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當空,院中跪滿了內侍宮婢,莫蘭與掌醫女跪在最後,恰有樹蔭遮蔽,稍稍涼爽。臨冬並不是好惹的主,她常年承寵,嬌寵慣了,又豈會放下臉麵給宮人賠罪。她緊抿著唇,神色凜然,毫無畏懼之色。
若離掀簾從殿中走出,立在靜姝身後,兩側臉頰紅腫如桃。她身為皇後親侍,旁人待她向來多存三分客氣,連官家對她亦是另眼相待,從未苛刻。
今日被臨冬摑掌,心中激憤難忍,但並不想將事情鬨大,見臨冬已跪了大半時辰,便低聲勸阻道:“皇後,張才人若是再跪下去,隻怕身子吃不消。奴婢不過挨了兩巴掌罷,用冰敷一敷便好了,您也消消氣。”
靜姝冷哼一聲,“她打的雖是你,卻與打在我臉上又有何異?”說著從宮人手中拿過冰袋,輕輕敷在若離臉上,心疼道:“若我連你都保不住,這後位又有何用?”
若離輕聲道:“自太後薨後,官家已有幾月沒來過慈元殿,若是因她再讓您與官家生了間隙,豈非弄巧成拙?”
靜姝輕嗤一笑,瞥眼看著奄奄一息的尚臨冬,冷聲道:“官家雖寵她,但我是皇後,有權懲處後宮妃嬪,官家最看重規矩,絕不會因她而駁斥我。他是聖君,難不成會為這點事廢後不成?”
正說著話,殿外有內侍尖聲傳:“官家駕到!”
趙禎已行至院中,見跪了滿地宮人,隻輕輕掃了一眼莫蘭,嘴角掬笑道:“都起來吧。”說著,往裡行了幾步,見臨冬跌坐於階下,頗為詫異,先問靜姝道:“怎麼回事?”
臨冬見趙禎來了,如久旱逢甘霖,不等靜姝開口,便嚎啕大哭起來。趙禎將她扶起,臨冬順勢撲入他懷中,嚶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若離見此,忙跪在地上,“都是奴婢的錯。”
靜姝眉頭緊皺,冷道:“你又有何錯?挨了人打也能算你的錯?”頓了頓,又道:“官家,您瞧瞧若離的臉,連臣妾都不舍得對她說半句重話,竟被尚美人打成這樣。即便若離有錯,也該由臣妾來管製,尚美人不該恃寵狂妄,逾越宮規。”
臨冬哭得趙禎龍袍上全是眼淚鼻涕,泣道:“臣妾今早煮了消暑飲子,特意給皇後送了來,卻被這奴婢故意撞翻了,臣妾一時生氣,就打了她兩巴掌。臣妾想好好孝敬皇後,哪裡就恃寵狂妄了?”說著越哭越氣,差點暈厥過去。
趙禎先前在福寧殿聽燕王將朝政大肆抱怨了一番,本已心煩不已,進了後宮,又是此等明爭暗鬥之事,恨不得馬上拂袖而去,任她們鬨個天翻地覆。
他耐著性子寬解道:“彆哭了,彆氣壞了身子。”
靜姝見趙禎溫言軟語的將臨冬擁在懷中勸慰,怒火中燒,顧不得多想,喝道:“誰知道你在湯飲子裡放了什麼東西?”
臨冬愈發委屈,哭得嚎天動地,“難不成,臣妾敢放毒不成?”
若離叩首道:“皇後體寒,雖是酷暑,卻時刻手腳冰涼,殿中連碎冰都不敢常用。太醫囑托,皇後不宜多食綠豆,奴婢見尚美人的湯飲子裡有綠豆,便說了一句皇後不吃綠豆的話,尚美人就將湯缽子摔了,打了奴婢。”
趙禎隻覺頭大,見臨冬還在哭,皺眉道:“彆哭了。若是不舒服,就喚太醫來瞧瞧。”臨冬哭得正起勁,一時收斂不住,又聽趙禎斥道:“彆哭了!”
臨冬見他臉上已有揾色,不敢太放肆,忙止住哭,拿出帕子邊拭臉邊道:“皇後總愛這樣疑心妃嬪,聽說上次德妃和董修儀來慈元殿請安,不知何故觸怒了皇後,董修儀手腕上現在還留著長長的疤痕哩……”話還未完,靜姝已被氣得失了後儀,斥道:“你竟敢在官家麵前中傷我,可見居心叵測!”
