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剛剛開始不好的時候,她摔過很多次,隻沒傷筋斷骨,此時她倒也鎮定,默然等待隨即而來的鈍痛。她腦中甚至開始浮現某次晚上絆了跤,晨起時往銅鏡裡瞧見自己鼻青臉腫的模樣。她安慰自己,反正也不會要命,疼幾天就會好,上次莫蘭送來的金創膏還剩許多,正好有了用處。
她呂子非從小到大什麼苦沒吃過,也不是美嬌娘,自不會怕這些。
她緊閉著眼睛,雙手本能的往前伸,過了片刻,才知道自己並未挨地,而是倒在溫軟的臂懷中。她穩了穩心神,往後退了一步,福身道:“多謝。”
周圍開始有細微的說話聲,子非耳尖,輕聲道:“綠兒,快來扶我。”
綠兒瞧了一眼劉從廣,飛快的福了福身,連忙走至子非身側,將她扶住。因天色已晚,眾人皆往外散去,大臣們還要出宮,更不敢久留。
劉從廣呆呆的凝望著子非,四處有人穿來過往,他卻隻望著她,像是要將她揉進心底裡去。她穿著柳青色花草紋樣緞宮褙子,袖口極大,腰身處卻是空落落的盈盈一握。他就站在她身前,她卻一點也不知道。
她抬起頭朝他望過去,那眼睛依舊清冽如泉水,從廣心頭一凜,不由得張了張嘴,想要喚她。卻聽她笑道:“綠兒,剛剛你走開了,我差點要摔倒,幸好有人及時將我扶住,也不知是誰,話也不說就走了。”
綠兒正要說什麼,見劉從廣忽然轉了身,不由轉了話頭,隻道:“剛才尚宮讓我去裡殿拿了樣東西,她本可以讓旁人去做,你如今不方便她心裡也清楚,卻偏偏隻叫我,實在令人生氣。”
子非扶著她往外走,道:“如今她們瞧著我晚上不用做事,覺得我占了便宜,自然心有不甘。你也彆生氣,午時蘭昭儀娘娘遣人送了百合酥來,我給你留著。”
綠兒轉怒為喜,笑道:“這還差不多。”
聽著她們的聲音漸漸遠了,從廣才停住步子,緩緩回過身去。
他心中痛楚難當,隻是強捱著。
高懸的宮燈在風裡輕輕搖蕩,她的身影被黑夜籠罩,融入朱牆深處,偶有笑語被風吹入耳中,幾乎讓他把持不住想要奔過去,圈住她,親吻她。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想著剛剛她還撲在自己懷裡,簡直就像做夢一般,讓人不可置信。
旁側有新來的小內侍見他躊躇不前,以為他是迷了路,連忙上前道:“大人,請跟奴才走。若是等宮門下了鎖,可就麻煩了。”
劉從廣回過神,內侍正要引他出去,卻見他自己大步往前走了,不覺有些疑惑,倒也未有計較。
第二日是旬休,朝廷官員皆在家中休憩,官家亦不用早朝。
趙禎因昨晚喝了酒,晨起時頭痛欲裂,又不敢說,生怕那些諫官又要上奏指責。莫蘭吩咐宮人用葛根、蘇葉、神曲燉了幾碗湯水讓他服下,道:“六郎往後喝酒該有些節製,若是傷了龍體,可不好。”
趙禎道:“正在興頭上,就多喝了幾杯。”又瞧見莫蘭正在做針線,用金絲在藍緞上繡著幾朵梅花紋,遂笑道:“你又在做什麼?可彆累壞了。”
莫蘭從仙鶴騰雲繡盒中揀出幾隻半個巴掌大的襪子,放在手心,笑眯眯道:“你瞧,好看麼?”
