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大病初痊,又臨太後駕崩,聞之大慟。於皇儀殿之東楹,悲慟召見輔臣,商議葬儀諸事,命呂夷簡為山陵使,宣遺誥,趨百官賀太後於內東門。
內侍將禦旨傳至染坊時,莫蘭正與人合力將布匹從染缸中撈起,她穿著灰布麻裙,青絲用一枚銀簪子隨意挽在腦後,擼起袖子,將手浸入熱水中,燙透了骨頭。她哆嗦著跪在地上聽內侍宣旨,聽見“太後薨歿”四字,腦子轟隆隆響個不停,跌坐在地上,無力直起腰來。
她的眼角溢出淚水,父親死的時候她也未哭,如今聽說他母親死了,想他亦要經受喪親之痛,自己卻不能陪在身側寬慰,隻覺心如刀絞。
染坊置在禁宮最西角邊上,隔著暴室,臨近仁明殿。染坊的宮人皆是罪婢,吃穿用度時常短缺,亦無人理會,若得病了也不許告假,隻許捱著做事。
一日複一日,半刻也不許鬆懈。
子非病疾早已痊愈,聽聞莫蘭諸事,皆以為奇。她時常省著自己的吃食拿去看望莫蘭,自病後,她日漸消瘦,如今身姿竟與莫蘭無異。待她瘦了,身旁宮人才驚覺她五官精致,皮膚白皙,麵貌甚美,惹得仁明殿眾人紛紛要戒飯食,以求清瘦窈窕。
時日漸長,已是初夏。
染坊炙熱如蒸鍋,又時時燃火煮著滾水,許多賤婢熬不住炎熱,紛紛沾惹了暑氣。莫蘭甚懂飲食,染坊後種著幾株梅子樹,雖未全熟,但曬乾了做酸梅湯倒是甚好。故日日晨起先去摘了青梅子,放於院中曬上半日,再煮大鍋的梅子湯,用壇子裝了,汲入井水中涼上一夜,第二日便分給眾人品食,消解暑氣。有宮人從未吃過如此飲子,隻覺味道甚美,又解渴消暑,不禁對莫蘭欽佩不已。
染坊的尚宮已垂垂老矣,宮中諸事看得極淡。年輕時還有些嚴厲凶狠,如今年紀大了,愈來愈和善慈祥,見莫蘭如此,看在眼中,頗為喜歡。即便莫蘭偶有犯錯,也是睜隻眼閉隻眼,權當沒看見。
至夏末,西北隅專為宮人養疾的處所保壽粹和館已修葺完畢,禦藥院的醫女們多要照料各宮妃嬪,亦無多少醫女願意去粹和館當值,故皇後下旨從各司中選出宮人去往館中做事。
醫女等同官婢,地位自然不如女官有品階地位,懿旨下到各司,竟無人理會。唯染坊和浣衣局的賤婢欣喜萬分,紛紛請願遣往粹和館。
禦藥院的掌事太醫沒辦法,隻能命掌醫女於兩處賤婢中抽選十餘名宮人出來,經過淺顯粗略的醫術學習後,派往館中當值。
一日,禦藥院掌醫女攜了四五名低等醫女到染坊選人,尚宮忙讓所有自願去粹和館的賤婢立在院中,等候甄選。院中用木板搭了一處長桌,桌上放著十餘簍子枯草乾枝,醫女們站在旁側,隻見為首的掌醫女洪聲道:“一字不識的退下。”
宮人們左望望右望望,雖不甘心,但也無法,退至旁側觀望。
院中宮人去了大半,隻剩十餘人。醫女從錦盒中拿出紙墨筆硯,交予識字的眾人。掌醫女又道:“給你們半柱香的時辰,將桌上簍子中草藥的名字寫在紙上,答對兩個以上便可隨我往粹和館學醫術。”
宮女們麵麵相覷,她們哪裡認得什麼草藥,不過將往日聽聞過的幾樣草藥隨便冠上名稱罷,倒也有幾人猜對的,真是大喜過望。
唯有莫蘭,竟做對了十個,掌醫女不禁對她刮目相看。將她單獨喚至旁側,問:“你小時可有人教你認過草藥?”見莫蘭搖頭,掌醫女好生奇怪,又問:“那你是如何知道這些藥材的?”