臨冬仗著官家寵愛自己,得寸進尺道:“官家若不信,可宣董修儀過來對峙。正如今日,皇後不僅讓我罰跪,還使了宮人掐臣妾手臂。”說著,擼起袖子將一段蔥臂伸至趙禎麵前,正要癡嗔幾句,卻忽覺有什麼拂麵衝撞而來,她本能的往後一退,待反應過來,皇後已經一巴掌甩在官家耳側,隻一瞬間,趙禎脖頸間已被指甲刮出長長的紅色血痕。
周圍一片寂靜,聽不見任何聲響,所有的人都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
靜姝本是情急中想扯下臨冬的長袖不讓趙禎看見,可手掌一伸就情不自禁的甩了出去。趙禎臉上越發蒼白,露出震怒之色,靜姝嚇得心驚膽戰,忙跪至地上,唇角顫抖道:“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隻是想……”
臨冬尖聲打斷,道:“來人啊,快去請禦醫來替官家診治。”
卻不想竟被趙禎攔住,他冷冷道:“皇後既然不是故意的,就到此為止罷。不過是小傷,也未破皮,並不礙事。”
若離不想此事竟鬨到如此地步,若是讓諫官們知道,必然又是一場風波,她心思一轉,忙道:“奴婢剛好從粹和館喚了醫女來,官家既不想召見禦醫,好歹讓醫女替您瞧一瞧罷。”見趙禎並未反對,若離朝院中喚:“粹和館的醫女過來。”
掌醫女領著莫蘭驅步上前,因皇後還跪於地上,兩人不知如何行禮,隻好跪下叩首請安。趙禎瞧見莫蘭,先軟了幾分,朝眾人道:“都起來吧。”
若離忙爬起來,又去扶靜姝,靜姝驚慌失措,腿一軟,差點又要跌下去。
因莫蘭一直低著頭,她人也未仔細瞧,並不知是誰,以為隻是粹和館的小宮人。待臨冬認出人來,莫蘭已用指尖挑了透明膏藥,在趙禎脖頸傷痕處輕輕擦拭。
她邊輕吹著氣,邊用指腹柔柔的按撫。趙禎被她吹得身子都酥了,忍不住望向她。隻見她耳廓玲瓏有致,鬢處垂下一縷青絲在眉眼處拂來拂去,越發顯得肌白如雪,凝潤有澤。
她的嘴角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知道趙禎望著她,也並不斜視,隻專注於手中之事。待藥膏擦完了,才張嘴無聲對了對口形,道:“活該。”
趙禎見她一臉戲謔之色,不知何故心中怒氣消減了大半。
擦完藥,掌醫女與莫蘭退下,臨冬心中明了,卻並未露出顏色,隻暗暗握緊了手中錦帕。趙禎不想再呆在慈元殿,起駕往福寧殿去,行至殿門口,又吩咐宮人道:“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切不可再議。”
臨冬聽了,不敢再胡鬨,獨自回蕙馥苑去了。
回到粹和館,已是黃昏時節。宮中之事傳得猶快,莫蘭還未踏入館中,金玉奴已迎了上來,“聽說今天尚美人大鬨慈元殿,皇後竟伸手打了官家,可是真事?”
莫蘭累極,洗了臉,換了素日穿的舊紗裙,才道:“官家可下旨說不許議論此事,怎麼你還敢來問?”
金玉奴又道:“聽說是你幫官家收拾的傷口,可有此事?”
莫蘭想起當時趙禎震怒之色,想他一國之君,竟被後宮女人鬨得頭昏腦脹,隻覺好笑,遂點頭道:“是。”
玉奴滿是羨慕之色,道:“這麼好的事,怎麼就輪不上我呢!你說,如果是我替官家診病,他會不會記得那日在宴會上曾經見過我?”
莫蘭笑道:“彆說宮女,他的妃嬪那麼多,也不見得人人都能記住,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玉奴聽見這話,很是不喜,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如你好看,又不如你聰明,又是賤婢,就連做夢也不許了?”
