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搖搖頭,夾了幾片清炒鮮藕放入碗中,呈與趙禎,忽然問:“六郎可記得有一年冬,在行宮的溫湯池邊,你曾拾過素絹錦帕?”
趙禎腦中半絲印象也無,嘴上卻笑道:“難道是你的?”
莫蘭笑意若有若無,緩緩道:“可不是麼。”頓了頓,似回到記憶中,道:“那年我隨駕來行宮伺候針線上的活計,因是第一次出宮,又是第一次見到溫湯池,忍不住半夜尋了僻靜處脫了鞋襪泡腳,不知何故,那樣深的夜,你竟獨自走了過來,身後也沒帶儀仗。我不敢讓你瞧見,光著腳慌裡慌張就往樹林裡跑,待回頭時,才發現帕子掉在了池邊,可哪裡敢去撿,躲在樹後一動不敢動,等你拾著帕子走遠了,我才敢穿鞋襪。”
說著,仿若已到了那時,她不過十四五歲,剛入宮才兩三年,在文繡房當值。她晚膳隻吃了半個籠餅,到了半夜,餓得醒了,偷偷打開房門一望,隻見冷月如霜,天空墨蘭似黑,瑩亮的星子灑了滿天。
她貪看月色,裹了件夾襖,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溫湯池邊。月色淡白,照得那溫湯盈盈散著熱氣,她輕輕用手一拂,竟是滾燙的。
她素來膽大,見四下無人,隻有月亮低低垂於宮牆,遂脫了鞋襪,墊著錦帕坐了,將雙足放入溫湯裡。
冬夜的空氣淩冽而清新,四周花枝橫斜,樹木高聳,腳上泡得酥麻,連身子也發熱了。她不禁得意起來,放鬆了警惕,仰著頭看漫天繁星,輕擺著腳在水中拂動,聽得水聲濺濺。
忽聽見有皮靴踏步的聲音,分明是往這邊來。
她愣了片刻,生怕被人瞧見,慌忙從池中提起雙足,拎起鞋襪就往樹林中去。她冷得瑟瑟發抖,想起前幾日被貴妃折斷了雙腕的宮人,心裡驚恐萬分。
她躲在樹後,連呼吸也不敢太重,偷偷往池邊看去,隻見有穿朱紅錦袍的男子立於月下,彎腰拾起她遺落的錦帕,四處張望。她雖看不清他的臉麵,卻識得那衣衫,正是文繡局立冬時新趕出來的,官家的龍紋便袍。
待趙禎用過晚膳,自有大臣迫不及待的請求覲見,梳理今日視察情況,商討對策。莫蘭從駐守的宮女那裡撿了幾樣發簪並宮裝,披下青絲,挽了方髻,用木簪子壓著,穿青麻色長棉袍,依著依稀的記憶,尋至當年趙禎拾帕子的溫池,一如當年那般,隻脫了鞋襪,將雙足放入池中。她微微仰身,望著滿天剔透的星子,讓月光似紗似煙的籠在身上,仿佛變回了當年那個膽大無畏的小宮女。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熟悉的靴聲傳來,她知道他來了,側了側臉,方道:“你來啦。”趙禎往她身側的軟墊上坐了,有宮人上前替他脫了靴襪,龍足放入池中,引得溫水泛開陣陣漣漪。
他道:“那些老家夥又要建這個,又要修那個,鬨個不停。”稍頓又問:“是不是讓你等久了?”
莫蘭笑著噘嘴左右擺了擺頭,道:“你政事緊要。”
趙禎偏過頭看著她,見她臉上含著頑童般的淺淺笑意,眉眼間溢出喜悅,因隻用木簪子隨意挽著頭發,顯得發髻鬆鬆垮垮,露出慵懶之色。宮燈隔得極遠,月光輕薄如煙霞般照在她臉頰上,迷離又清澈,叫人戀戀不舍。
他語氣異常溫柔道:“晚膳時,你問朕還記不記得拾錦帕的事,其實朕連一絲印象也沒有。”
莫蘭與他對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日理萬機,哪裡能有心思記著這些。”趙禎“嗯”了一聲,呆呆瞧了她一會,又道:“可是,朕剛剛從遠處走過來時,見你坐在月光之下,忽而有似曾相識之感。”
莫蘭問:“那你想起了什麼?”