趙禎雖育有幾女,卻從未仔細瞧過小孩兒用的衣物,也覺有趣,隻是心疼莫蘭,道:“這些讓文繡房的人做就好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莫蘭道:“反正我樂意。”
後宮雖由德妃協理,但每至旬休,她都要將諸事稟於官家。
因剛過完年,事事自然順當,倒日漸閒逸下來。她多日未見官家,此時正好名正言順的去趟福寧殿。她穿了件淺藍色底白玉蘭花長裙,梳著高髻,綴以赤金花葉步搖,華貴又端莊。
惜茜從紅木鑲珠妝盒中撿了對金絲小圈紅瑪瑙耳環,替德妃戴上,道:“如今除去蘭昭儀,稍有恩寵的就屬張婕妤、李美人,後宮裡就那麼幾人,隻怕遲早要進行擇選。”
德妃往鏡中仔細端詳容貌,淡淡道:“朝廷大臣也正上奏要立中宮,可官家一直僵著不開口,旁人又如何奈何得了。”
惜茜又拿了鑲珠手鏈攏在德妃手腕,小心翼翼道:“奴婢瞧著,蘭昭儀家世雖差些,可深得聖寵,若是再生個皇子,隻怕……”
德妃忽而取下頭上步搖,狠狠往台上一甩,皺眉道:“說這些做什麼,憑她那點手段,如何能管得了掖庭?官家喜歡她也不過是一時新鮮,先前尚美人那樣得寵,還不是說逐出去就逐出去了。你若再說些顛三倒四的話,我也不能留你了。”
惜茜是宮中老人,又伺候過先帝妃嬪,什麼肮臟醃臢的事沒瞧過?本是好心想提點著德妃,畢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不想眼前這位,竟驕縱高傲到了無視一切的地步,事事都不肯屈就,以為憑著自己家世、治理之力便可將中宮之位收入囊中。
惜茜見德妃生氣,自不敢再說,默默打點好一切,扶著她往福寧殿去。
趙禎卻不在福寧殿,這幾日他都宿在如意院,德妃甚少去妃嬪寢殿,心中雖百般不樂意,但也無法,強耐著性子溢出笑意。才行至院門,清秋已經領著宮人在門口相迎,先請了安,方領著眾人進殿。
莫蘭本坐在窗下繡花,聽見內侍通傳,忙擱下針線,待德妃進來,方起身請安。德妃知道她懷著身子勞累,忙擺手道:“彆起身,坐著罷。”又見趙禎歪在她身側的紅木藤椅上,什麼也沒做,一副極為悠閒平常的模樣,心中不覺湧出千種滋味,拜下身去,道:“官家萬福。”
趙禎頭還有些發昏,見德妃來,知道她要稟事,就有些煩悶,也未表露,隻笑道:“起來吧。”
清秋親自搬了凳子來請德妃坐下,又捧了新茶,才靜靜退下。
德妃見趙禎精神不濟,倒有幾分不耐之色,也是誠惶誠恐,撿了幾樣稍微急需的事項說了,又想探探官家口氣,遂道:“蕙馥苑、降雲殿等幾處空殿,臣妾想趁著春上事少,使宮人拾掇出來,若是揀選時,封了新人,倒能馬上搬進去住。”
趙禎似有倦色,也未多說,隻點點頭,算是應允。
三人一時無話,德妃正要告退,卻聽趙禎道:“莫蘭。”
莫蘭頭也未抬,眼瞧著手中針線,輕輕“嗯”了一聲。那情形像是平常夫妻百姓家,隨意閒適,無君臣之儀。
德妃望了她一眼,雖是聖駕在,她也隻挽著方髻,鬢角壓著一支新剪的芍藥,朱釵儘褪。春光透過青紗照在她的臉上,照得麵如瑩玉,她嘴角微翹,含著幾絲驕縱之色,令誰也不敢小窺。
趙禎道:“朕見你日日就穿著幾件舊衣,趁著德妃在,你跟她說說,想要什麼模樣兒的,讓文繡局做去。”
德妃也笑著凝視莫蘭,隻見她此時才抬起頭來,臉上綻出一個明媚的笑意,道:“若真要做,自然也該同後宮妃嬪一齊做,若單單隻給我一人做,豈不叫德妃為難?”
德妃笑:“還是妹妹替我著想。”
趙禎沉吟片刻,即道:“那就一齊做,每人新做三套衣裳,也並不為過。”
德妃微微欠身,道:“臣妾替後宮眾姐妹謝官家賞賜。”三人又說了一會,德妃才告退。待行至宮街,想起殿中種種,眼底竟是一暖,落下淚來。
惜茜也不知何故,剛剛在殿中還言笑晏晏,怎麼才轉身就哭了?她遞過帕子給德妃,小心翼翼問:“娘娘可有苦惱?”
