旼華惶恐了。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惶恐。
她記得第一次遇見趙慶時的情形,那日下著大雨,她不知何故生起氣來,將父皇的寵妃推倒在泥水中,父皇大怒,將她狠狠責罵了一頓。她哭著獨自往禦花園中跑,渾身都淋透了,瑟瑟發抖蹲在樹蔭下哭泣。
趙慶就是在這時出現的,他撐著一把油紙傘,她甚至還記得紙傘上的紋案,是幾株蒼勁有力的曲竹。他穿著緋紅長袍,頭束冠玉,從雨霧中緩緩走來,輕聲問她:“我認得你,你是緋煙殿的旼華公主,你要躲到我的傘下麼?”
不過是如此,就愛上了他。
有時候,是你在園中吟唱,我正巧聽見了你的歌聲。有時候,是你在那裡蕩著秋千,我恰巧看見你燦若繁花的笑靨。有時候,是你跌倒在地,我無意路過,扶起了你。愛情並不都是驚心動魄、撩人心魄,很多時候隻是因為一件小事。
旼華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心動,她是大宋最尊貴的公主,全天下又有何人能配得上她。可是蘇且和在雪中扶起她的那一霎那,她竟然心動了。
那種久違的感覺,讓她害怕,讓她惶恐。她本能的退卻,推開他,她用密實堅厚的心牆將自己圍住,讓自己萬堅不摧。
天空紛紛揚揚的飄起了小雪花,周懷政疾步跑了過來,“官家,公主,瞧著又要下大雪了,請移駕回殿。”
趙禎反有了興致,溫聲道:“朕想走一走。”
周懷政跪在雪水中,垮著臉哀求道:“官家,您可饒了奴才吧,若是龍體受寒,太後怪罪下來,奴才可吃不了兜著走。”
趙禎不理睬他,沉聲道:“你往一邊呆著去,不然,朕現在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著,朝旼華道:“要不要去花園那邊走走?”
旼華神思不定,恍恍惚惚應了一聲,跟隨在趙禎身後。
兩人各自想著心中事,一路寥寥無語。
趙禎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又到了槐樹下,大雪天裡,樹光禿禿佇立在雪中,風一吹,枯枝上搖搖蕩蕩落下積雪來。他抬眼望去,眼到之處正是莫蘭住所的後牆,隻見窗扇緊閉,雕花橫杆上撲滿了白雪。
寒風凜冽,夾著雪粒子,越吹越大,刮得人眼都撐不開。旼華終是熬不住了,跺腳道:“六哥哥,咱們還是回殿中去吧,好冷。”
趙禎回過神,轉頭看著旼華,見她臉上被凍得紅撲撲的,縮在雪帽中,黛眉微蹙,噘著小嘴,仿佛還是七八歲會用石子打妃嬪的頑皮小娘子,他禁不住笑了笑,伸手幫她整了整雪帽和兔毛風領,攬著她的肩膀,替她擋著風,一步一步踩在雪中,像小時一般,護著她疼惜她,漸漸走向歸途,好像心也安穩了。
莫蘭已有四五日未見過趙禎,小腹時時鎮痛,又犯惡心,也不敢和旁人說,隻悄悄捱著。又去看過幾次子非,見竟有醫女在幫她診治,麵色也好了許多。
原來那日之後,趙禎便下了令,往禁宮西北隅新置保壽粹和館,作為專養患疾宮人之所。又從禦藥院專門撥出十餘名醫女,或謹守於館中待命,或走往各處宮殿為患疾宮人診治。
聖旨傳遍闔宮,宮人聞之,皆奔走相告,深感皇恩浩蕩。
連下了十餘日的大雪,亭台樓閣之上皆積滿了厚厚的白雪,宮人們日夜鏟雪,也隻能清掃完上位們經常行走的幾條宮街,若是稍稍偏遠些,就隻能讓臨近的殿宇自行遣人處理。因太後胃口不好,日日唇乾口燥,又不肯因此服藥,旼華想親自做些藥膳給太後吃。
論起吃食,旁人她都不信,隻信莫蘭。
莫蘭聽旼華說了,又問了太後症狀,沉思片刻,便道:“不如給太後做麥門冬飲罷。用麥門冬、半夏、人參、甘草與粳米、大棗共煮,可滋養肺胃,降逆和中,味道也還算甘甜,是《金匱要略》裡的方子。”
旼華笑道:“你連醫書也瞧過?”
