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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人有悲歡離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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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中秋,闔宮各處張燈結彩,裝飾台榭。太後下懿旨賞了秋裳和宮餅於各殿各司,宮人們雖忙碌,卻都喜氣洋洋。

莫蘭瞧著天氣甚好,攜皎兮、代秋、夏芷三人於奉茶司將禦上用的茶杯、盞、托、碟、壺、勺、罐通通搬至院中洗淨了,燒了滾水煮過,晾乾,整齊收於櫃中。幾人又叫來掃灑宮人,親自監督著將司裡上下通通清掃個遍,至午後方休。

才要歇下來,便有內侍過來請莫蘭去禦前奉茶。

莫蘭忙洗了手,衝了茶,用不知何時藏於旮旯角落裡,許久都未用過的黑色天目釉茶盞裝了,往殿中去。

殿中靜悄悄的,簾卷西風,有暗香襲來,莫蘭躡手躡腳放下茶盞,往趙禎走去。隻見他和衣躺在窗下玉榻上,連鞋也未脫,滿臉倦色。

莫蘭跪至旁側,輕輕抖開湖藍色錦緞薄,蓋在趙禎身上,又幫他脫了禦靴。窗戶半開著,上麵掛著鬆花綠的玉簾,被秋風吹得悉悉索索碎響。她細細瞧著他的臉,眉如濃墨,鼻尖挺直,忍不住撫在他的臉上。

日落偏西,殿外的陽光緩緩透過雕花窗戶上的綠綃紗,泛著灰白的影子爬到了趙禎臉上,莫蘭忙起身將卷起的簾子放下。

殿中太靜,莫蘭放簾子的聲音擾醒了趙禎,他惺忪睜開眼睛,看見莫蘭立於眼前,聽她柔聲道:“啊,是我吵醒你了麼?”

趙禎微微閉了閉眼,才抹了一絲淺笑,“朕睡了多久?”

莫蘭瞧了瞧紫檀書架上的銅漏,“才半個時辰,六郎要不要再睡會?”

趙禎有些慵懶,輕聲道:“不必了。”說著從榻上坐起。莫蘭見了,忙去廊下叫宮人打來熱水,擰了毛巾替他搽臉,又換了新茶奉上,見他依舊一臉鬱鬱寡歡,才柔語道:“六郎可是為朝事煩心?”

趙禎拉著莫蘭的手,於掌心把玩,苦笑:“臨冬小產了。”

莫蘭先是悚然一驚,而後又漸漸溢出失落,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並不隻屬於自己。她做不出任何反應,低低“嗯”了一聲。

趙禎見她神色微變,又如何不懂,忙止住話頭不再說了。

趙禎子女甚少,又多早殤,今日聽聞臨冬小產,隻覺心中悲慟難忍。他將頭伏在莫蘭肩上,溫熱的呼吸拂起她的鬢間垂發,輕撓在她的頸間,酥酥麻麻的,像是小孩子在撓癢。

他輕聲道:“莫蘭,你替朕生個皇子罷。”

莫蘭情動,伸手圈住他,玩笑道:“若是生了公主,你便不喜歡麼?”

趙禎此時才笑出聲,“是朕說錯了,無論是皇子還是皇女,朕都喜歡。你若是生了皇子,朕必親身教養他,若是生了皇女,她的富貴榮寵,必如旼華一般。”

莫蘭聽他如此說,心中高興,比往日多了幾份膽大,撒嬌道:“既如此,那六郎要多多寵愛我才是。”說著,羞紅了臉鑽進趙禎懷裡。

趙禎捧起她的臉,捏了捏她的臉頰,寵溺道:“你這個狹促的……”