德妃拭去淚,眼圈紅紅,倒有幾分與往日不同的柔弱之姿,道:“蘭昭儀閨名叫張莫蘭,若不是官家今日叫她,我都要快忘記了。”低了低聲,道:“官家從未當著我的麵叫過妃嬪名字,總是叫封號,他也從未叫過我名字,可是他叫蘭昭儀卻叫得很稀疏平常。”又苦笑道:“若是官家能如此待我,做不做皇後,又有何乾係?”
天際的白雲忽卷忽舒,春風拂麵,夾雜著不知從哪裡來的香花青草氣息撲鼻,亦讓人沉醉。兩側宮牆高聳,靛藍的碧空像是一條長河,流向遠處。
德妃扶著惜茜緩緩走在其中,宮人們屏聲靜立牆下,這條路像是沒有儘頭似的,不能回頭不能停,隻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至死方休。
仁明殿今日來人出奇的少,子非閒得無事,就挑了閒書來看。
偶爾翻到吳越王錢鏐寫給原配戴氏的書信,讀到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饒於嘴中細細咀嚼,雖平實溫馨,卻情愫尤重,又想起自己與劉從廣的種種,不覺流下兩行清淚,把心都讀軟了。
正要掏出繡帕來拭淚,往袖中一掏,竟沒有。
那是莫蘭送予她的節禮,她日日帶著身上,平時不見得有多珍貴,但若是真丟了,又覺可惜,遂要起身去尋。不料,卻有一隻手拿著帕子撲入眼簾,上麵繡著蘭花,正是自己那一塊。
子非愣住了,並不是因為那帕子,而是……
她認得那隻手。
水曲柳木書幾上用白瓷粉彩蓮花紋長瓶簇擁著大束薔薇,那花兒隻是隨意的攏在一起,紅的粉的白的,一朵一朵的開著,花瓣輕盈,暗香襲袖。窗外春風習習而入,那帕子輕若無物,漾在指尖如女子飛舞。那隻手骨節粗大,看上去修長有力,拇指下方有一顆深褐色的小痣,在繡帕間若隱若現。
他叫了一聲:“子非。”低頭望著她額上劉海輕輕掃在眉眼間,睫毛顫動,似有千萬中情愫繞於唇齒間,思量許久,卻也隻能說一句:“我回來了。”
子非是不能哭的,蘇文君千叮萬囑,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能哭,她的眼睛至少要修養半年才能痊愈。她用僅存的意識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可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她心裡砰砰亂跳,腦中似被漿糊黏住,刷成了比日頭還要亮的顏色。她緩緩抬起頭,抿住嘴唇,道:“劉從廣,你可回來了。”
劉從廣雙手捧住她的臉,幫她抹去眼淚,道:“你笑得比哭還難看。”
子非鼻尖翕動,想要說什麼,卻凝噎在喉口處,嘴巴一張,隻是嗚咽作響。她原本坐著,身後又有九尺多高的書櫃,所以外麵即便有人撞了進來,一時也難分辨。
劉從廣蹲下身去,與她麵對麵,見她越哭越帶勁,眼淚鼻涕流了滿麵,竟不知如何安慰,凝睇許久才柔聲道:“傻丫頭,你眼睛不好,彆哭了。”
子非一時止不住,嘴上卻還不忘犟一句:“你才傻。”
不知何故,從廣這才籲了口氣,又從袖袋中拿出一包東西來,將紙攤開,遞至子非麵前,淺笑道:“你愛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子非撇過頭去,望著花瓶上的粉瓷蓮紋,一卷一卷的舒展盛開,扁嘴道:“我早就不愛吃這個了。”
從廣好脾氣,哄著道:“那你如今喜歡吃什麼?”
子非不回答他,起身就要往外走,從廣蹲得久了,又大病初愈,站得急了些,眼前竟是一陣眩暈,往前撲去。
子非眼疾手快,連忙伸手將他扶住。
從廣順勢將她抱住,隻覺身姿溫軟,柔柔弱弱的,與先前大有不同,心裡憐惜萬分,不禁又緊了緊臂懷,子非麵紅耳赤,不懷好氣道:“你是故意的吧!”又伸手將他推開,道:“這可是在仁明殿,若是被人瞧見了……”頓了頓,板著臉道:“你家娘子若是聽見什麼,你就回家跪地板吧。”
從廣道:“除了你,旁人可不敢如此待我。”
子非正欲說話,忽然有人道:“誰在那裡?”