趙禎呆了呆,道:“我也不知道。”
莫蘭以為他是說笑,撇嘴看了他一眼,道:“忘了就忘了,不必說好聽的話逗我開心。”
趙禎見她嬌嗔模樣,繃住臉道:“朕真的想起了一點點,隻是年月太久,太模糊了而已。”
莫蘭絞著衣衫上的係帶,道:“我才不信。”
趙禎道:“朕是天子,向來一言九鼎,騙你個小娘子做什麼?”說著俯到她耳邊去,輕輕吹著氣,拖著長音道:“真……的……沒……有……騙……你……”
莫蘭被他吹得全身酥麻,雙手將他推開,笑道:“好啦,我信你了還不成麼?”
趙禎一把將她抱住懷中,道:“娘子,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可有獎賞麼?”
聽他如平常夫妻一般喚自己“娘子”,又自稱“我”,莫蘭心中頓時柔情萬種,眼底暖暖溢出霧氣,低聲道:“你要什麼獎賞?”說著,又抬起頭來,吻在他的喉結上,問:“這樣夠麼?”
趙禎捧住她的臉,又深深吻在她唇上,笑道:“這樣才夠。”
莫蘭倚在他胸口上,微閉著眼,“我倆在這裡,不必守著規矩,也不必瞧旁人臉色,感覺真好。”
趙禎道:“你若喜歡,也可在這住上一段時日。就像楊貴妃與唐玄宗住在華清池那般,不羨鴛鴦不羨仙,唯兩人相依相伴。”
莫蘭道:“六郎比唐玄宗要仁慈聖明。”
趙禎聽著心裡舒坦,緩緩道:“有莫蘭在側,朕很有福氣。”
官家出宮視察水務,歇至行宮之事,靜姝到晚膳時分方知曉。本來也未起意,隻擔心官家身側無得力之人,失了照應。後聽周華政偷偷稟明,禦駕竟帶了蘭才人去,心中頓如針攪般,痛得密密麻麻,擱了筷子也湯也咽不下去。
年下本就忙碌,皇後不僅要主持著尚宮局給各宮妃嬪準備過年的新衣、節禮、晉封等事宜,還要準備著打賞、覲見親王、公主、朝臣外命婦。這幾日忙得頭昏腦漲,顧不得後宮諸人,竟不想,已是如此境地。
若離見皇後氣悶不過,憂心道:“今夜月色極好,不如讓奴婢引著娘娘出去走走。”見她沒有反對,忙取了月白羽紗麵灰狐狸毛披風替她裹上,讓鳳儀跟在百步之後,自己親提了四角鳳宮燈隨在身側,小心翼翼扶著靜姝往後花園中走去。
兩人沿著小石徑不徐不緩的走著,靜姝望著清白月光,冷笑一聲道:“不過是染坊的賤婢,如今竟踩在我的頭上。”
若離將宮燈舉在靜姝腳下,柔聲道:“娘娘不必憂心,張莫蘭才受封不久,官家又對她深有內疚,一時得寵而已。像先前的尚臨冬,剛剛小產時,官家對她也是極儘恩寵,那樣注重規矩也肯為她違背宮製。事到如今,不也拋至腦後了。”
靜姝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罷。”頓了頓,又道:“蘭才人得恩寵倒沒什麼,她家世擺在那裡,又是從染坊出來的賤婢,總歸不成大氣。倒是楊德妃,家世與我不相上下,又有協理六宮之權,我瞧著宮中妃嬪,倒有大半唯她是從。如今她受了聖旨查淺樺暴死之事,使我有些擔心。”
月光如清霜般照在靜姝臉上,愈加慘淡無光,突然一瞧,煞是慎人。
若離撫了撫她的手道:“奴婢都已安排妥當,絕不可能牽扯至慈元殿,娘娘儘管放心罷。”自太後薨後,靜姝仿佛瞬間長大,早已不是一心隻盼君恩的丫頭,她緩緩問:“蘭才人隨禦駕出宮的事,可有人知道?”