話還未完,她卻墊腳先吻了他。他已然適應了莫蘭的膽大,輕輕回吻她,果然芬芳若蘭,沁入心脾。

中秋月色清亮,玉露生涼,丹桂香飄。趙禎在垂拱殿花園中設宴,與眾妃嬪、皇子、公主團聚賞月。趙禎想起今日臨冬小產,對皇子、公主們更多了憐愛,問過他們功課,又每人賞了紫檀嵌玉紙墨筆硯。

蕙馥苑中,燭台高築,帷幕垂垂。

臨冬聽著從垂拱殿隱隱傳來的琴瑟鏗鏘之聲,側躺於檀香木雕花大床上,閉目垂泣。她知道,今日也同往年一般,帝後設宴,眾人酌酒高歌,登台玩月,絕不會因自己小產而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淺樺從側門領了禦藥院的徐太醫入殿,於帷帳後輕喚:“美人,徐太醫來了。”

臨冬猛然睜開眼,強撐著身子走出帷幕,杏眼圓瞪,氣得說不出話。淺樺見此,忙捧了六安茶奉至臨冬嘴邊,臨冬喝了,順了口氣,才怒斥道:“你倒說說,此次小產與你那香肌丸有何乾係!”

徐太醫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什麼場麵沒見過,此時也鎮定不已,跪於地上叩首道:“香肌丸是由麝香、高麗參、鹿茸等名貴藥物製成的蜜丸,雖能讓女子膚如凝脂,肌香甜蜜,但該藥之毒也會經久滯留蓄在任督二脈內,令女子難以受妊,即便受妊了,也容易小產。”

臨冬聽了,五雷轟頂,更覺悲痛欲絕。她本可晉封受賞,於趙禎懷中癡嗔撒嬌,絕豔六宮。可現在,孩子也沒了,官家也棄她而去。她跌坐於位中,又哭又笑,“為何當日你不跟我說明白,若是我知道這東西有毒,絕不會用。”說著起身奔至櫃前,胡亂攪和一番,尋出一個雕花木盒,狠狠擲地。

香肌丸從盒中跌出,滾了滿地。

徐太醫依舊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淡然道:“當日臣將此物交予美人時,便說過,娘娘若想妊娠,必先停藥半年,需調養身體,將毒性儘除,才可備孕。”

臨冬其實又如何不知道,不過是自欺欺人罷。這孩子來得突然,她自己也未曾預料,如今又突然沒了,更覺悲痛。

她生自己的氣,生趙禎的氣,生馮賢妃的氣,生徐太醫的氣,生整個汴京禁宮所有人的氣。她痛哭著喝道:“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她氣惱不過,隻覺憋著一口子氣,總是吐不出來。她將寢殿中所有可以搬得動的東西都砸了,她哭得撕心裂肺,痛徹心扉,可月圓高懸,舉國歡慶,她不過是個三品美人,任憑她如何折騰,又有誰能記得她的失子之痛呢?!

莫蘭趁夜月去仁明殿尋子非,攜她往禦河邊放小水燈。不過兩三月不見子非,竟覺她瘦了大半,連腰身也有了,不禁笑道:“你若真是如此瘦下去,隻怕劉大人來接你,也認不出你了。”

話一出口,莫蘭隻覺失言,尷尬不已。

子非倒是看開許多,對莫蘭笑道:“他來不來也說不定了,一年後的事,誰說得清楚?他是皇親國戚,而我,不過是呂家庶女,如何能配得上他。但我想開了,若他來了,我就跟他走。若他不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月色迷離,子非一身素衣,迎風立於湖邊,神色平靜而堅定。

莫蘭忽然覺得子非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劉從廣或許正是看見了這種旁人看不見的美,所以才會如此喜歡她吧。

莫蘭往禦河中放了一盞花燈,上麵寫著她的願望: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她虔誠的默念禱告,對月許願,以求心想事成。子非也放了一盞花燈,莫蘭不知她寫了什麼,但是莫蘭知道,除了有關劉從廣,再無其他。

因宮中允許中秋有此放燈風俗,故禦河沿岸,無論宮女內侍,紛紛往河中放小水燈許願。至深夜,河麵飄滿了燈火,璀璨如繁星,悠悠蕩蕩往宮外飄去。

夜深了,宴席撤去,周懷政上前,小心問:“官家今日可是去慈元殿?”