莫蘭緩緩答道:“奴婢頗愛做膳食,常常於書中學習養生之法,也粗略的瞧過幾本醫書,先前在彆處當值時,也常用藥材做湯飲子,故知道一些。”
掌醫女聞之,欣喜萬分,立將她撰入冊中,於第二日貼了榜讓她即刻前往粹和館學習醫理。
掌醫女姓蘇名文君,醫術精湛,父親為禦藥院太醫,十歲之時被太後召入宮中,跟著太醫研讀醫書,學習望聞問切,於十八歲時正是升為禦藥院掌醫女,專為後宮嬪妃診病、助產、把脈、針灸等。她於宮中二十餘年,時見宮人因拖延病情而將小疾釀成大禍,聽聞官家要建粹和館,便主動請纓主事於館中。
太醫們接了這燙手山芋,如被大石壓頂,如今聽她自願前往,哪有不同意的,立刻回稟的官家,請了聖旨來,將此事拍板下定。
子非聽說莫蘭要去粹和館,心中替她高興,笑吟吟道:“雖然醫女如同官婢,連普通女官也不如,但若能救死扶傷,幫人剔除病痛,倒也是人生樂事。”
莫蘭點點頭,道:“正是如此。”
莫蘭見子非愈來愈能看開世事,頗覺欣慰,隻是那日從楚子夫口中得知劉從廣身患鼠疫之事,卻依然不肯告訴子非。
自貶為賤婢,莫說宮外之事,即便是宮裡諸事,莫蘭也是充耳不聞,也無從知曉。她已經有二百四十三日未見過趙禎了,偶聽宮人間說起他新納的婕妤是如何的貌美動人,或是花朝節封了才入宮不久的楊氏為德妃,如此種種,不絕如縷。聽得多了,也不過呆呆杵上一會子,又要乾活去。自翠微閣搬出,貶入染坊後,她日日起早貪黑,漸漸從悲痛之中熬了出來。
待去了粹和館學醫,穿上一身醫女宮衫,除去染坊中的風塵之色,又是精神煥發。她臉上亦有淡淡疤痕,平日總會垂下一縷發絲將其遮住,如今心中澄明如月,已不覺有何不妥,遂將青絲齊齊挽於腦後,露出光潔細膩的臉頰,倒覺秀氣玲瓏,神采奕奕。從此,眾人皆隱去她的名字不提,隻叫她張醫女,唯子非與她相聚時,才私下喚她莫蘭。
趙禎下了早朝,去蕙馥苑用早膳,才至垂花門,見臨冬攜著一名美人立在花蔭下候著,那女子穿著胭脂色蘇繡海棠輕羅紗裙,挽著斜髻,朱釵褪儘,隻綴了一朵海棠,眉梢眼角處亦含秀氣,盈盈站在花盛處,淡淡含香。
尚臨冬迎著趙禎進內殿,幫他除去外衫錦袍,換上輕薄紗衣,才聽他輕聲問道:“那是哪宮的?朕瞧著眼熟,卻實在想不起名字。”
臨冬抿嘴一笑,用帕子撫了撫他額上的汗珠,嫵聲道:“是沉香殿的張才人。”趙禎拍額大悟,憶起幾絲幾縷,傾在臨冬耳垂處,輕笑道:“差點忘記了。”
弄月就在月門處立著,眼瞧著殿中白釉方瓷缸中冉冉升著冷霧,又見有內侍躡手躡腳往裡添上大桶碎冰,想起自己殿裡整個夏日用在吃食上的冰塊也不及這些,不禁又妒又羨。趙禎與臨冬輕輕喃語之言,她聽得分明,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隻含著笑站在簾外靜候。
她平日幾乎無法見到趙禎,見他往自己走來,不由思緒紛亂,不能自處。他的氣息愈來愈逼近耳眸,她一時失措,竟往後退了幾步,躲了去。
趙禎見她羞澀難當,麵頰如霞,勾唇笑了起來,伸手拉住她的柔荑,溫聲問:“用過早膳沒?”