若離道:“如意院今日隻說才人病恙,閉門謝客。想來此事秘而不宣,若不是禦前大監,隻怕旁人均難知曉。”
靜姝微微沉吟,往若離耳側輕聲囑咐道:“你明日遣幾人偷偷兒將此事傳出去,想來不必我們動手,也自有人忍耐不住。”
若離點點頭,恭謹道:“是。”
兩人繞著後花園逛了半圈,待到月斜樹梢,寒意漸深,才折回殿去。
夜半露深,沉香殿唯暖閣中還燭台高築,將兩人身影映在窗紙上,影影綽綽,似在竊竊私語。弄月歪在炕上,用青綢刻絲繡牡丹的薄錦被蓋了半身,手中拿著一本論語,眼雖瞧著字,心神卻不知飄向了何處。
梨落坐在炕邊認真打著荷包上用的穗子,忽聽“砰”的一響,嚇得手上一抖。抬頭一看,原是弄月將手中書本狠狠摔在了紫檀桌上,皺眉斥道:“也不知官家為何偏偏喜歡這些,一介後宮女子,處在深宮閨閣,讀書又有何用?”
梨落不知她怎麼好好兒又忽然發起脾氣來,也不敢怠慢,忙放了手中事務,將書拾起,道:“天色已不早了,娘娘若是覺得累,不如安寢罷。”
弄月卻又伸手將書接過,翻開來,歎氣道:“也不知莫蘭是如何看得了那麼多書,無論官家說什麼,她總能答上話。”
梨落知道弄月事事喜歡學著蘭才人,遂道:“要說讀書寫字,娘娘的字可比蘭才人好看得多。”
弄月臉上略有笑意,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官家親手教的筆法。”停了停,轉頭望向窗外沉沉黑幕,失落道:“也不知今晚上,官家宿在了哪宮。”
次日午後,天忽而轉陰,滴滴答答的下起冷雨。北風呼嘯有聲,禁宮飛簷鬥拱、亭台樓閣皆被淡淡霧氣籠在雨幕之中,雖未下雪,但也冷得人直打顫。
如意院中殘紅滿地,臘梅枝上遺有幾點花色,也是破敗不堪,禿枝橫斜,滿眼蕭瑟景象。
清秋候在台階處,見雨中有軟轎行來,忙一疊聲遞話進去,讓宮人備好衣冠、沐巾、熱水溫茶,待轎子行至廊下,又親自撐了傘,將莫蘭迎入廳中。
莫蘭先將男裝換了,喝了薑茶,沐浴更衣後,才歇下來,歪在大紅酸枝貴妃藤椅上假寐。
窗外雨聲濺濺、擲地有聲,屋裡火龍燒得滾熱,焚著沉水香,嫋繞的薄煙被暖氣烘散開來,她光著腳縮在椅上,身上蓋著蓮青鬥紋薄錦被,思緒愈飄愈遠,連綿雨聲像是滴在了心坎上,漸漸的,竟生出幾絲難以言喻的惆悵,如柳枝藤蔓般,纏在心尖上,越繞越緊,使人甩脫不得。
她緩緩睜開眼睛,令清秋將窗戶支開,冷風如貫而入,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心神卻是一凜。
有宮人在廊下道:“蘭才人,仁明殿的子非娘子來了。”
莫蘭連忙趿鞋立起道:“快讓她進來。”說著就要往外去,卻見子非已笑意盈盈的掀了簾子進來,躬身道:“蘭才人萬福。”
莫蘭握住她的手,喜道:“你怎麼來了?”
子非道:“今日大雨,仁明殿事務少,就尋了閒空來瞧瞧你。”
兩人攜手坐至炕上,清秋端了果盤糕點上來,子非一瞧,笑道:“好丫頭,儘挑些我喜歡的。”
清秋頗為客氣,隻道:“娘子上次來給才人道喜,專挑著幾樣吃,就記下了。”說完,靜靜回避出去。
子非道:“我剛在宮街碰見張美人,她坐著軟轎往福寧殿去了。”
莫蘭低頭捏起一塊翠玉豆糕,遞予子非,淡淡道:“官家待她向來溫存。”
子非在莫蘭麵前,總是肆意狂妄,她接過豆糕邊吃,邊道:“我總覺她變了,變得我都不敢對她笑。”
莫蘭道:“她承寵已久,身份不同,舉止談吐自然也跟著變。”
子非笑道:“可我覺得,你怎麼還同先前一樣,半點也沒有變。”
細碎糕末沾在唇角上,又落了滿身,子非起身拂去,道:“弄臟地毯了。”
莫蘭往低下瞧了瞧,道:“沒事,自有宮人收拾。”稍頓,又問:“這麼大雨,你找我可是有事?”