因是中秋,官家理應去皇後宮裡就寢。靜姝立在一側,正要吩咐若離準備著接駕事宜,卻聽趙禎忽然道:“靜姝,今日是中秋,朕本應去你宮裡。”

靜姝才聽了上半截話,心裡便是一沉,慍怒道:“既是“本應”,官家依著就是。若官家今日不去慈元殿,明日闔宮議論起來,臣妾還有何顏麵。況且,太後也不會允許,聽了又要生氣!”

靜姝說得如此明白,趙禎卻隻當未聞,他最不喜彆人用太後之意來壓製自己,遂淡淡道:“臨冬今日小產,失子之痛,比朕更痛萬分,朕若不去陪著她,如此月明之夜,她又如何熬得過去?你身為皇後,該大度些。”頓了頓,又道:“朕明日再去慈元殿看你。”說完,起駕往蕙馥苑去。

宮人們沒想到官家竟會來蕙馥苑,淺樺如遇救星一般,跪走至趙禎腳下,哭得:“娘娘將自己一人關在屋裡,也不許人進去,滿屋子的東西都砸光了不要緊,就怕娘娘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

趙禎一聽,忙快步往屋中走去,推開門,見地上碎瓷滿地,臨冬哭得累了,正縮卷在牆角下,手中拿著一塊瓷片,眼瞧著就要往手腕上割去。

趙禎忙喝道:“臨冬,千萬不要!”

臨冬見趙禎來了,忽然有些茫然,他竟然來了。

隻見他穿著朱紅朝服,連禮冠也未來得及取,他大步走過來,搶過她手中的瓷片,將她擁入懷中,拍著她的背,喃語道:“沒事了,沒事了。”

他的胸膛溫暖又寬闊,可真舒服啊。

第二日,官家下旨,削去馮賢妃“賢”字稱號,降至昭儀,移居平樂殿。臨冬聞之,甚是得意。她本極度厭惡香肌丸,絕不想再用。但才過半月,驚覺臉上竟有了小斑點,臉色也不似平日光潤平滑。先以為是因小產之故,損了肌體,但又仔細保養了兩三月,仍不見轉色,偏偏趙禎對她又愈來愈冷淡,她心一急,生怕失了帝寵,顧不得其他,依舊用起那香肌丸來。

這一年冬天來得極早,才十月下旬,就疏疏密密下起了雪,裹著北風撲在人的臉上,像刀子一樣,剮得人疼。因子非得了風寒,臥床不起,莫蘭一早托了關係從禦藥院尋了些藥給她送去,過了辰時才回奉茶司。

莫蘭早上路過禦花園時,擇了數枝紅梅,用白釉長頸瓶裝了,捧著送去給趙禎瞧。她在廊下撣了身上的雪,方進殿。廊下伺候的宮人皆知她身份不同,平日也是允她隨意出入,此時也不敢阻攔。

福寧殿中地龍燒得極旺,莫蘭一進門,暖氣夾著花香往身上一撲,如臨深春。她笑意吟吟的掀起殿中珠簾,見趙禎穿著朱紅便袍坐在案幾前看奏章,如岸邊楊柳一般嚴謹俊秀,正要開口喚:“六郎……”

話還未出口,從內殿走出一個人來,她穿著橘黃鑲邊淺黃對襟小襖,係著水白棉裙,神態悠閒,桃腮帶笑。

莫蘭忙躬身道:“官家萬福,楊美人萬福。”

趙禎此時才抬起頭來,先看著莫蘭,笑道:“怎麼摘了梅花來,天氣這樣冷,仔細凍了手。”又放下筆,朝楊美人道:“剛剛呈的馬蒂糕味道極好,你回去再做一些,朕晚上再去降雲殿看你。”

