了。
填釉,入爐,燒成,自然降溫,出爐……再填釉,再入爐……
反反複複,前後六次,已經是第二天。
其實到點藍環節,已經不需要什麼助手,但馮琳和李貞都沒走。至多也就是在每次降溫的那三個多小時裡,換著在旁邊的體息室眯一眯。
商妍和王齊誌是沒辦法:總不能把兩天的課全推了吧?
但兩人掐著時間,趕在最後一次開爐前,趕到了會議室。
實驗室裡隻有李貞和馮琳,兩人頭對頭,盯著桌上的葵口盤,不知道在研究什麼。
“來早了?”
兩人對視一眼,王齊誌又往四處瞅了瞅,“林思成呢?”
李貞和馮琳忙站了起來,打了聲招呼:“王教授,林思成早上就回家了。”
王齊誌愣住:“啥東西?”
“他回家了……就是最後一次入爐後,你正在開會,他就沒敢給你打電話……但他走的時候交待過:
等時間到了,隻需要降到常溫後開爐,然後把紋樣擺在盆底,再給他拍張照就可以。如果有問題,他第一時間就會過來……我們已經拍了,但他沒過來……”
意思就是沒問題?
不是……這小子心怎麼這麼大?
就算隻是樣本,也熬了整整兩天……
暗暗罵著,王齊誌走到案邊,隨意的一瞄,眼皮卻止不住的跳:
盆壁泛藍,兩條錦鯉首尾相接,一條頭尾赤金,脊背上的鱗片泛著星茫。魚頭探出水麵,蕩漾起粼粼的波紋
另一條由紅至粉,魚身微弓,魚尾攪動出細小的旋渦,幾滴銀沫般的水珠懸在半空。
漂亮好看隻是其次,關鍵是給人的那種生動、鮮活、和諧、融洽的感覺……王齊誌覺得:盆底的那兩條魚,天生就該長這樣。
他甚至有一絲後悔,早知道這麼成功,就該讓林思成直接補,而不是試燒什麼樣本。
歎了口氣,他準備讓商妍點評一下,但剛回過頭,又猛的往後一仰:不是,商教授,你誇不誇張?
人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恨不得把眼珠子摳下來,嵌到那兩條魚身上。
口中還念念有詞:“六填六燒……故宮那台鐘,也才燒了五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