子非這才肅了肅臉,道:“今早聽聞,你昨日隨禦駕夜宿於行宮,本應替你高興,可不知為何,我總有些擔憂。前有尚美人,就是因太過聖寵,才惹來禍害。我雖是一介奴婢,但並不糊塗,後宮裡頭的事,心裡頭可都清清楚楚的。”
莫蘭露出一絲訝異,道:“你是在哪聽說的?”
子非道:“你還不知道麼?如今闔宮皆知,宮人們私低下都議論紛紛。”
莫蘭緊緊攢著手,橫眉微蹙,許久都不說話。
子非低了低聲音,道:“聖駕行跡向來隱秘,宮人們也不敢議論,偏偏你跟著去了,就弄得人人皆知。我瞧著,倒像是衝著你來的,聖寵太過,後妃必然嫉恨,你可要防著點。”
子非一片好心,莫蘭不敢辜負,眼底雖有憂色,亦淡笑道:“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也沒什麼好怕。”
子非見莫蘭無懼,欣慰不已,也笑道:“我就是來說這句話的,既說完了,也不便久留。”
莫蘭見她要走,忙叫清秋包了幾碟果子,放入她懷中,道:“你好好照顧自己,若有事,隻管來尋我。”
子非笑笑,不再說話,撐了傘,往雨幕中去了。
福寧殿中,趙禎穿著梨花白金繡龍紋寢袍坐於炕上,他喉頭發癢,就宣了禦醫來瞧,煮了湯藥,讓弄月在一側伺候。
有內侍端了托盤過來,盤中放著汝窯蓮花白釉溫碗並小碟烏梅,一個宮女上前將瓷蓋揭去,碗中是黑黃藥汁,弄月端起藥汁放入唇邊試了試溫熱,又撅嘴輕輕吹了吹,才遞至趙禎手中,柔聲道:“官家請喝藥。”
趙禎正在看書,聽見弄月說,才抬起頭來,接過瓷碗,仰頭一口喝下。
弄月素指捏過一粒梅子,親手伺入趙禎嘴中,收了碗,揚手示意宮人退下。弄月笑道:“官家看什麼書?能否跟臣妾說說?”
趙禎愣了愣,道:“你若無聊,就先回殿去。”
弄月嬌嗔道:“臣妾何時說要回去?隻是想知道官家看的是什麼書罷。”
趙禎卻道:“女兒家不讀書也罷,徒增煩惱。”
弄月見趙禎臉色晦暗不明,心裡怯了怯,道:“是。”
兩人正說著,廊下忽有內侍稟報,道:“官家,旼華公主來了。”話還未完,旼華已行至殿中,咋咋呼呼道:“六哥哥,你既去行宮,怎麼隻帶蘭才人去,太偏心了。”弄月本坐在凳子裡,見旼華過來,忙起身,立至一側。旼華也不計較,正眼都沒瞧弄月,先坐了,道:“我多年未去泡過溫湯,實在想念得很。”
趙禎聽聞,極為震驚,道:“你怎麼知道朕帶著莫蘭去了行宮?”
旼華見趙禎臉色都變了,心裡一沉,收斂了神色,道:“我也是聽宮人說的,宮裡上上下下都傳遍了。”
趙禎抬眼看了看弄月,麵無顏色,道:“你也知道了?”
弄月不知何意,忙恭謹回:“臣妾早上才聽人說。”便在此時,有宮女捧上茶來,卻被趙禎揚手掀了去,他沉聲道:“周懷政!”
周懷政本候在廊下,聽見殿中有聲響,又見裡頭的宮人一個個跪了下去,正不知所謂,忽聽趙禎喚自己,心頭不覺一凜,早已大氣也不敢出,躬身進入殿內。他跪至地上,自持道:“官家有何吩咐?”
趙禎道:“朕出宮的事,你可同彆人說過?”
周懷政駭然不已,道:“奴才不敢。”
趙禎道:“去行宮之事,怎麼闔宮皆知了?”
周懷政道:“官家雖是微服,但隨從的侍衛及大臣頗多,隻怕是他們泄露了行蹤也說不定。”
趙禎道:“蘭才人隨駕之事,宮中隻你一人知曉,大臣們從未見過她,就算知道是妃嬪,如何還能知道名號?”