楊美人瞧著梅花甚美,遂從莫蘭手中接過,“馬蒂糕臣妾那裡還有許多,官家若真喜歡,不如午膳時就去降雲殿。”說著,將手中花瓶放入紫檀書架上,又將旁側開盛的芍藥取了下來,交至莫蘭手中,吩咐道:“拿去扔了吧。”

莫蘭低眉垂眼,躬身道:“是。”說完,便轉身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醇厚之聲,趙禎道:“朕還有諸多奏章要看,也不能和你說話,怪無趣的。況且,若是有朝臣過來覲見,也略為不便。”

那美人一點也不知趙禎話中有話,擺手道:“臣妾一點也不無聊,隻要能時時看見官家,臣妾就很開心。若是有朝臣來,臣妾就往內殿去,絕不會妨礙官家。”、

趙禎還在說什麼,已被大雪簌簌飄落之聲掩去,莫蘭站在廊下,風雪猛然往身上一撲,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緊了緊胸前衣裳,往雪中走去。

自臨冬漸漸失寵,後宮之中又有了楊美人得寵。想當初,為了尚臨冬,他不惜與朝臣爭論晉升她的父親,不惜撤去魯國公主之母馮賢妃的稱號,不惜在中秋之夜不顧祖製宿在蕙馥苑。可如今,曾寵冠六宮,帝恩無限的尚臨冬,曾依在官家懷中儘情哭泣的尚臨冬,也如曾經的苗貴妃、馮昭儀、以及眾多獨守宮牆的妃嬪一般,漸漸被棄之腦後。

用過午膳,趙禎方宣莫蘭入殿中伺候。

莫蘭端了茶進去,趙禎正要午睡,隻穿了寢衣立在殿中,臉上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莫蘭臉上怔仲,一眼瞧見摘得失了樣子的梅枝,心裡微微一沉,“你若不喜歡那梅枝,以後我再也不摘了便是。”說著,放了茶托,幾步走到書架前,將梅花從瓷瓶中拿出,擲於地上。

趙禎倒是好脾氣,滿臉賠笑道:“她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小孩子,你何必跟她置氣。”說著又去抱她,被她輕輕一扭掙脫了去。

兩人僵持著站在殿中許久,莫蘭見趙禎隻穿著薄薄寢衣,沒好氣道:“好好兒脫了衣服做什麼,杵在這裡該著涼了。”

趙禎見莫蘭臉上略有鬆動,忙道:“脫衣服還能做什麼?還不是為了讓你生個皇子。”莫蘭此時哪有心情和他費口舌,隻道:“你還是跟你的尚美人、楊美人,跟那些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子去生吧。”

她端起茶托往殿外走,被趙禎一把抱住,伸手往莫蘭膈肢窩內腰身處亂撓,嘴中道:“凡朕說句什麼,你總要氣朕,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也不知道朕的厲害,今兒絕饒不了你。”

莫蘭先前還極力憋著,後頭卻再也忍不住,不一會兒便笑得喘不過氣,口中道:“彆鬨了,再鬨我可真要惱了。”

趙禎這才停下來,一把將她抱起,往內殿去。

兩人麵對麵躺在禦床上,莫蘭看見趙禎脖頸上留著紅印子,將手指按在上麵細細揉摸,酸道:“這又是誰的胭脂印子?”