弄月怯怯道:“還沒有。”又急著辯白,道:“早上跟著尚美人去禦花園取了露水,就跟著過來了。”
趙禎點點頭,溫言道:“辛苦了,今日就同朕一起用早膳吧。”
弄月從未承過聖寵,被趙禎臨幸後,被扔在宮中某隅,再未召見。在她心中,趙禎一直是如神明般至高無上的存在,才聽他說句“辛苦了”,就激動得連眼角都濕潤了,竟要落下淚來,又怕在帝前失了分寸,忙偷偷背身拭去眼淚,笑靨如花道:“是。”
才用過早膳,就有內侍過來請禦駕去垂拱殿召見眾臣,待趙禎去了,臨冬換了副顏麵,歪在藤椅上,令淺樺立在一側搖扇,冷冷朝弄月道:“今日隻是開始,往後還要看你的造化。”
弄月恭謹福身道:“妾知道,謝謝姐姐提攜之恩。”
臨冬點點頭,從淺樺手中拿過一碗冰飲子,混著冰塊含著嘴中化著,待吞儘了,才道:“隻要你妥善做好我吩咐的事,今後必然有你好處。”
弄月溫婉笑道:“那是自然。妾必會時時盯著張莫蘭的一舉一動,稟於姐姐。”
臨冬這才擠出一絲笑意,頷了頷首,懶懶道:“今日起得早,此時倒有些乏了。”弄月忙起身,道:“妾先回去,不擾姐姐休息。”
臨冬笑了笑,道:“去吧。”
弄月回到沉香殿,見廊下無竹簾遮陰,日頭直曬入屋內,相比蕙馥苑的清涼舒爽,有如天壤之彆。伺候的宮人見她回來,平日無禮慣了,此時也不出來相迎,個個依舊立在樹蔭下玩笑,隻梨落走上前去,先福了福身,才恭謹道:“才人可用過早膳了?要不要……”
話還未完,弄月竟一巴掌甩了過來,抽得臉生疼,一下把她打懵了。
旁側宮人見如此,忙屏聲靜氣,齊齊跑了過來,立在梨落身後。弄月幾步走入殿中,端坐於位中,也不去拉窗簾,任炙熱的陽光裹著塵土撲在身上,靜默不語。許久,才聽她沉聲道:“跟著我這不受寵的才人,是不是讓你們受委屈了?若是想走,隻管說出來,我立刻就去回了皇後,絕不阻攔你們的榮華富貴。”
此話一出,嚇得眾人紛紛跪下,齊聲道:“奴婢不敢。”
弄月平日也不是如此性子,隻是今日不知何故,心中怒火難平,又無處撒氣,隻好刁難身側宮人。梨落聽見弄月如此說,知道她是在外邊受了氣,寬慰道:“才人何出此言,咱們雖是奴婢,但亦有忠義之心,若說要走,奴婢是絕不會離開沉香殿的。”
弄月聽著,十分受用,又見她臉上紅了半邊,手掌不覺微微顫抖,心中內疚,親自將她扶起,輕聲道:“是我不好,生起氣來沒個緣由,無故打了你。”
梨落果是難得的好婢女,忠心侍主,毫無二心。隻見她搖了搖頭,露出笑意道:“您是一殿之主,打罰奴婢,皆是理所當然。”
見弄月露出微微笑意,眾人均舒了口氣,有老婆子樂嗬嗬道:“才人,昨日老奴浸在井裡頭的綠頭西瓜怕是涼透了,今日天氣熱,要不要取出來消暑?”
弄月想起臨冬殿裡用大缸子的冰塊驅熱,而自己殿中吃瓜果用的冰塊也時常短缺,不覺握緊了手中粉拳,咬牙切齒道:“你們拿去吃了吧,我今日乏了,去睡個回籠覺。”
宮人們聽了,皆是歡喜,又鬨哄哄散去吃西瓜了。
梨落留在跟前伺候,弄月任她除去朱釵,褪去羅衫,換上寢衣,才緩緩道:“我叫你在粹和館安的人,可妥當?”