莫蘭恭謹道:“先前在仁明殿當值,閒來得空時,想著福壽最為重要,便學著醫書記了些保養之法。其實,公主若想知道這些,問禦醫更為妥當。”
旼華拉住莫蘭的手,親熱道:“問他們,開出來的東西又苦又澀,太後哪裡肯吃?”頓了頓,似想起了什麼,先“哎呀”一聲,才道:“我來福寧殿,本是給六哥哥送七翠羹的,問起你那飲子來,差點給忘記了。他既在凝輝殿論事,我將東西送去,回來再問你麥門冬飲的煮法。”
莫蘭依著規矩要隨公主出殿,“奴婢先回奉茶司,公主若回來,再遣人喚我便是。”
旼華善心大發,攔著她道:“你就在殿裡頭呆著吧,我去去就回來,這裡燒了地龍,多暖和啊。”莫蘭仍然不肯,旼華又道:“若是我回來,見你不在殿中,可要生氣的。”說完,便領著儀仗去了凝輝殿。
莫蘭一人在福寧殿中呆著,她多日不在禦前伺候,見禦桌上放著趙禎平日裡常用的筆墨紙硯、奏章、書冊、環佩等等物件,於是細細拿在手中把玩,知道是他用過的,也覺親切。
想起那日他在殿中輕聲跟她說:“莫蘭,你替朕生個皇子罷。”音容猶在耳側,歡喜她依然能感覺得到。她靜靜立在殿中,仔細瞧著裡麵的擺設物件,皆是柔情。又見禦桌上胡亂擺著半堆書冊,自從在仁明殿當過值後,她便見不得書本亂放,此時手上又無事,便拾起那些書冊一一按序放入書架之中。
正在忙碌間,忽聽見身後傳來悅耳之聲,緩緩道:“官家既不在,怎會有奉茶的奴婢獨自呆在殿中?看來禦前的內侍們都是皮毛發癢了。”
莫蘭忽聞人聲,嚇了一跳,忙轉身請安,解釋道:“旼華公主命奴婢在此處等候她。”
楊美人眉一挑,笑道:“原是如此,我還當你是擅自闖入殿來的呢。”
莫蘭忙躬身道:“奴婢不敢。”
楊美人扶了扶頭上的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步搖,嬌聲道:“我剛剛在淩虛亭賞雪,將狐狸毛風領子忘在那裡了,你能幫我去尋回來麼?”
莫蘭為難,卻也不敢不同意,隻好恭謹道:“是。”
淩虛亭離福寧殿倒不很遠,隻是那裡處在花園中間,不算是宮道,故甚少有人去,自然也無人掃雪了。路途雖短,卻步步艱難。待莫蘭撐著紙傘,走至亭中時,卻哪裡有什麼毛領,連枯葉也不見一片。她又往亭子周圍四處尋了一遍,依舊什麼也沒有,所到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無奈折回殿中,還未開口稟告,隻見楊美人手中持著茶盞,狠狠往朱牆上摔去,碎開的瓷片四處飛濺,莫蘭躲猶不及,被瓷片刮在臉上,血一下子流了半臉。莫蘭尖叫一聲,用手捂住,還未反應,殿外已湧進七八名宮人。
楊美人道:“這個奴婢怎麼笨手笨腳的,也不知在禦前是怎麼伺候。”
莫蘭剛剛迎著風雪走了半響,本已冷得發抖,血液都像是在倒流,手腳都是木木麻麻的杵著。見楊美人如此說,未等她辯解,就被宮人一腳踢跪在地上。殿中鋪著厚厚的地毯,本該是軟軟的,隻是細密的羊毛中間布滿了碎瓷片,深深紮入她的膝蓋中,她本能叫了聲“疼”,又要從地上站起,卻被宮人死死壓住。
楊美人的貼身侍女深得其意,走至莫蘭麵前,先卯足了氣力甩了兩巴掌,打得她腦子都昏了。
莫蘭臉上的傷口似被撕裂開了,兩頰火辣辣的疼,像燒起來了一般。
侍女狠狠道:“在美人麵前也不小心著伺候,你雖是禦前的女官,卻也不能如此囂張,待官家回來了,美人必要稟明官家,好好懲戒你才是。”說完,便要吩咐人將莫蘭拖出殿外,跪到雪地中去,不想,宮人們還未動手,卻見莫蘭腹痛難當,唇色發紫,呻吟著跌倒在地上,兩腿間已淳淳流下鮮血。