趙禎任她摸著舒服,眯著眼假寐道:“不知道。”

莫蘭平躺下去,道:“若是被諫官們看見,大白天的,官家脖子上還有妃嬪的胭脂,不知該作何想,少不得又要勸諫一番。”

趙禎挪至她身側,伸手將她攬在懷中,懶懶道:“隻要你不多想就行了。”說完,以為莫蘭還要說話,就“噓”了一聲,道:“彆說話,就這樣好好躺一會,半個時辰後叫醒朕。”

最近天冷無常,太後惹出舊疾,趙禎常伴身側親侍湯藥,朝中之事漸漸都由他一人把持,失去太後支持,猶如少了主心骨般,勞心勞力,政務繁忙。

莫蘭見他臉上滿是倦色,不忍再惹他煩心,隻靜靜依著他的臂彎,聽他呼吸在耳畔,漸漸失神。

卻說楊美人回到降雲殿,正巧文婕妤過來說話,見她臉上略有憂色,忙問:“怎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莫非宮裡還有人敢欺負你不成?”

楊美人先行了禮,“我年紀尚小,進宮又晚,文姐姐你定要幫襯著我才是。”

文婕妤扶了扶鬢上的金鑲翠蝶步搖,笑道:“你雖進宮得晚,如今卻數你恩寵最多,連先前寵冠六宮的尚美人也被你比了下去,你還需我幫襯什麼?我倒想求你提攜提攜我才是。”

文婕妤一向謹言慎行,從不多生事端,入宮多年,雖未有過盛寵,但於妃嬪中間,也算是恩寵不斷的。

楊美人歎了口氣,“我知道尚美人曾是禦前奉茶的女官,去年才被受封,一入妃冊就寵冠六宮。”

文婕妤點點頭,任誰也不願得罪,“尚美人相貌柔美,風姿卓越,多受些恩寵也是必然。即便先前小產失了君心,官家畢竟為她削了馮昭儀的妃位封號,如今雖不似先前,卻也能與你平分秋色。”

楊美人捏起青釉蓮瓣瓷碟中的馬蹄糕,遞至文婕妤,口中道:“正是如此,我今兒在福寧殿時撞見一個宮女往殿中闖,官家竟未生氣,還問她怎麼去摘了花,天冷仔細凍了手之類的話。我深知官家對宮人甚是寬厚,也未覺得怎樣,隻是……”

文婕妤吃了點心,才緩緩問:“隻是什麼?”

楊美人皺眉道:“隻是那宮女竟未謝恩,神色如常,官家竟也未可置否,像是常常如此行事。”

文婕妤點了點頭,放低了聲音,“早些時候,宮中就有傳聞,說官家與宮女有私情,隻是眾人都不知道是誰。有次宮女們在禦花園中議論,還被我親耳聽見了。”

楊美人疑惑道:“難道就無人去打聽打聽?不怕又出個尚美人來?”

文婕妤挑眉笑了一聲,“禦前的人嘴巴子最嚴,況且,官家刻意要瞞著,誰又敢去打聽?”楊美人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隱去稚色,沉吟不語。

文婕妤瞧著天色漸晚,怕雪天路上不好走,遂告辭回殿。

至夜,趙禎起駕去降雲殿,路過尚美人的蕙馥苑時,叫抬轎的人停了停,宮人見禦駕停在殿門,忙叫了臨冬出來。

臨冬欣喜,急忙換了鮮亮的繡牡丹粉色亮緞圓領薄褙子,扭著柳腰出來接駕。等行至殿門時,禦駕卻早已走了,隻在雪地中留下一行腳印往降雲殿去。她穿著薄衣站在雪中,冷得瑟瑟發抖,細如碎末的雪花子飄落在她的臉上,溶出水來,像流了淚一樣。

子非自生病,已拖拖拉拉有大半月,莫蘭每隔三四日就要去看她,見她一日比一日消瘦,隻覺心疼。子非全身疼痛,一絲力氣也無,她拉住莫蘭的手,氣若遊絲道:“宮女若是得病不能好了,總要送到宮外尼寺中去。說得好聽是養病,說得不好聽就是任由著我們自生自滅。自我母親死了後,我便再未想過出宮去,死了也沒什麼。”越說越是悲戚,抽泣著道:“隻是死前沒能再見劉從廣一麵,總不甘心。莫蘭,我知道上次我被關進暴室時,是你托了人去找他回來救我,如今,我厚著臉麵,再求你一次。”