周懷政戰戰兢兢道:“許是侍衛說出去的……”
趙禎氣急,怒道:“你還敢狡辯,倒懷疑起朕的親軍侍衛!”
周懷政嚇得打起哆嗦,連連叩地,嘴硬道:“奴才該死,真不知是哪裡出了遺落,請官家明鑒。”
趙禎久久沒有說話,旁人更不敢多言,越發呼吸可聞。
旼華突兀開口,道:“我有一事,瞞了六哥哥很久。”
趙禎望著她,她的耳上戴著小小綠珠耳環,搖搖墜墜,爍著暗光。她緩緩開口道:“我許久之前就曾撞見這狗奴才幾次偷偷摸摸出入大娘娘寢殿,雖不知他們說些什麼,但隱約也能猜到一些。”稍頓即道:“要不然,大娘娘也不會對六哥哥行跡總是了如指掌。”
趙禎似恍然頓悟,嘴中夢呢似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周懷政聽聞,見趙禎顏色冷如寒冰,禁不住惶然驚恐,強辯道:“先太後宣奴才去慈寧殿,隻是詢問官家日常瑣事而已,並未有其他。”
弄月本站在一側垂首默語,此時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臣妾昨日去慈元殿給皇後請安,因從禦花院橫穿過去,故而走的是側門。好巧不巧,偏瞧見周大監從暖閣出來,臣妾以為他有旨意要傳與皇後,也未起意,如今一想,隻覺大有乾坤。”
趙禎道:“你竟敢窺視聖駕……”話鋒一轉,又朝門外道:“來人啊,去傳皇後進殿。”
閻文應本在廊下尖耳聽著,已然聽了個大概,又見趙禎要宣皇後進殿,心中暗暗竊喜,忙攜著兩個內侍往慈元殿去。
靜姝聽了聖諭,喜滋滋問閻文應官家是因何事召見,閻文應何等狡猾,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奴才隻在廊下當值,並不知聖意。”
若離擰了溫沐巾伺候靜姝淨臉,又重新上了妝容,梳了發髻,她見靜姝眉眼含笑,不禁也滿心喜悅。靜姝換上繡粉色梅花對襟棉綾褙子,係了鳳紋錦織百合裙,又往盆中剪下一枝並蒂秋蕙簪在鬢上,果是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靜姝已有十來日未見過趙禎,不免激動,往鏡中瞧了許久,隻覺眉毛畫得不好,想要重描,又怕趙禎久等,糾結不已。
若離笑道:“娘娘不必再瞧了,奴婢隻覺,即便是天仙也不過如此,官家見了,必然會好好寵愛您。”
靜姝抿嘴一笑,露出小女人的嬌羞,道:“真的嗎?”
若離篤定的點點頭,看了看屋外,下了大半天的雨,此時竟然天晴了,有淺薄的日頭從厚厚的雲層中鑽出來,鑲著灰白的光圈。她道:“你看,連老天爺也替娘娘高興。”說完,扶著靜姝緩緩走下階梯。
內侍們早已將暖轎停在前麵,見皇後過來,忙掀開簾子,恭請鳳駕。
因下了半日的雨,宮街上凹凸處時有積水,內侍踏步齊整,踩在那水中,發出“啪啪”的聲響。靜姝坐在暖轎中,眉眼溢出淺淺笑意,玉手掀起轎簾,卻見日已西落,斜暉照在濕漉漉的琉璃瓦上,爍爍有光。
慈元殿離福寧殿並不算遠,內侍們走得又比往日快,不過半盞茶時辰,就到了廊下。早有內侍迎上來,掀了簾子,請皇後下轎。靜姝原本心情甚好,待到了外殿,見宮人們一臉惶恐跪在地上,頓如潑了滿頭冷水般,全身冰涼透骨。
裡頭傳來淳厚的聲音:“是皇後來了麼?”
靜姝忙轉進內殿,瞥眼看見周懷政跪在地上,心中咯噔一響,極力自持道:“官家萬福金安。”
旼華亦起身,與弄月同向皇後請安。
趙禎道:“朕有一事要問你。”
靜姝見趙禎臉色不同往日,多了幾分淩厲,不禁忐忑不已,道:“官家有話請說,臣妾知無不言。”
趙禎望了望靜姝,見她麵容精致,穿著比往日更為嬌豔,那並蒂秋蕙開在鬢間,襯得青絲如墨,眉眼如星辰。
他不帶任何喜怒,麵無表情問:“朕去行宮之事,皇後可知曉?”