莫蘭見她臉上有怒色,也不知為何,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
玉奴麵斥道:“隻是什麼?當日我不過給邢太醫送了碗綠豆飲子,你就叫我不要癡心妄想,如今我不過隨意說了幾句仰慕官家的話,還沒做什麼呢,你就要如此說我。我真心待你為姐妹,你卻總是瞧不起我。”說著,竟涓然落淚。
莫蘭不知其中曲折,掏出帕子幫她拭去眼淚,柔聲道:“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彆哭了。你長得很美,猶在我之上。你也很聰明,不然也不會從染坊選至粹和館來。我很喜歡你,真的,沒有一絲貶低你的意思。”
玉奴卻道:“那你為何要和我搶邢太醫?我中午親眼見他往你的飯菜中多放了半隻雞腿!”莫蘭料想邢少陵必是想和自己攀些關係,也不計較,隻道:“我何時又與你搶過他,我對他除去同僚之情,再無異心。”
玉奴不信,含著淚水道:“此話當真?”
莫蘭鄭重道:“我心有所屬,自然不能再傾心他人,你儘管放心罷。隻是那邢少陵,我依然覺得他並不能依靠,你還是另尋他人為是。”
玉奴不予理論,破涕為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姐妹。”
兩人握著手說了許久的話,莫蘭將她在慈元殿所見所聞一一說了,玉奴聽得認真,問東問西詢問了許久才罷休。
待眾人都散去,隻留下空蕩蕩的大殿,靜姝跌坐於風座,幾乎無法自持。夜色漸漸降臨,內侍過來請膳,也被她怒斥出門。宮人們生怕不小心惹了皇後,皆躲得遠遠的,整個慈元殿猶如一座空樓,雖火光爍爍,卻毫無人聲。
若離端著朱漆食盤輕步行入殿中,將青釉蓮紋瓷碗遞至靜姝麵前,勸道:“皇後好歹吃些五味粥,若是因白天之事損了身子,倒不值得。”
靜姝神情恍惚,拂開那碗,道:“想不到我一國之後,竟鬥不過小小三品美人。”若離道:“其實,想要鬥贏尚美人,也不是沒有辦法。”
靜姝一聽,兩眼頓時有了神色,問:“你可有什麼好法子?”
若離婉婉道:“您可有注意白日裡替官家擦藥的小醫女?”
靜姝沉思片刻,實在想不起來,就搖了搖頭。
若離道:“皇後可還記得去年冬天,禦前奉茶司有個宮女懷了龍嗣,不小心小產了,又被太後貶去染坊做賤婢,官家震怒,不僅將頗得聖寵的楊美人送出宮為尼,還為此在榻上整整躺了三四月不起。”
靜姝不解道:“這與尚臨冬有何關係?”
若離複將手中瓷碗遞至靜姝手中,淺語道:“那宮女叫張莫蘭,就是今日替官家抹藥的醫女。”
靜姝接過碗,手捏著小湯匙,輕舀著碗中甜粥,卻並不吃,隻瞧著碗裡大小膩滑的豆子,意味深長道:“官家明明認得她,卻裝作陌然的樣子。”
若離點點頭,道:“我仔細瞧著官家神色,倒像十分在意那張莫蘭……”
話還未完,忽聽“鐺”的一響,靜姝竟將手中瓷碗遠遠扔了出去,紫紅的粥汁混著豆子濺了滿地。她右手撐在凳邊上,手握緊拳,恨恨道:“這些狐媚蛾子,來了一個又一個,何時才能到頭!”
有宮人要進殿收拾,卻被靜姝一眼瞪了出去。
若離道:“如今能對付尚臨冬的,恐怕也就隻有張莫蘭了。”
靜姝問:“何以見得?”