他們本躲在大殿最末端的書櫃後,聲音又放得極低,見有人來,兩人互打了眼色,從廣立刻往旁側書櫃轉去,而子非則撿起剛剛看的書,爬上樓梯,裝腔作勢整理冊籍。
來者是昭文館的大學士,在官家麵前雖不受待見,但品級頗高,日日流連於仁明殿,與司籍司眾人都很熟稔。
他見子非在,倒也未疑其他,吩咐著尋了本古書,就獨自去了。
子非環顧四周,不見從廣人影,以為他走了,心裡頓覺空空的,做什麼都無趣。正打算回屋用午膳,才要出殿,卻見劉從廣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笑道:“怎麼也不等等我?”
子非正要罵他兩句,恰有宮人往這邊走來,忙恭謹道:“劉大人有何吩咐?”
從廣會意,道:“我要尋幾本西夏的史冊,你跟我去三樓找一找。”
因有人瞧著,子非也不敢詆毀,隻好隨著從廣往樓上去。今日本就是旬休,三樓又隻是堆著一些雜亂的竹簡史書,故去的人少之又少。兩人立在窗前,望著汴京城內販夫走卒,勾欄瓦肆,熙熙攘攘般車如流水馬如龍。
從廣將桂花糖蒸栗子糕遞給子非,道:“我知道你不耐餓,先填著肚子。”
子非道:“哼,我可不是以前大胖子呂子非了,也算窈窕淑女,怎會……”話還未完,肚子竟毫不爭氣的“咕隆”一響,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的手舉在半空許久,她就是不肯接,無奈道:“你生氣歸生氣,但不許折磨你自己。”
子非冷笑一聲,道:“隻要你不折磨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兩人都靜了下來,宮外的喧嘩呦嗬之聲如浪濤聲般遠遠傳來,繁華的城郭裡炊煙嫋嫋。天際是一片澄淨的蔚藍,白雲像漂浮的,恨不得讓人吃掉。
子非忽然開口道:“我記得那天晨陽未起,天上隻有幾縷粉霞,那顏色可真美。我站在這裡,看著你的隊伍搖搖遠去,人都看不見了還舍不得走。”
從廣知道她要說什麼,沉默的望過來,隻見她的側臉像是灑著一層金光,鼻尖挺直,下巴玲瓏有致,竟美得有些驚世駭俗,讓人不忍移了目光。
她遙望著遠方,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有些失魂落魄,她道:“我心裡一直在嚼著你說的那句話,你說,太後見我兄長回京,必然欣喜萬分,我提什麼隻怕都會答應。不出三日,我必向她要了你去。”眼角溢出淚水,滑過臉頰,重重的墜於地上,“我日日想著、念著,連魂魄都跟著你去了,可你,卻辜負了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竟是嚶嚶而泣。
從廣心裡難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良久才愣愣的說了一句,道:“對不起。”
子非抹著眼淚,道:“對不起有何用?你若是真心覺得對不起,今後就離我遠些,彆再惹我。”說著,從他手中搶過那桂花糖蒸栗子糕,道:“既是買給我的,倒不如收下,就當兩不相欠。從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再無瓜葛。”
從廣道:“你就真的不能原諒我麼?”
子非愣了愣,道:“我原不原諒又能怎樣?劉從廣,你聽好了,金屋藏嬌的事,你想都彆想,我呂子非寧可玉碎不能瓦全。”說完,依禮欠了欠身,疾步往樓下去。
從廣站在原地,直至那一抹碧影消失於無跡,才覺嗓子處腥味濃膩,一口吐在掌心,竟將素帕染成了猩紅。
這一日,天氣尚好,張婕妤攜著李美人往如意院陪莫蘭說話,李美人見桌上擱著幾樣荷包,是以金絲細線繡著九爪蟠龍,形態活脫流暢,尤其是點睛之處,更是栩栩如生,不由笑道:“蘭昭儀繡的東西瞧著模樣兒就與彆個不同,我若能有一二,也算不錯了。”
莫蘭道:“不過是玩意兒,倒不必當真。”
弄月抿了抿額上垂發,道:“你如今懷著身子,凡事都該少些思慮為好。”
莫蘭笑道:“我日日閒著,哪有什麼好思慮,總不過是打發時辰罷。”
李美人端了蓮瓣茶碗,臉上盈盈含笑,道:“我聽人說宮裡馬上就要進行擇選,朝中五品以上大臣家裡都接了聖旨,不出幾日,隻怕世家女們就要進宮了。到時候,可有得熱鬨。”
弄月眉毛一挑,斂色道:“若隻是揀選也就罷了,隻怕慈元殿也要進去新人。”她又瞧了瞧莫蘭臉色,倒看不出什麼倪端,才道:“你自是不用發愁,若是生了皇子,就是皇長子,想來中宮也不敢給你顏色。”
莫蘭口氣淡淡,道:“你聖眷正濃,難道還怕什麼不成?”