靜姝道:“臣妾略有聽聞。”
趙禎“嗯”了一聲,語氣淡薄道:“此次出行因是微服,行跡頗為隱秘,宮中唯周懷政知道,如今卻傳得沸沸揚揚,闔宮皆知……”頓了頓,又問:“此事不知皇後如何看?”
他的眼睛深沉而清冽,眉宇間隱約透著寂寥與憤怒,她有些害怕,勉強笑道:“隨扈的水務大臣與侍衛頗多,人多口雜,一時有人說露嘴了也是平常。”
天色漸暗,有內侍進殿燃燈,玉枝蓮燈燒得極亮,昏黃的燭火映在趙禎臉上,唇角邊竟似帶著一絲笑意,他暗襯道:“朕身邊竟有多嘴之人……”隨即又問靜姝:“你覺得那多嘴之人該如何處置?”
靜姝寒意四起,訕訕道:“臣妾隻懂後宮閨閣,倒不知如何懲處大臣。”
趙禎點點頭,朝弄月道:“宮中傳言都是怎麼說的?”
弄月低眉垂眼,恭謹道:“宮人說昨日官家微服,帶了蘭才人去了行宮泡溫湯,一夜未歸。”
旼華亦道:“我聽的也是如此。”
趙禎停頓片刻,口氣仍是淡淡,問:“皇後又是如何知道隨扈的都是水務大臣?”靜姝腦中“轟”的一響,不敢抬頭,盯著趙禎擱在炕頭小幾上的手,他手指修長秀美,中指上戴的翡翠戒指,與自己手上戴的正是一對,隻是他的鐫刻著龍紋,她的是鳳凰。
她強自鎮定道:“臣妾也是聽旁人說的。”
趙禎指著周懷政,腦上青筋直跳,道:“可是聽他說的?!”
靜姝頓時心神俱裂,他八歲立為皇太子,十三歲登基,即位十餘年,從小隨在先太後身側學習帝王之術,敏言慎行,何等睿智。其實她回答第一句話時,他心中就已經有了決斷。靜姝知道再也隱瞞不過,慌忙跪下,眼底透出驚慌之色,手中緊攢著暖爐上的靛藍梅花竹葉紋錦套,靜默不語。
她生來榮寵,家中嫡長女,貌冠京城,才及笄便入宮為後,母儀天下。向來都是彆人求她,她卻從未求過彆人,此時竟也不知如何開口討饒,隻知跪在那裡。
趙禎望著她,又像根本沒有望她,與她成婚九年,也不是沒有悸動、憐惜,可是她是太後的人啊,即便伴在身側,也像隔著千山萬水。他生平最恨太後安人在身側,剛剛即位時,不敢反抗,慢慢培植了自己勢力,便再不肯活在她的眼下。
他也不是沒有挽留,她失手刮傷他脖子的時候,眾臣上諫廢後,他攔下來了。後宮廢後傳言硝煙之上的時候,他刻意在眾人麵前與她恩愛如初,挽回她的顏麵。打壓太後黨殘餘勢力時,眾人皆說中宮也是太後冊立的皇後,當廢。
這些,他都沒有理會。
她是他的皇後,結發之妻,以及笄之年入宮,深宮歲月寂寥,皆一人承受。他雖疼惜她,卻又不得不刻意與她相敬如賓,絲毫不敢有半點男女之情。太後薨後,他以為她能漸漸擺脫太後黨的束縛,成為真正的大宋皇後,可如今,詫然聽聞她竟時刻遣人留意自己行跡,且那人竟還曾是太後的人,頓覺心灰意冷。
他低微道:“朕生平最恨……”眼中似有無限痛楚,“你為何竟……”終歸是再也說不下去,又過了良久,他嘴角竟然勾起笑意,喉嚨暗啞道:“既是如此,朕也再不能忍你。”
靜姝聽聞,似有利刀剮在了胸口之上,痛楚從心底漸漸散出來,她雙眼淚如泉湧,卻一絲聲響也無,仿若有什麼堵在了喉嚨處,讓她發不出聲來。她勤勤懇懇謹守了九年,還是來不及了。
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來不及了。
她第一次見到聖駕,不過才十五歲。剛剛過完及笄禮,太後就下了懿旨命她入宮,參與擇選後妃儀式。那時候,她隻想著進宮見見世麵,從未想過要一輩子呆在這牢籠裡。
太後領著七八個世家女在禦花園的亭子裡賞荷,又命仙韶院的女樂們隔著禦河演奏,絲竹響樂之聲順著流水傳來,甚是美妙清雅。
不過多時,從荷花深處蕩來一葉扁舟,舟上立著青衫男子,衣炔飄飄獨自撐著竹竿而來。他抱著滿懷的荷花走上岸,她本不愛讀書,此時卻不知何故,忽而浮現兩句:願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鮮。