若離低聲道:“我剛剛遣人去粹和館打了打聽,才知張莫蘭一直有周懷政在身後默默打點。既是如此,自然是官家的意思了。”
靜姝聽到此處,隻覺滿腔的怒火似要迸發出來,燒得腦子都要發昏。但是她忍住,極力的忍住,她是皇後,不管她們怎麼折騰,也越不過自己去。可是她是那樣的沮喪、無力、還有絕望,從第一次見到他,心中就像埋了一顆種子,隨著年月流逝,漸漸生根發芽,枝繁葉茂。
可是對他而言,自己就像一個擺設,高高懸在明堂之上的擺設。有時候,她真希望,那日後位甄選之時,被他牽住手的,並不是郭靜姝。
第二日,慈元殿風波傳遍朝野,有諫官上呈奏章大斥皇後失儀,又多年未有子嗣,理該當廢。趙禎雖生氣,但對靜姝尚存情誼,故並未理會人言。
如今禁宮中最受趙禎待見的要數沉香殿,沉香沉香,果真是沉靜香醇。趙禎被皇後和尚美人吵煩了心,相形之下,弄月的恬靜羞澀,輕聲輕氣猶顯珍貴,愈覺喜歡起來。寢殿中隻燃了三四盞彩繪銅雁魚燈,不甚明亮,將人影暗暗的映在淺黃的帷幕上。
趙禎躺在梨木鐫花藤椅上閉目養神,弄月穿著透紗素白綢裙立於身後,身姿嫋嫋。她不徐不緩的按揉著他的太陽穴,十指芊芊,柔若無骨。腕上紗袖若有若無的拂過他的耳側,像極了女子輕柔的摩挲,撩人心魂。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將她引入懷中,眼睛微閉,隻將臉埋在她的鎖骨處。用鼻輕嗅,有蘭香撲來,竟有些許莫蘭的味道。他嘴角揚起淺淺笑意,緩緩睜開眼,一把將她橫抱而起,往層層帷帳中走去。
十日後,趙禎在沉香殿下旨,道:“張才人秉性安和,端賴柔嘉,晉封為美人”。臨冬聽聞,如鯁在喉,懊惱不已。她原先見弄月姿色平平,不易承寵。又柔順羞怯,拘管容易,就想利用她盯住張莫蘭,才假意處處提攜她。卻不想,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她品階與自己相等,聖寵又在自己之上,不由悔恨萬分。
因有新嬪晉封,眾人皆去慈元殿齊向皇後請安。
弄月姍姍來遲,且與趙禎相攜,眾妃嬪心裡雖嫉恨,麵上卻都歡喜融洽,熱鬨不已。靜姝好不容易盼了趙禎來,反倒情怯,不知如何討好。趙禎一如往日,溫言淺笑,對妃嬪們笑意妍妍,絕不假以顏色。
楊德妃自被封妃,再未被趙禎召見。今日知他要來,特意打扮一番,穿著淺綠折枝紋薄綢褙子,係銀紅輕羅百合裙,挽著秋雲髻,發中簪著點翠鳳頭步搖釵,垂下細碎流蘇蕩漾於額間,愈顯肌白如雪,眼如清泓,十分嫵媚勾人。
她從懷中取出一物,呈至趙禎麵前,巧笑道:“臣妾近日閒來無事,就親手為官家做了一雙履襪,還請官家不要嫌棄臣妾手拙。”
趙禎接過,見她手指上裹著藥膏,關切道:“怎麼回事?”
楊德妃忙將手收回,藏於身後,細聲道:“臣妾沒事。”
旁側她的親侍伶俐道:“娘娘為了給官家做襪子,手上被針紮了好多次,又不肯叫禦醫瞧瞧,隻讓奴婢貼了些藥膏。”
趙禎伸出手去,道:“給朕瞧瞧。”
楊德妃這才將手掌伸出,趙禎握住她的纖纖小手,果見手上有許多細細碎碎的紅點,不禁微微皺眉道:“以後針線上的活計都交給文繡房去做,雖是紮在你手上,朕也會心疼。”
德妃哪聽過如此甜言蜜語,又是當著眾人,臉上早已羞得微紅,忙躬下身去,柔聲道:“是。”又聽趙禎道:“你父親兄弟可都是朕倚靠的重臣,若是讓他們知道你在宮中還要做此等活計,隻怕要怪朕虧待了你。”
德妃聽趙禎說起家中父兄,頗為自豪,臉上漸漸露出驕傲之色。
有宮人呈上新做的碎冰果子,其中堆放著幾盤江西郡上貢的金橘。那金橘極為珍貴,每次上貢都隻有幾小筐,除去帝後宮中有所分例,其他人都是沒有的。
趙禎想著莫蘭愛吃,便道:“皇後體弱,不宜多吃冰冷果子,你們該好好記著才是,怎麼又捧了這些來?”