莫蘭神思恍惚,全身發顫,她痛得再也說不出話,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抽離了身體。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打濕了她的鬢發。
她知道,孩子走了。
這個從天而降,匆匆而來的孩子,這個她懷疑了很久,揣測了很久,也未敢確認的孩子,終於還是沒有保住。
有很多次,她都想告訴他,告訴他,自己可能有了他的孩子。他那麼想要的皇子,正奇跡般孕育在她的腹中。可是,每當她要開口時,他都會冷冷的背過臉去,不看她,不想看她。他的眼神冰冷刺骨,讓她開不了口。她害怕,萬一,萬一她沒有猜對,萬一她根本沒有懷上孩子,他會不會更加憤怒,會不會永遠不再理她。
門外隱隱傳來腳步聲,紛遝而至,她漸漸失去了意識,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楚,終於,隻剩一片混沌。
旼華遠遠就聽見福寧殿中有喧鬨之聲,待走進殿中,看見莫蘭歪躺在地上,雙眼緊閉,麵色發白,下身血流不止,不禁暗暗一驚。
她雖未經世事,但後宮之中明爭暗鬥、爾虞我詐,她從小耳濡目染,心中再清楚不過。她曾親眼見過大娘娘小產,正是這副情形。
她極早前就隱約知道莫蘭與趙禎間的關係非比尋常,隻是並未點破。如今見到莫蘭如此,心中一下明白了。她小時不喜歡父皇的寵妃,長大後不喜歡趙禎的嬪妾,可是,當她看見莫蘭躺在血泊中,眼中的淚水竟然噴薄般湧出,她奔過去蹲在旁側看著她,卻不敢抱她,生怕隻是稍稍一動,莫蘭就會痛徹心扉。
旼華怒瞪了楊美人一眼,楊美人還不知畏懼,惡人先告狀,辯解道:“這奴婢做事不利落,我不過想懲戒懲戒她,不想……”話還未完,旼華已喚了緋煙殿的貼身宮人來,旼華知道,這種時候,隻有自己的人才可以相信。
她不理會楊美人,隻對貼身宮人道:“你去凝輝殿把官家請來,記住,無論如何也要把他請來,就說……”她頓了頓,望了一眼痛得麵部扭曲的莫蘭,仿佛感同身受,連語氣也愈發哀痛道:“就說莫蘭小產了。”說完,又拿出公主威嚴,厲聲道:“若這點小事也辦不好,就彆留你的狗命了。”
內侍唯唯諾諾應了,連傘也不及撐,隻戴了頂雪帽,往凝輝殿奔去。
楊美人聽見“小產”二字,頓時神魂俱裂。若是小產,憑著莫蘭與官家的關係,定是官家的龍脈了!她年紀輕,又入宮不久,從小到大一直被父母養在深閨,如何見過此等世麵。看見莫蘭流紅的時候,她甚至還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她跌坐在凳上,連旼華宣了太醫,將莫蘭抬回住處也不知道,隻愣愣跟在人群後,驚慌不已。上次臨冬小產,官家是如何對待馮賢妃的,闔宮皆知。她本就隻是美人,若是再降位階,隻怕與宮女無異。
趙禎正在凝輝殿與大臣議事,他倚著龍首端坐在位上,朝臣皆位列兩側,盤膝坐於地底軟墊上。凝輝殿是重地,早在太宗年間就下旨,令閒雜人等不能出入。
公主的內侍已行至殿門口了,卻被親軍侍衛攔住,根本進不來凝輝殿。他記得公主最後的那句狠話,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絲毫不敢怠慢,插科打諢的與那些侍衛細細磨著嘴皮子。那些侍衛都是禦前當值的,哪裡是能通融的人,總是冷冰冰的驅趕他。
內侍垂頭喪氣,正要回去搬救兵,才見有個娘子從旁殿小閣中捧著茶出來,忙大聲喊道:“夏芷娘子,夏芷娘子。”
夏芷在茶房裡煮了新茶正要捧上殿去,聽見有人喚她,又見是公主身邊的親侍,忙冒雪迎了上去,客氣道:“你有何事?”