她對他,也算是一見傾心。
旼華與靜姝向來交好,此時也忍耐不住,立在一側勸慰道:“六哥哥,皇後嫂子雖是大娘娘擇選的中宮,但多年甚是勤懇,使得後宮平穩安定,即便是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六哥哥也需三思而行。”
趙禎如夢中呢喃般道:“皇後,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
靜姝收斂神思,事到如今,她反而鎮定下來,哽咽道:“臣妾無話可說,任憑官家處置。”
趙禎望著她,眼神如暴風雨前夜的海麵,風平浪靜,沉寂不已。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禎終於喚了閻文應進殿,語氣淡然道:“傳朕旨意,皇後言行有失,衝撞聖駕,不知悔改,幽禁慈元殿閉門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出殿門半步。”
靜姝愣愣跪在地上,聽聞聖諭,忍淚叩首道:“臣妾謝官家寬恕。”
趙禎不再看她,瞧著窗前青釉花瓷缸中幾株嬌豔欲滴的薔薇花,疲倦道:“你退下吧。”靜姝欲要站起,可腿上酸麻不已,哪裡能站得起來,眼看著要跌下去,幸而旼華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扶住。
直待靜姝唯唯顫顫的粉色身影消失在珠簾後,趙禎才盯著周懷政道:“你跟了朕十餘年,朕竟從未懷疑過你是太後的人,算你厲害。”
周懷政深知罪責深重,將頭抵在地上,道:“先太後於奴才有恩,奴永生不敢忘記。”
趙禎怒極發笑,道:“好個忠貞的奴才……”稍頓又道:“來人啊,將這狗奴才拖出去杖刑!”
閻文應聽聞,忙遣了內侍將周華政綁了出去,心道,官家竟沒說打多少,自然是打死了算。待周懷政死了,司天監掌印大監之位非我莫屬。到了暴室,才打了兩三杖,卻見官家又遣了小太監傳來口諭,竟改做杖刑二十,逐入冷宮當值。
第二日,趙禎幽禁皇後之事惹得朝廷嘩然,有大臣闖入福寧殿進諫,道:“皇後不可廢,應早些平息此議,不可傳入民間。”
宰相呂夷簡因上次靜姝在趙禎麵前無意提及他是太後幕僚,差點罷官,心中一直耿耿於懷,煽動諫官範諷進言道:“皇後位居中宮已有九年,卻沒有子嗣,應當廢去。”
閻文應在一側附和道:“範大人說得有理,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禎瞥了他一眼,不懷好氣道:“該說就說,不該說的就閉嘴。”
閻文應想著隻要成功廢後,呂相就會助他登上司天監掌印大監之位,遂鼓著勇氣,指著官家頸脖上的淡淡粉痕道:“即便是在尋常百姓家,妻子尚不能欺淩夫君,更何況官家貴為天子,竟被皇後以掌甩之,還留下血痕,古往今來,隻怕也是奇事一樁。”
趙禎默然不語,許久才道:“皇後雖有過錯,但多年來一直謹守後妃之德,廢後之事需從長計議。”
兩人還要再說,卻見趙禎擺手道:“朕乏了,你們退下吧。”
自從皇後幽禁,朝臣進諫廢後,楊德妃愈加謹言慎行起來,一言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肯亂走。妃嬪們不用去慈元殿請安,就紛紛往臨華殿來。惜茜心中頗為得意,以為德妃的皇後之位勢在必得,見了旁人,也常拿出幾分中宮侍婢的氣勢。
這一日是極為難得的冬日晴朗天氣,弄月攜著梨落往臨華殿請安,因時辰尚早,便撿了最繞的一條岔路緩緩走著。行至禦河時,恰巧撞見莫蘭在河邊閒步,兩人便一齊往德妃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