靜姝聽見趙禎如此說,滿是欣慰,知道他已然原諒了自己,眼底一熱,差點要落下淚來。隻聽靜姝道:“我聽宮人說官家愛吃金橘,不如將這些送至福寧殿去,也是臣妾的一點心意。”
趙禎笑道:“甚好。”
是夜,趙禎宿於慈元殿,皇後許久未有侍寢,隻覺受寵若驚。月如玉盤,漫天繁星,銀河垂流而下,橫跨天際。兩人坐於庭中賞月,有宮人立於身後輕搖蒲扇,四周用薄紗籠罩,不讓蚊蟲飛入。
靜姝有趙禎在身側陪伴,隻覺心滿意足,也不說話,噓聲默然享受這片刻親近。趙禎臉上淡淡,令宮人在旁側高舉燭火,取了書冊倚著凳手細細研讀。靜姝在燈下凝望著他,隻見他眉如濃墨,鼻尖挺直,神情寡淡認真,他的側影投在她的身上,安安靜靜的重疊。
趙禎輕輕翻起書頁,揚眉道:“看夠了麼?”說完,才抬眼看她。
她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裡,神色晦暗,似喜似憂。隻聽她道:“官家總是在燈下看書,小心傷了眼睛。”她說得又柔又輕,仿佛風一吹,就能將那話音帶走。
她散著頭發,臉上亦未施胭脂,因年紀輕,膚色透白潤紅。她雖是太後選的後位,趙禎卻也曾殷殷切切的期盼過。
大婚之夜,掀起蓋頭的那一刹那,也曾有過驚豔、柔情。他其實一點也不討厭她,甚至在過去的某一時刻,還曾為她心動過。
有風拂過,她穿得少,不覺抱了抱手臂,趙禎囑咐宮人道:“去給皇後那件衣裳來。”靜姝心暖,低聲道:“謝官家關心。”他們本是夫妻,卻不得不謹遵著繁文縟節,相敬如賓,連耳鬢廝磨也是甚少。
趙禎伸手摸了摸她的掌心,隻覺冰冷透骨,心中憐惜,遂道:“天晚氣涼,你先去歇息吧,朕看完這幾頁書就過來。”
靜姝本想請他一同安寢,卻始終開不了口,躊躇片刻,便躬身道:“臣妾先去,官家早些過來罷。”見他點點頭,她將掌心漸漸抽離他溫膩如玉的大手,手腕間漸漸沁出幾絲微涼。
有宮人掀起薄紗,靜姝微弓著身鑽出圍帳,往房中走去。她身形瘦弱,又穿著一身素錦睡裙,風拂起她的裙角袖擺,在暗處隱隱綽綽的隨風而舞,竟有如仙人般絕塵脫俗。趙禎緩緩的轉回頭來,眼睛依舊望著書上,默然無語。
如果不是太後,或許,他也會喜歡她。
他們隻是,相遇的並不是時候。
忽而天降暴雨,整個汴京雨霧繚繞,路人難行。粹和館中難得無事,掌醫女不屬禁宮管製,獨自出了宮去。莫蘭則留在館中研讀前幾日累積的病症、藥方,有困惑則與邢少陵討教。館裡因蘇文君不在,邢少陵又不管事,醫女們都閒散懶惰起來,鬨在一處說笑瞎扯,放肆玩樂。
周懷政穿著雨蓑,撐著油紙傘,領著兩名內侍,踏雨疾走而來。待到了館門口,也不取下雨具,隻收了傘就跨入屋中,雨水沿著蓑帽淳淳而下,落了滿地。
邢少陵正與醫女們在屋中嬉笑打鬨,見有來人,先問道:“哪宮的?可是急症?”待那幾人脫下雨帽來,瞧見竟是禦前的人,忙迎過去,抱拳做輯,堆起笑意道:“這麼大雨天,什麼風竟把周大監吹來了。”
周懷政也笑道:“自然是好事。”說完,身後幾名小內侍已將手中瓷缽放於桌上,將蓋打開,裡麵全是碎冰果子,醫女們多為賤婢,哪裡能吃過什麼果子,紛紛都看呆了。
周懷政環顧四周,不見莫蘭,才道:“那日在慈元殿替官家擦抹藥膏的醫女今在何處?”金玉奴聽聞,忙往前跨一步,道:“張醫女在後院研習醫理,奴婢馬上喚她過來。”周懷政卻擺了擺手,道:“不必了。官家說近日粹和館的宮人太過勞苦,特賞了果子給各人食用。”