梨落邊幫她淨臉,邊道:“是與奴婢一齊入宮的同鄉,自然牢靠。”
弄月點點頭,不再說話。卻聽梨落問:“今日才人一早就出了門,也不叫奴婢跟著,可是有何事?”
弄月粲然一笑,連語氣也柔了幾分,“我跟尚美人晨起去收了露水,去蕙馥苑時,恰巧遇到官家過來吃早膳,便叫了我同桌共食。”
遂又將事情經過一一說了。
梨落一聽,歡喜不已,“哎呦”一聲,笑道:“那咱們得好好預備著,保不準官家這幾日就要臨幸才人。”
弄月臉上一紅,露出小女兒的羞澀姿態,“許你吉言,若真是如此,必好好賞你。”又見梨落臉上的潮紅還未褪去,後悔不已,關切道:“臉上還疼不疼?”
梨落笑笑,將帷帳垂下,拿出輕羅圓扇在一側輕輕左右搖擺,“早就不疼了,才人好些安寢罷。”
過了幾日,粹和館正式開館收養患疾宮人,各殿宮人若得閒空都要過去瞧一瞧,比過年過節還要歡欣鼓舞。莫蘭受訓不足半月,匆忙上值,還不能替人診斷,隻做些伺候病人的粗使活計。
她正要去藥房取掌醫女尋的白術,不想與她同為賤婢的金玉奴卻將她攔住,哀求道:“張醫女,我有個同鄉的娘子過來了,你若無事,能否幫我熬一下這包藥。”說著將手中用硬黃紙包的藥材遞予莫蘭,“掌醫女說午膳前要呈給她。”
莫蘭見她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樣,接過藥包,道:“你趕緊去吧,彆讓人等急了。待我尋了白術送去前院,就回來幫你煮藥。”
金玉奴喜笑顏開,千恩萬謝的去了。待與梨落見了,才問:“張醫女平時待我極好,為何讓我盯著她?今兒我讓她幫我煎藥,她一句為難的話也沒說,反叮囑我不要讓你久等。我可有言在先,害人的事,給我多少銀子也不會做。”頓了頓,又瞧著自己一身醫女宮衫,轉了個身,得意洋洋道:“我現在可是救死扶傷的醫女!”
梨落伸出食指戳在她額上,道:“得了得了,不過是個宮婢,有何可炫耀的。”又道:“那害人的事,我也不會去做,不過讓她熬個藥,哪裡就害她了,彆瞎猜。讓你瞧著你就瞧著,等啥時候,我家娘娘得寵啦,自有你的好處。”
兩人嗦嗦叨叨說了許多體己話,待官家的禦駕臨至館門口,兩人才各自散去。
因粹和館是趙禎下了禦旨,親自促建而成,故時時放在心上。開館首日,帝後同臨館中視看,恰巧在禦河邊撞見正在閒話賞荷的尚美人與張才人,就攜了她們一同前來。
眾人皆去前院中迎駕,唯莫蘭還呆在藥房中用小爐子細細熬藥。天氣極悶熱,她拿著小蒲扇守在爐旁輕輕扇火,熱得滿身大汗。直到有人經過藥房,見莫蘭呆在裡麵,便朝屋裡喊了一聲,“張醫女,你怎麼還未到前頭去?”
莫蘭以為她是來催藥湯的,瞧著時辰也已熬得差不多,就邊用濕布裹著壺柄,提起藥罐,邊道:“呆會就去。”
宮人大大咧咧道:“再呆會,官家皇後可就都走啦!”
莫蘭一愣,腦中空白如紙,呆呆問:“官家來了?”
宮人道:“你不知道?她們都上前頭瞧去啦!”