內侍“哎呦”一聲,拍了兩腿,喘著氣,尖著嗓門道:“公主讓我來稟告官家,說莫蘭小產了,此時正在福寧殿。”
夏芷一聽,嚇得手中的茶壺都掉了,摔在地上“砰”的一響。她顧不得收拾,急忙走到大殿,見周懷政在廊下待命,心想福寧殿大小事務,自然是瞞不過周大監的,於是在他耳側,將公主內侍說的話一字不差的跟他細說了。
周懷政也是一驚,不敢怠慢,忙從旁側步入殿中,悄悄兒往趙禎耳邊說了。殿中朝臣眾多,正在商議西夏國新任繼主元昊的封賞之事,忽見內侍與官家接頭交耳,紛紛觀望,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趙禎一聽,以為聽錯了,又問:“你說是誰?”
周懷政又輕聲複述道:“是禦前的莫蘭娘子。”
仿若是尖銳的刺刀狠狠的剮在胸口上,連皮帶血的撕下來。他眼中露出沉痛之色,想要說句什麼,卻被堵在喉口上,吐不出聲音來。
他從位中站起,大步往外走,嘶啞道:“散了吧。”
眾臣不知何故,見官家神色不同往日,不敢逾越,隻躬身送駕。到了門外,周懷政正要去宣輿轎,趙禎卻連披風也未裹,雪帽也不戴,獨自往福寧殿奔去。侍衛宮人們皆不知發生了何事,離了十幾步跟在身後。
趙禎一路狂奔,等行至福寧殿時,殿內已空無一人,連地毯也被重新換過,仿若什麼事也未發生過,依舊是他先前離去的模樣。他扯了一名宮人問話,宮人嚇壞了,他並未親眼見到什麼,隻憑著自己的揣測,顫顫巍巍道:“楊美人讓莫蘭娘子罰跪,又叫侍從打了她,不知何故竟弄得渾身是血,旼華公主宣了太醫,遣人將莫蘭娘子送回住處了。”
趙禎提步就走,他應該早就猜到,宮人們絕不可能讓莫蘭留在福寧殿,必然會先遣回住處再做處置,他太過慌亂,竟不及仔細想想。他馬不停蹄往翠微閣去,風雪越來越大,他在雪中疾走,竟不覺冷,額頭已細細沁出汗珠來。他想起連日來自己對她的冷漠,對她的避而不見,更是疼痛萬分,內疚不已。
待進了莫蘭住處,外屋中擠滿了人,見官家獨自從雪中走來,身上猶還落著雪花,又未帶儀仗,皆嚇了一跳,紛紛跪至地上請安。
楊美人先迎了上來,擠出笑顏道:“官家……”話還未完,趙禎竟抬手一巴掌狠狠抽了過去,他紅著眼低吼道:“滾出去,再也不要出現在朕麵前。”
楊美人突遇此遭,捂著臉先是愣了,漸漸才反應過來,嚶嚶的低聲哭泣。屋裡的太醫、內侍皆嚇壞了,噗通跪倒在地,默聲不語。
裡屋漸漸傳來細細的呻吟聲,趙禎心中抽痛,抬腳就要進去。
幾名內侍連忙跪走至門口,趙禎怒不可遏,喝道:“通通滾開。”那幾人依然不動,也不說話,隻是跪著,擋住趙禎去路。
禦醫也在旁側哀求道:“此屋大陰大穢,官家絕不能進去。”
周懷政也趕了來,跪至地上抱住趙禎大腿,不肯相讓。兩人正糾纏著,隻見旼華從裡屋走過來,將食指壓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待到了門外,才輕聲道:“你們安靜些,六哥哥你也先彆進去,免得擾了醫女做事,反倒不好。”
趙禎聽了,依依不舍望了望內屋,見裡麵帳幕低垂,人影幢幢。他退至外屋坐下,眼中神色平靜如無波的死水,語氣卻透出悲戚來,低低問:“她怎樣了?”