弄月歎氣道:“比起你,我那點聖寵算什麼,官家不過念著舊情罷,若往後有了新人進宮,個個年輕貌美,遲早要把我忘了。”頓了頓,又道:“到時候,還要請你多多照拂咱們才是。”
李美人也在旁側連連答是,莫蘭瞧著此時此景,更覺煩心。
三人正說著,忽聽廊下有內侍火急火燎的跑了進來,清秋站在簾下喝道:“怎麼毛手毛腳,沒個規矩。”
內侍連忙跪下道:“可不好了,官家在選德殿完蹴鞠,拐了腳,連行走都不能了。”
眾人皆是一驚,就要往選德殿去,內侍又道:“聖駕已經回了福寧殿,禦醫們也都去了。”
莫蘭連衣服也不及換,連忙喚了三頂輿轎,領著眾人急急忙忙去福寧殿。
德妃早已在殿中守著,趙禎躺在藤椅上,任禦醫們擺弄自己的腿,雖是痛極,麵上卻也隻是微微皺了眉頭。蘇且和領著陪練的蹴鞠侍衛跪在廊下,皆是恭敬肅穆,像木墩子般紮在地上,半絲動靜也無。
莫蘭進了殿,還未開口說話,倒讓趙禎先道:“你來做什麼,懷著身子也幫不上什麼忙,若是吹了風頭疼,又要吃藥了。”
莫蘭略有些不悅,道:“你若是小心些,也犯不著我來。”又見他腳上裹著厚厚的白布,很是心疼,問:“還痛麼?”
趙禎怕她擔心,搖搖頭道:“場上受傷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什麼。”
旁側的人見了如此情形,皆是訕訕,唯李美人卻笑道:“官家和蘭昭儀恩愛,倒是羨煞旁人了。”
趙禎道:“既如此,這幾日你就留在福寧殿伺候吧。”
李美人欣喜,躬身道:“是。”
因聖躬違和,不便上朝,大臣們就候在福寧殿外,依著規矩按序進殿稟事。李美人得了口諭,亦留在禦前斟茶候水,侍奉聖駕。
春末夏初,天黑得遲,宮裡到酉時末分才上燈。
用過晚膳,李美人沐洗了,又換了身晚霞紫斜襟輕紗裙,將發髻散開,滿頭青絲垂垂落了滿身,才款款走入殿中。
殿中隻燃了四架九盞蓮枝燈,有錯金朱雀雕在那燈柄上,展翅欲飛。李美人親自往燈上剪燭花,又斜睨著趙禎,隻見他手上拿著書卷,看了半個時辰,竟連姿勢也未變,仿若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有宮人捧了茶上來,她連忙接過,親自遞至禦前,道:“官家,喝口茶罷。”
趙禎慢慢將書頁翻了一張,卻罔若未聞,並不答話。
李美人又重複了一句,趙禎才抬起頭來,愣了愣,方道:“你怎麼在這裡?”遂即又回過神,卷著書往頭上一拍,笑:“瞧朕這精神頭,竟忘了。”
他接過茶抿了一口,隨手擱在案邊,眼睛又落回了書上。
李美人嬌媚道:“官家累了一日,該早些歇息。”
趙禎“嗯”了一聲,連頭也未抬,隻吩咐道:“你若困倦,就先去安寢。時辰還早著,朕睡不著。”
李美人心有不甘,道:“臣妾不困。”果真又在旁側伺候了大半時辰,剪了幾回燭花,換過幾次熱茶,實在無聊至極,熬不住了方喚了一聲:“官家。”
趙禎抬起頭,見她婷婷立在燈下,身子裹在紫色輕紗裡,光如清波微漾,淺淺的攏在周身。他浮起一絲笑意,道:“你倒不必等著朕安寢,先退下吧。”
李美人臉上紅了紅,終歸不肯明說,嘴上答應著,往寢殿進去。
趙禎本全神貫注在書本上,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揚臉道:“婉婷。”