待眾人謝過聖恩,才又從小內侍手中接過特意用紅勾紋瓷缽裝的金橘遞與邢少陵,道:“這是官家特彆賞給張醫女的,以慰勞當日辛苦。”頓了頓,又道:“奴禦前事多,不敢久等,就先告辭去了,還勞煩邢禦醫轉呈。”
邢少陵心知肚明,躬身接過,恭謹道:“一點也不勞煩,大監客氣了。”
此時,莫蘭正於後院苦背藥材習性,窗外雨幕漣漣,涼風習習。邢少陵親自捧了金橘,與醫女們熱熱鬨鬨尋了過來。
金玉奴抽去莫蘭手中醫書,先道了喜,將周懷政說的話複說了一遍,才道:“官家親自點名將這果子賞予你,可見其誠心。”
莫蘭將瓷蓋打開,見碎冰裡頭裹著金燦燦的黃橘,還悠悠散著果香。她勾唇一笑,也不客氣,先挑了顆大的吃了,隻覺甜沁多汁,浸入心脾。又想著趙禎心意,更覺歡喜,似將連日來的心酸苦累都消弭殆儘了。
見她吃過,醫女們也紛紛過來搶著品嘗,都隻覺美味無比。
仿佛是一夜之間,夏華已逝,滿眼儘秋。
天溫驟然下降,咳疾肆虐,如楓葉染紅般迅速傳了滿宮。醫女們每日都奔走於各宮各殿,日起出館,日落才回,常常連午膳也不及吃,隻能隨身帶幾樣點心裹腹。天亮不久,蘇文君就攜莫蘭往蕙馥苑去,要為尚美人的貼身侍婢淺樺診治。
才行至半路,身後有內侍疾馳過來,將兩人攔住,說皇後擔憂宮中咳疾,要宣蘇文君過去問話。最近病人雖多,但多是秋燥引發的咳嗽,並不算難治,蘇文君有意鍛煉莫蘭,便道:“你跟我學醫已有半年,今日你獨自去替人診病,務必將其麵色、脈象、藥方等一一記錄在案,待回館中,我仍要好好檢查。若是拿不定主意的,千萬不可盲目下藥,務必先詢問了我再論。”
莫蘭早已躍躍欲試,聽聞掌醫女如此說,心中暗喜道:“是。”
蕙馥苑喧鬨如往昔,遠遠就能聽聞鶯聲笑語傳來。日光漸暖,秋風蕭瑟,莫蘭攜著藥箱驅步向前。晨陽迎麵而灑,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遠處暖光中緩緩走近兩人,皆是青衫璞頭,羽冠綸巾。
趙禎今日不用上朝,正要出宮辦事,所以隻帶了蘇且和跟著。他剛剛在蕙馥苑用過早膳,正要往西華門去。遠遠瞧見莫蘭迎麵而來,猶還不敢信,待走至眼前了,才欣喜喚了一聲:“莫蘭。”
莫蘭第一次獨自出診,又是激動又是緊張,正在心中苦苦記憶醫書上的理論,忽聽身後有人喚自己,回頭看時,才知剛剛竟與趙禎擦肩而過了。
趙禎見她穿得單薄,先握住她的手道:“心裡在尋思什麼,竟未瞧見朕,手怎麼這樣冷?”
莫蘭將手抽出,低聲怨道:“小心給人瞧見了!”
趙禎笑:“瞧見了有什麼好怕。”又見莫蘭隻將青絲攏在腦後挽髻,用醫女綬帶纏繞,髻上隻簪了一支銀質鏤花朱釵,釵上垂下兩粒晶瑩剔透的綠珠子盈盈落在耳後,雖是妝扮簡潔,卻端莊大方,頗有風骨氣節。
他笑道:“朕要出宮去,你可有想要的東西,到時讓周懷政給你送去。”
莫蘭忽見趙禎頭上的璞巾戴的不夠周正,忙將藥箱放於地上,伸手抬至他頭上小心撥弄,趙禎知她意思,便躬下身將頭伸至她跟前,好讓她能輕鬆夠著。
蘇且和撇過臉去,往四處窺探。好在時辰尚早,各殿宮人都忙著為妃嬪們洗漱用膳,宮街上鮮有人走動,也未有人瞧見此時此景。
待璞巾弄好了,莫蘭才道:“若是可以,你能否過問一下我妹妹莫愁的婚事?”