旼華略帶憂色道:“被茶盞的瓷片紮透了裙子,紮得滿腿都是,臉頰也割壞了,流了滿臉的血。醫女正在給她細細檢查身子,必須將碎瓷一片片全部挑出來才是。”頓了頓,又問:“這些人怎麼處置?”
趙禎寒眼望去,冷聲道:“美人楊氏,生性狠毒,讒害龍嗣,削去一切封號賞賜,遣送至蘅軒寺為尼,永不可再入掖庭。”
楊美人聽了,像被雷電擊中一般,六神無主。她顧不得場合,跪走至趙禎腳下,梨花帶雨道:“臣妾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是無意觸犯了她,求官家饒了臣妾,臣妾再也不敢了。”她的侍從也隨之叩於地上求饒,趙禎撇過臉去不看,揚揚手示意宮人將其拖出去。
周華政小心翼翼問:“楊氏身邊的侍從怎麼處置?”
趙禎不假思索道:“拖到暴室去,杖刑三十。”
一時間,如鬼哭嚎叫,饒命聲四起。
到了掌燈時分,醫女才從裡屋出來,稟告道:“身上的碎瓷片都清理完了,隻是臉上割得甚為厲害,稍不注意,恐要留下疤痕。另外,需遣人時時伺候著,半月內,最好不要下地行走。”那醫女神情淩冽,說話不卑不亢,絲毫未有畏怯之色,倒讓旼華多瞧了幾眼。
趙禎要進去瞧莫蘭,也被那醫女攔住,勸道:“她剛剛才昏睡過去,需要靜養。她的情緒也才平複下來,官家若此時進去,倒容易讓她觸景生情,於保養無益。況且,她臉上現在抹著厚厚的膏藥,官家見了,容貌不在,反倒不好。不如等過幾日,等她臉上的傷好了,官家再去瞧也不遲。”
趙禎見她說得不急不躁,神思分明,也有幾分說動,便隻佇立在門檻邊愣愣凝望,許久才返身坐回位中。
到了亥時,太後宣官家進慈寧殿說話,趙禎不敢推辭,仔細囑咐了醫女,又回福寧殿換了衣裳,喝了禦醫呈上的滾薑茶,才坐著轎子往慈寧殿去。
慈寧殿中高台燃燭,太後畏冷,不僅往宮壁上掛了鳳凰錦繡壁毯,又以大雁羽毛做成幔帳垂於四側作火屏。除去地龍,又燒了瑞炭於朱雀負雛青銅熏爐中,那炭火無焰有光,一次可燃十日,散著熱氣暖烘烘裹著花香撲在人身上。
妘丫親自將趙禎迎了進去,見太後穿著雪青緞窄褙襖,麵色紅潤,歪在床榻上,用綢被蓋了半身,趙禎忙做輯,淺笑道:“大娘娘今日臉色極好。”
太後歎了氣,麵露哀色道:“是被這熱氣撲出來的,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總熬不過多久了。”
趙禎一聽,心中傷感,忙寬慰道:“大娘娘萬福齊天,長命百歲。”
太後聽了,勾唇冷笑一聲,道:“官家若能治理好大宋社稷,吾就是今兒去了,也有顏麵見你父皇。吾今日聽聞你冒雪獨行,不知是否為帝王所為?”
趙禎心頭一緊,“朕也是心急,才不顧禮儀,往後再不敢了。”
他今日在雪中奔波半響,至此連晚膳也還未用,全身軟綿無力,麵色蒼白,又掛念著莫蘭,心思未免有些散亂。
太後愈是生氣,麵上愈是收斂著神色,她甚至揚起了笑意,道:“你倒是沒所謂,可那宮女,你就沒有想過她的處境麼?”
趙禎凜然,沉默不語。
太後此時方露出顏色,皺眉厲聲道:“你今日甩下朝臣,獨身從福寧殿奔至宮人住處,連轎子也不坐,淋著雪去。你扔下朝事,不顧龍體,違著宮製,就為了一個宮女。若有朝一日,吾下到九泉,見到你父皇,該如何與他交待!你可真是我教出的好官家!好兒子!”