隻聽“啪”的一聲響,滾燙的藥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藥渣裹著滾湯濺在莫蘭的身上,濕了羅衫貼在肌膚上,又麻又燙,瞬間就紅撲撲一片。可莫蘭顧不得這些,她心裡滿滿的都是趙禎,她要見他。
他的音容忽湧而至,於腦中回轉不息。在仁明殿,外麵站了滿廊的侍從,他拉住她的手,在她耳側溫溫膩膩的抿嘴淺笑。他撫著她的手,親自教她在青白箋上一撇一捺的寫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在七夕夜裡,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他情深意重道:“朕隻會為你摘麵具,絕不會再有第二人。”在夏夜裡,他將她攬在懷中,柔聲道:“若你哪一日不想做丫頭婢子了,就告訴朕。”在福寧殿中,他輕聲道:“莫蘭,你替朕生個皇子罷。”他站在漫天雪花飛舞的漆黑夜裡,情深款款道:“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如此種種,時日越久,越覺不可抹去。那些一點一滴的柔情,日漸一日的愈加清晰、厚重。反倒是那些誤解、難過、悲戚卻隨著歲月消逝漸漸愈合、忘卻,他留在她心中的,隻剩最美好的那一部分。
她還是如此的愛他。
從藥房到前院不過百來步,她拚儘了全身的氣力,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他,哪怕隻是遠遠的瞧上一眼也好。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他,她的嘴角甚至揚起了笑意,喘著粗氣,大步往前跨去,揚起一片飛塵。可是,前殿沒有,前院也沒有,直到行至館門口,才見有宮人立在那裡竊竊私語。
帝後禦駕,早已絕塵而去。
她忙又轉身回到院中,因房子剛剛建好,梯子還未撤去,依著朱牆立在太陽底下。她提著裙子爬了上去,到了最頂上,好歹能遠遠看見趙禎一身朱紅錦袍,坐在肩輿上,頂著黃羅傘,緩緩轉入宮牆深處。
她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那些歡愉如煙花般凋落無蹤,隻留下幾絲惆悵。許是剛剛太過焦急,此時手腳漸漸無力,掌心又有汗,腳上一軟,就從梯上掉了下去。好在梯子不高,又一路貼著往下滑,竟未受傷。
她拍著胸脯正喘著粗氣,身後有個男聲道:“你沒事吧?”
響午的日頭正烈,火辣辣的從頭頂撒下,曬得人頭腦發昏。莫蘭微眯著眼打量眼前之人,他頭戴長翅官帽,穿方心曲領緋色羅袍,朗目秀眉,唇角含笑。
莫蘭疑惑,粹和館亦在後宮之中,怎會有男人進出?正要說話,掌醫女走了過來,道:“這是禦藥院的邢大人,官家欽點了他過來掌管粹和館,趕快行禮。”
莫蘭福身請安,旁側有宮人聽了,也都聚過來行禮。
金玉奴蹭過來,用手肘頂了頂莫蘭腰身,笑嘻嘻在她耳側道:“好俊俏的相公。”也不管邢少陵是否聽到,見他望過來,也不羞澀,反像清晨剛剛綻放的荷花般透出芬芳笑意,暗渡秋波。
掌醫女忽然想起一事,朝玉奴道:“我叫你熬的藥湯呆會送到我房中去。”
莫蘭這才想起砸碎的藥罐,扯謊道:“掌醫女,玉奴本已熬好了藥汁,卻被奴婢不小心灑掉了,是奴婢魯莽,請掌醫女恕罪。”頓了頓,又急急道:“奴婢馬上再去熬一壺來。”
掌醫女冷冷瞥著她,道:“既比彆人低了一等,做事就該更加恭謹嚴密才是,熬個藥都熬不好,定要人人都知道你是賤婢麼?”說完,又道:“今晚上,罰你們兩人都不許吃飯。好好記著,若是其他還好,作為醫女,稍有疏意,就能置病患於死地。可明白了?”