李美人聽見官家叫住自己,心中一喜,忙回轉過身,躬身道:“官家有何吩咐?”趙禎沉吟片刻,方道:“朕腳上有傷,你倒懶得顧全,不如到側殿睡一晚。”說著,又喚了閻文應進來,讓他領著李美人去旁殿。
閻文應沒有料到官家會如此吩咐,也不敢多嘴,忙領著李美人出去。
到了廊下,李美人悄悄兒問閻文應,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閻文應搖搖頭,道:“咱們做奴才的哪敢揣摩聖意啊,娘娘也不必多心,自奴在福寧殿當差,倒還真沒見過有後妃留宿……”
李美人聽著,心裡稍稍撫慰。閻文應本還想說除了蘭昭儀,但話未開口,見李美人已往前去了,也不肯多事,隻恭順伺候著。
過了十餘日,趙禎方才能走路,又說李美人侍奉有功,晉為正三品婕妤,與張弄月平起平坐。
弄月聽聞,雖是憤憤難平,卻忙收拾妝扮了,扶著梨落往錦瑟殿去賀喜。早有幾月都見不著趙禎麵的妃嬪們坐於殿中說笑,見弄月前來,忙起身招呼。弄月強耐著心中不悅與眾人周旋了半日,方回自己殿裡。
趙禎腳上好了,心中雖惦記著莫蘭,第一晚卻宿在德妃殿裡,又寵幸了李婕妤,第三天方去如意院。
兩人半月未見,猶如小彆勝新婚。莫蘭肚子愈來愈大,趙禎不能碰她,隻將她攬在懷裡,吻在唇上。又見窗下斜月如勾,星光璀璨,遂道:“你整日悶在屋裡也不好,咱們出去透透氣。”
莫蘭懶懶的倚在紅木雕花藤椅上,將一件白地雲水金龍妝花緞女披蓋在身上,道:“我不想動,這樣躺著甚好。”
趙禎在燈下見她膚色雪白,凝潤如玉,不由撫在她臉上,道:“以前宮裡後妃有孕,臉上總會長些斑跡,為何你竟一點也沒有?”
莫蘭笑道:“我也並不知道,大約是像我母親的緣故。”
趙禎想她已在塌上歪了一日,遂拉了拉她的手,道:“咱們去禦花園散散,朕講笑話給你聽。”
莫蘭噗呲一笑,道:“你竟也能講笑話,倒是千古奇聞。”
趙禎愈加笑得深了,道:“那你想不想聽?”
莫蘭見他煞費苦心,倒不忍拂他的意,就點了點頭。
趙禎忙道:“若想聽朕講笑話,就必須得陪著朕散步。”
雖是初夏,天氣已然發熱,但趙禎還是親自將月白繡花錦緞披風幫莫蘭係上,方牽著她的手慢慢往禦花園去。宮中本已下鎖,閻文應忙遣了內侍將宮門一重一重的叫開,趙禎命儀仗從簡,倒多半是莫蘭所需之物,又令他們跟在百步開外。
兩人行在宮街上,夏風裹著花草清香拂過臉麵,分外馥鬱芬芳。
趙禎親自提了四方羊角宮燈,伸手攬在莫蘭腰上,在耳邊低聲說著什麼,時而引得莫蘭發笑,那笑聲輕盈如殿中常燃的熏香,被風一吹,就四處飛了出去,縈繞滿室。
到了七夕節,朝中五品以上官員府上十三歲至二十歲間待嫁閨中的世家女皆往宮中參加揀選。由東華門進,入了玉津門,在選德殿候駕。
因中宮懸空,一切事宜均由德妃權從做主。
這日不過寅時,德妃便已起身,洗漱梳妝,穿了後妃朝服,隨意用了幾口糕點填肚,就坐於臨華殿中靜候宮人來報。
至卯時,有內侍疾步而來,道:“啟稟德妃,參與揀選的世家女子已候在選德殿,請娘娘示下。”
德妃道:“令尚宮局有司往選德殿擇視可否。”
內侍磕了頭答應,返身去了。至午時,方又有人來稟,道:“已擇去十五名世家女子,還剩二十四名,請娘娘示下。”