趙禎望著熏爐中燒得紅滋滋的炭火,腦中滿是那日雪夜去莫蘭房裡,她將自己的手捧在掌心,嗬著氣柔聲細語的模樣。
太後見趙禎神思恍惚,竟未仔細聽自己訓話,氣得又咳起來,片影忙取了鬥彩蓮紋的搪瓷缸子,讓太後往裡吐了痰,又遞過清肺的梨汁飲給太後潤喉,撫著她的背,輕輕勸慰道:“官家今日淋了雪,還未來得及用膳,奴婢去取些點心來……”
太後斥道:“他的身子連他自己也不愛惜,倒叫我們操什麼著心,讓他餓著。”
妘丫知道太後正在氣頭上,忙噓聲退至一側。
趙禎淡淡道:“妘丫,朕不餓。”
太後緩了緩口氣道:“在鞏義的時候,你帶著她甩了隨從出宮去,不過貪個新鮮,也就罷了。你想著法子讓她回奉茶司,讓她在福寧殿侍寢,有違宮規,吾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並未計較。但今日之事,吾卻不能不管。”
趙禎驚愕失色,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竟不想太後全然知曉。他為太後親身侍養,陪在她身側十餘年,深知她手段之狠烈、決絕,這才意識到莫蘭禍福難料,忙皺了眉道:“是禎兒錯了,與莫蘭毫無乾係,大娘娘若要責罰,就責罰朕罷。”
太後見此,冷哼道:“你是大宋國主,何人敢罰你?”又緩了口氣,道:“太醫說她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她自己竟然不知道,還幫著楊氏去尋什麼兔毛領子,實在糊塗。你子嗣少,若她懷了皇子,吾也不得不晉封她。可如今,她已經小產,吾也不必再容忍她。”
在翠微閣時,他不敢問,旁人也不敢說起,如今聽太後說起“小產”二字,隻覺心尖上如針紮般疼起來,細細密密的,痛入骨髓。
太後又道:“吾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原本也有意讓她入妃冊,所以當日才以伺候李宸妃有功,親賜她正六品尚籍禦侍,如今看來卻是錯了。你若單單隻是寵愛她,像先前的尚美人、楊美人一般,我也不會置評。但過猶而不及,你若將一名女子放在朝臣之上,規法之上,遲早要釀成大禍,吾不得不管。”頓了頓,狠聲道:“吾會下一道懿旨,將張莫蘭貶至染坊為賤奴,永不可入妃冊。”
趙禎心中大慟,“朕喜歡莫蘭,朕愛她,朕這一輩子從未如此眷戀一個女人,隻有在她麵前,才能覺得自己也是常人,也可有七情六欲,無需顧忌帝王尊嚴,也無需計算朝臣關係。她待朕亦是赤誠之心,毫無半點權謀計算。大娘娘……”
太後大怒,掀開被子,光著腳幾步跨至他跟前,麵斥道:“你是想讓吾賜她死罪麼!!!”趙禎眼底一熱,淌下眼淚,唇角微微顫抖,生平第一次朝太後吼道:“若你敢賜她死罪,就彆想再認朕做兒子。”
這是任何人都未曾見過的趙禎。
太後撫著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妘丫見此,忙搬了黃梨花透雕鸞紋玫瑰椅讓太後坐下,又拿了軟綢蓮花繡鞋替她穿上,來不及拿搪瓷缸子,就掏出素絹帕子放在她嘴前。太後喉口一腥,潤得帕子鮮紅一片。
妘丫一瞧,唬得心都要跳出來了,輕聲道:“太後,要不要請禦醫過來瞧瞧?”