趙禎攬了攬她的肩,淺笑道:“那朕今日便去一趟郡公府罷,這是你第一次有事求朕,朕自然要幫你做到。”
莫蘭微微垂眼,略帶愁思,低聲道:“我母親在府中不受待見,莫愁自然也跟著受苦。她是我妹妹,她的婚事我一直很擔心。不說家世如何,也要是待她好的人才行。”
趙禎點點頭,道:“朕放在心裡了,你且安心罷。”
兩人說著,見遠處有妃嬪輿轎遠遠行來,莫蘭忙提起藥箱退至一側,低了低聲音道:“我還要去蕙馥苑替人診病,遲了恐尚美人要責怪。”
趙禎道:“嗯,你先去吧。”說完,兩人各自轉身,分道而走。
才到垂花門,就有穿戴齊整的宮女過來引路,往旁殿穿過,入了後院,穿過兩道走廊,宮牆下有幾間宮人房。
淺樺地位甚高,獨占一間房,莫蘭進去時,她坐在矮幾上咳得心肺都要出來了。她的病症並無特彆,與莫蘭平日和蘇文君在彆處宮裡瞧過的一樣。
莫蘭信心滿滿,給淺樺探了脈象,又問了素日飲食,何時開始咳嗽、哪裡疼痛等等,才道:“我給你開一個方子,你先熬著喝十日。十日後再用麥冬、桔梗、陳皮、甘草各5克泡水喝,也不拘時日,喝著養肺。”等寫好方子,她又寬慰道:“這不是什麼大病,儘管放心,慢慢吃藥養著就會痊愈。”
淺樺原本生怕咳出肺癆,如今聽莫蘭如此說,鬆了口氣,感激道:“莫蘭娘子費心了。”又想起先前在臨冬麵前說過她許多壞話,還叫玉奴監視她,如今想來竟有些愧疚。
莫蘭第一次替人診病,又得心應手,頗覺歡喜,笑道:“若是這方子吃了十日還未好轉,再遣人去粹和館叫我。”
淺樺連應了兩聲,親自將莫蘭送出了蕙馥苑,才返身回屋。
回到粹和館,還未來得及放下藥箱,就有宮人過來道:“張醫女,剛才有個仁明殿的呂娘子來了,正在你屋中候著哩。”
莫蘭一聽,喜上眉梢,忙往後院中去。進了屋,果見子非坐在床邊朝自己笑。莫蘭道:“可是有什麼喜事兒,見你樂得臉都開花了。”
子非坐起身來,瞧著莫蘭精神爍爍,又似回到在禦前當值時那般模樣,笑道:“我瞧著你才是有喜事兒,滿麵紅潤有光。”說著往桌上倒了碗茶遞與莫蘭,笑:“出去診病,累不累?”
莫蘭接過茶喝了,笑道:“不止是累,是樂在其中。”
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茶桌上擱著一方土罐子,裡麵插著一把雛菊,細細的經脈,細細的花骨子,竟也能散出清香來。子非抽出一朵雛菊放於手中把玩,道:“你在哪裡采的?我也要去尋一把放在房中。”
莫蘭道:“這花又不是什麼名貴品種,跟野草似的,到處都能長。”不過隨口那麼一句,卻引得子非惆悵道:“倒跟你我似的。”頓了頓,又道:“我聽說三日後,劉從廣要入宮給旼華公主請安。”
莫蘭不信,疑惑道:“你聽誰說的?又為何要給旼華公主請安?”
子非挨著莫蘭耳朵,低聲道:“昨日上值時,聽通鑒館新任的大人說,三日後是旼華公主壽辰。我心想,太後雖薨歿,宮中並不設宴。但劉從廣與她青梅竹馬,依他的性子,必然要入宮為她送壽禮。”
莫蘭點點頭,她雖不知劉從廣的鼠疾是否能醫好,但不想子非一點盼頭也沒有,心裡帶著憂緒,勉強笑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子非樂不思蜀道:“我打算一整天都蹲守在緋煙殿麵前,不管如何,我總還想再見他一麵。”
日漸西斜,秋陽透過雲層,灑在子非朱釵上,閃得莫蘭睜不開眼睛。莫蘭輕輕問:“若是他來了,你打算怎麼辦?若是沒來,你又打算如何?”
子非微懵,她隻想著要在緋煙殿守著,等著他來,卻一絲也未曾考慮過,如果他真的來了,她又該怎樣。她看著罐中雛菊,在秋陽的照射下,璀璨的無聲綻放。她的手指觸在那花瓣上輕輕的撥弄,臉上蒼白寡淡,憂鬱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