德妃正襟危坐,生怕有所錯漏,道:“令尚食局備宴。”
直待過了未時,德妃方擺了儀仗,坐著輿轎往選德殿去。
世家女們鶯鶯燕燕立於庭中,周圍簇花圍繞,引得蝴蝶翩翩而至,飛了滿院。先有內侍探前,高聲道:“德妃娘娘到。”
眾人忙排列齊整,恭謹跪了下去,過了半盞茶時辰,輿轎方至,齊呼:“德妃娘娘萬福金安。”
德妃下了轎,她身穿後妃大袖,戴著蟒紋霞帔,高高梳著發髻,彆著花釵金步搖,麵上雖含著笑,亦是威儀高貴,使人不敢直視。她坐於主位,揚手道:“都起來吧。”
世家女們都是大戶出身,亦是規規矩矩,嫻靜溫婉,恭謹有加。
眾人一一上前將自己的家世、生辰年紀、平日所愛所喜之事通通說予德妃聽了,才漸漸少了些拘謹,紛紛活絡起來。
德妃賜了坐,令尚食局宮人呈上糕點,方命人去請官家。
趙禎倒隻穿著平日常穿的朱紅龍袍,頭戴冠玉,因天暖減了衣裳,更顯得身長玉立,君臨天下。他剛剛還在凝輝殿與朝臣議事,見德妃遣了人來,才匆匆起身,擺駕選德殿。
世家女先見了德妃陣仗,已是惶恐萬分,以為聖駕更要威儀百倍,卻不想,趙禎竟連儀仗也未帶,身側隻跟了兩名內侍,閒步而來。
眾人皆起身跪於地,趙禎手負在身後,朗聲道:“免禮。”
趙禎坐至德妃身側,笑道:“你們中間有誰曾到過宮裡麼?”先無人做聲,許久才有身材羸弱的娘子走入中央,低頭道:“前年七夕節,妾曾跟著父親進過宮,還受過先太後召見。”
趙禎道:“抬起頭來。”那娘子揚起臉,卻依舊不敢看聖上,隻垂眼望著地上雕著雲紋的磚麵,竟有些微微顫抖。
隻聽趙禎道:“朕瞧著你也十分麵熟,倒像見過。你父親是誰?”
那娘子聲音軟得像山間輕淌的流水,款款道:“是保靜軍節度使王德用。”
趙禎頷首,道:“原是王愛卿的小女,難怪儀態大方。”稍頓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王娘子道:“妾閨名青蘭,青蘿拂行衣的青字,蘭葉春葳甤的蘭字。”
趙禎頷首,道:“你退下吧。”青蘭先還覺得官家對自己頗為待見,本還想說上幾句,卻不料官家竟忽而又淡淡的讓自己退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趙禎又隨意指了幾名世家女說了話,臉上均是不動聲色,眾人也不敢放肆,官家問什麼便答什麼罷。
到了亥時初分,趙禎方擺駕去了,德妃見如此,隻寒暄幾句,就吩咐著內侍將眾女遣送出宮。至夜,聖駕至臨華殿,德妃令內侍們高舉著擇選娘子的畫冊、籍貫及名姓讓趙禎擬旨賜封。
趙禎憑著印象挑了八位女子,安了品級,就擱了筆。
德妃會意,忙令宮人記錄成冊,見那王青蘭不在卷上,不由得問:“臣妾瞧著那王德用大人的小女倒是端莊有禮,官家不喜歡麼?”
趙禎端茶喝了,方道:“宮裡已經有了蘭昭儀,不必再有其她。”
德妃一愣,才想起那小娘子名諱中有個“蘭”字,忙住了嘴,又去吩咐宮人擬旨。
第二日,聖旨傳遍朝野,德妃又安排宮人往各處將受封的後妃接入宮中,令尚宮局將各宮室清掃乾淨,又指派了宮婢內侍,足足忙了大半月,才覺理順通暢。
趙禎知她辛苦,雖有新人入了宮,也未臨幸,倒日日宿在臨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