莫蘭、玉奴忙恭謹道:“是。”
粹和館中除去邢大人和掌醫女可替人診病,另有七八名從禦藥院遣派的醫女亦可出診。每名醫女都被指派了兩名賤婢在身側學習,唯莫蘭被指給了掌醫女,因她是唯一能認出十種草藥的賤婢。
掌醫女是個嚴厲且苛刻的女人,平日不勾言笑,即便是病人,也從不溫言寬慰,常以自己的標尺和原則要求彆人,故粹和館上上下下皆十分怕她。
邢少陵則完全相反,雖並不時時出診,但對待病人及下屬總是親善和氣、溫吞如水,人人都很喜歡他。
一日,玉奴用銀釵與禦膳廚的內侍換了些綠豆,仔細熬了幾個時辰,燉的稀爛了,又放在井水中浸了一夜,第二日喜滋滋用瓷碗裝了,捧去送與邢少陵。
邢少陵淡淡含笑,有禮道:“有勞玉奴娘子了。”
玉奴不想他竟記得自己的名字,聽著從他口中喚出,竟是如此美妙,足讓人神魂顛倒。她還想說句什麼,卻被一側的掌醫女喝道:“你先出去,我與邢太醫還有要事談。”
玉奴不敢違背,恭謹道:“是。”退出屋中時,又偷偷瞥了一眼少陵,見他正笑意吟吟望著自己,隻覺心花怒放。
待玉奴走了,邢少陵斂住笑意,將綠豆飲推至掌醫女蘇文君麵前,“你吃了吧。”
蘇文君冷笑一聲,“你可真厲害,才來幾日,卻能將這些醫女的名字都能一一對上,還能隨口喚出來。”
邢少陵嘴角抹出玩世不恭的笑意,“隻要有心,又如何記不住?”
文君將綠豆飲舀了一勺含在嘴中,果然沁甜冰爽,緩緩才道:“你若是把這心思放在醫理上,恐怕早就是禦藥院掌事了。”
少陵笑笑道:“文君啊,咱們認識也十幾年了,你還不明白麼?遲早我會當上的,你得對我有信心啊。”
文君將勺子放回碗中,含著不易覺察的冷笑,道:“邢師兄,在你記住名字的這些女人中間,有幾個你真心相待過?”
邢少陵臉上一滯,又笑了笑,卻道:“這綠豆飲味道可好?”
蘇文君不依不饒道:“玉奴雖是賤婢,但也是女人,她有她的貞潔和情誼,你作為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不該有你應有的道義麼?既不喜歡她,又為何還要收她的東西,對她笑?”
邢少陵搶過文君手中的勺子,伸手在她麵前舀一勺子綠豆放入嘴中,歎道:“夏天裡吃這個,最是解暑氣。你要問我男人的道義,也太失禮了吧。”
文君道:“自那件事後,我覺得你對人越來越沒有道義了。”少陵冷笑一聲,將勺子仍在碗中,濺出豆汁來,道:“賤婢也算是人麼?”
少陵說這話之時,莫蘭正拿著一味不知名的草藥站在門後,她止住步子,緩緩往後退去,甚覺心寒。她本是想來問邢太醫藥理作用的,無意中聽見這句話,仿若當頭一棒。
賤婢也算是人麼?
她無奈的笑了笑,緊閉著嘴,努力抑製著自己的怒火。
這時,玉奴尋著收瓷碗的借口,想與他再見一麵,卻撞上莫蘭在廊下愣愣發呆,迎過去笑道:“發什麼呆哩,太陽都照到頭頂了,小心染了暑氣。”
莫蘭回過神,收斂了神色,柔聲道:“你乾什麼去?”
玉奴遂將呈上綠豆飲的事悄悄跟她說了,莫蘭聽了,太陽穴上青筋直跳,冷著臉道:“你還是彆對他癡心妄想了。”
玉奴臉上難堪,愣愣道:“你覺得我配不上他?無論是做他的妾室或是丫頭,都不夠資格麼?”