太後揚了揚手,示意她彆聲張。趙禎淚眼摩挲,並未瞧得分明,見太後咳得厲害,隻當是舊疾,並未在意。
許久,太後方緩了語氣道:“你生為帝王,坐擁大宋江山,享受著萬丈榮耀,就注定不能成為常人。以前大臣們送你寵妾,吾不過說了一句“切不可沉迷女色”,你便將人悉數送出宮去。甄選中宮時,因靜姝是平盧節度使郭崇的孫女,吾以為甚好,你二話不說就立她為後。”頓了頓,語氣愈加柔軟道:“年月流逝如水,是諸事最好的解藥,忘了她罷。”
趙禎這才抬頭與太後對視,燭火映在他如墨的眼中,沉靜如夜星。他緩了語氣,道:“朕並不是缺女人,後宮那麼女子,鶯鶯燕燕,數不勝數。可莫蘭就是莫蘭,在朕心裡,任何人都無可替代。她會生氣,會沒尊沒卑的與朕拌嘴,甚至會砸東西。但是她,是朕第一眼見到時就心動的女人,又如何能放下。”
太後靜靜的聽他說著,微微有些發愣,猶記得幾十年前,先帝在衡嫵院的大棗樹底下,一襲青衫,衣袂飄飄,撫著她鬢角的青絲,婉轉柔情道:“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動了心,再也不能放下。”一時,竟有些動容。
稍稍年輕些時,她一直覺得人生裡最為苦悶、憤懣、抑塞的日子就是被幽閉在衡嫵院的時光,走到如今才明白,那竟是生命裡唯一難得的安靜、悠閒、心無旁騖。從她跨出衡嫵院大門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再也沒有平靜過。
她凝望著趙禎,他的樣貌與先帝極為相似,眉如濃墨,鼻尖挺直,尤其是皺眉的樣子,簡直是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愣愣看著,許久才收斂住心神,狠下心,“吾會遣人好好照料她,待她身子好了,再遣去染坊。”頓了頓,又拿出太後的威嚴,命令道:“從今日起,吾不許你再去見她。若是你不聽,就算不認你做兒子,吾也要拿出手段。”頓了頓又道:“就算為了大宋江山,你也該當斷則斷。”
趙禎心一沉,隻覺身子飄飄忽忽的,連腰間的穗子也無力握住,惆悵、愧疚、絕望洶湧而至,讓他無力承受。他是皇帝,他以為自己能承受住一切。他也是仁君,被這層身份拘著,他隻能獨自承受哀痛。
他從小就被教導,為帝王者,一人為天,大權在握,應審時度勢,物儘其用,人儘其才,心寬以容天下,胸廣以納百川。
他於心中默默吟誦,雙手終於無力的垂下去,垂下去。
自楊美人被趕出宮外為尼,闔宮皆以為禦前的奉茶女官張莫蘭必然要載入妃冊。卻不料,官家第二日起便生了重疾,連綿臥榻大半月,隻許皇後在旁側伺候,竟再也未跨入翠微閣半步。而張莫蘭,太後雖親遣了宮人好生伺候著,卻也療養不過半月,就被貶入染坊為賤婢。
莫蘭才剛能下地走路,就接了太後懿旨,她是何等聰慧,其中曲直又如何不懂。貶去染坊倒沒什麼,隻是聽說趙禎病了,又無法與他見麵,心中難免焦急又失落。她知道趙禎在福寧殿中養疾,拖著身子獨自去看他,卻被內侍攔住殿外。
闔宮皆知莫蘭曾懷過龍嗣,殿前的內侍又與她相熟已久,自然不想為難她,隻是太後有懿旨不許讓她再入福寧殿,也都是沒有辦法。她正與內侍僵持著,內侍道:“莫蘭娘子若再這樣,我便隻能叫侍衛來了,您大人大量,彆為難我了。”
正說著,一襲紅衣移至眼前,冰天雪地中愈顯嬌媚惹眼。尚臨冬嘲弄道:“還記得我那日說的話麼?不想一語成讖。”
莫蘭依禮福了福身,垂頭不語,又聽臨冬朝內侍道:“太後讓我燉了雞湯來送與官家補身子,快去通報一聲。”
不過多時,裡頭就傳了尚臨冬進殿,宮人殷勤的掀起簾子,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莫蘭,隻見她已退至廊簷外頭,一身素衣,融在雪地裡,唯青絲如墨。
此時風雪已停,樹枝上積滿了雪,時有風過,將雪花紛紛揚揚的吹落下來,拂在她的衣袂間,更落在她的鬢上、頸間、麵頰邊,漸漸的消融下去,化成濕沁沁的冰水,直涼到她的心底去。
因官家、太後皆臥病在塌,宮中連過年也未好受,禮儀慶宴通通免去,隻在除夕夜裡由皇後領著各宮妃嬪往慈寧殿、福寧殿請安納福。
轉眼開了春,太後舟車勞頓往太廟行了祭祀之禮,回宮後病情愈重,漸漸不能開口說話,於明道二年四月,駕崩於寶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