莫蘭見她眼圈都紅了,滿臉悲戚,忙輕輕道:“是他不值得你這麼做。”
玉奴落下淚來,瞥過臉去,用袖子抹在臉上,泣道:“我知道我不過是個賤婢,配不上他。”
莫蘭連忙將她攬入懷中,嘴中喃喃道:“不是,不是這樣……”卻到底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她,望著廊下樹木婆娑的影子,搖搖曳曳映在朱紅的宮壁上,唯重重歎息一聲,什麼也說不出來。
因去年江、淮地區災荒嚴重,趙禎派了幾名禦醫隨同安撫使範仲淹一同前往為災民診治疾病。如今疫情遏製,禦醫歸來,聖心大悅,趙禎特意在紫宸殿為禦藥院舉辦盛大宴會,連著粹和館也在受邀之列。
醫女們雖然也被受邀,卻不能人人都去,總得有人呆在館中以防意外之事。掌醫女不喜交際,對宴會之事更是嗤之以鼻,她中意莫蘭,想帶她真正步入醫理之路,不想她沾染宮中汙穢之氣,便下令道:“此次宴會,留莫蘭在館中照料。”
其他醫女聽了,皆是欣喜,莫蘭聽聞,雖有失落,卻也默然接受。
到了宴會那日,宮人們天未亮就起來整理妝容,因都統穿著醫女宮衫,大家隻能在腰間佩戴的荷包、錦囊上做文章,都知道莫蘭不去參宴,就紛紛將瑣事交由她去做。這個的錦帶要她幫著係一係,那個的發髻要她去梳一梳,還有要她幫著畫眉的、撲粉的、挑簪子的,鶯鶯燕燕,吵翻了天。
待人都去了,莫蘭坐在空空蕩蕩的宮人房中,想著今日又會有許多女人花枝招展的在他麵前輕扭柳腰、起舞獻媚、勾引他、取悅他,而自己卻隻能在這離他遠如天際的宮隅角落裡,默默的想念他,獨自承受這孤苦寂寥。她依著窗檻,瞧著窗外陽光裹著滾滾暑氣曬得那樹葉炙熱發光,明晃晃的灼傷著她的眼,隻覺明明是仲夏暑熱,卻冷得發寒。
到了掌燈時分,醫女們才回館中,皆是語笑喧闐,興高采烈。
金玉奴從袖中拿出一塊糖蒸酥酪,遞至莫蘭嘴邊,道:“不僅每人有十餘種點心,官家還親賜了咱們禦酒,我從未喝過如此美味的佳釀,真想拿些回來給你嘗嘗。”不消她說,莫蘭也可想象出禦前宴會是何等的奢華熱鬨、令人迷醉。
她並不吃酥酪,隻拿在手中,輕輕問:“官家看起來可好?”
玉奴笑道:道:“當然好,又威武又英俊,臉上總是溫和的笑著,對賤婢們也極好,叫人一點也不害怕。還說醫女們都是女子,特賜了不醉人的果酒給咱們喝……”說著又嗦嗦叨叨、沒完沒了的話多,莫蘭含著笑聽她說到半夜,直到她累得睡著了,莫蘭還睜著眼望著漆黑的房頂,睡意全無。
過了幾日,因粹和館的關係,宮中用藥量大增,其中有一味藥奇缺,而禦藥院又要為宮中妃嬪留著定量的藥劑,不可調撥。故下令,粹和館短缺的草藥,暫時由邢少陵自行出宮購買,等下月有司做好調劑了,再由宮中大批采購。
蘇文君有意要培育莫蘭,便使了她隨邢少陵出宮去甄選藥材。莫蘭自上次與趙禎去過鞏義,便再也未出過宮,如今突聞此令,簡直不敢相信。邢少陵帶了男衫來讓莫蘭妝扮成隨從,又教她梳了小髻,用璞頭包住,換一身青衫。
她身材雖短小,但亦有幾分英武之色。
兩人逛於汴京城中各大藥店,正好遇上趕集,街道兩側擠滿了小攤小販,真是琳琅滿目,應接不暇。邢少陵人品雖不怎樣,但極會討女子歡心。他不僅耐心教授莫蘭各種辨彆藥材好壞的方法,而且每路見一樣吃食,總會買上小包,給莫蘭品嘗,極為貼心。
不知不覺,莫蘭手上已經抱了十餘樣吃食,離著七八步遠,跟在邢少陵身後,見他還要買點心,忙要去攔。卻忽然聽見空中傳來一聲叫喚:“莫蘭?”語氣中滿是疑惑不定,有些憂傷又似有些欣喜。
莫蘭左右顧盼,周圍人影憧憧,不知是何處傳來的聲音。
她以為自己是聽錯了,苦笑一聲,依舊去攔邢少陵。卻又聽那聲音道:“莫蘭。”好似從天際飄來的,卻清清楚楚傳入了她的耳膜,震在她的心上。她腦中空白,手上一鬆,滿懷的點心掉了一地,她知道那人已經站到了身後,她沒有看見,但是她感覺得到。
他就在她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