子非素日裡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歡喜模樣,即便劉從廣突然失了蹤影,她也從未當眾表露過泣色。

莫蘭見她哭得如此悲慟,聞之也落下眼淚,又如何忍心不答應她,遂握緊她的手道:“你安心養病,彆老想著這些死不死的話。你說的事,我必定幫你做到。”

子非這才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點點頭,仰頭將一碗苦藥灌了下去。

下了一夜的雪,晨起時猶還未停,院中積雪已有丈許深,遠遠瞧去,飛簷勾欄之上皆被白雪掩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子非所托之事,莫蘭不敢假托他人,隻能再去求楚子夫。

殿前司在福寧殿西側置有憩所,莫蘭不敢擅自去找他,隻在旁側的夾道中等候他。每隔半柱香時辰,他便要過來巡視一次。

子夫頭戴兜鍪,身穿錦袍,手持長劍威武而來。他遠遠就看見了莫蘭,她穿著桃紅偏襟襖裙,立於雪中,如傲梅一般嬌豔柔美。

兩人無聲無息轉入花園中一處假山後,雪大風緊,撲得人眼睛都打不開。子夫見她連風兜也未戴,任雪落了滿身,忙用左手拂開右手袖袍,像一塊青布般遮在她的頭頂上,呼著熱氣皺眉道:“怎麼連風兜也不戴?”

莫蘭見他此舉,想起小時兩人去河中采蓮,恰逢急雨,他也是如此般,將袖袍舉至她頭頂,替她遮風擋雨,還斥她,為何竟不帶紙傘。

此去經年,他一如當初。

莫蘭溢出一抹笑意,像是剛吐蕊的梅花般,清香襲人。她緩緩道:“怕誤了上值的時辰,出門急了些。”她抬頭望著他,一雙眼睛如淩冽清泉,明眸剪水無半點混沌。她道:“隻是又有事要求你。”

子夫呆呆望著她,輕輕回道:“你說。”

莫蘭遂將子非所托之事簡略說了,末了從懷中摸出翡翠玉石觀音像吊墜,用帕子裹著放至子夫手中,“請你一定要親自將此物交至劉大人手中,切不可假手他人。若是他不來,也要將此物拿回,還與我。”

那觀音像是劉從廣當日贈與子非的情物,若是果真無法再見劉從廣,留它在身側,也是子非的一點念想。

子夫點點頭,允諾道:“你說的事,我必然做到。”

莫蘭見他情深意厚,心思了然,歎了口氣,凜然道:“子夫,我知道你的心思,隻是,怕我今生都無以回報了。”

兩人相視,想起幼時如花美眷,鬥茶填詩,竟皆是枉然,不覺唏噓。

許久,子夫才輕輕道:“我知道。”

這三字如利劍一般刺在他的心上,隱痛漸漸浮上心頭,像是陳年舊疾,以為早已痊愈了,傷口卻一直都在,稍稍一碰,又痛了起來。

莫蘭不敢再看他,依禮福了福身,低沉道:“如此便好。”

話畢,兩人頗有默契的各自轉頭離去,隻留下一攏腳印在假山下,不過一會兒,又被落雪埋了去,不留絲毫痕跡。

莫蘭疾步回到奉茶司,捧茶上殿,行至廊下,才知臨冬立在殿門前求見官家,寒冬徹骨的已經站了半個時辰。可裡頭正有楊美人侍在君側談笑言歡,內侍不敢上前稟告,隻勸誡她先回去,午後再來,她卻不肯,凍著身子執意站在廊下候著。

她一身繡淡紅梅花的對襟棉綾褙子,梳著飛仙髻,髻上鬢著赤金點翠蝴蝶步搖,映著雪光,如一朵迎風盛開的牡丹,開在雪中,猶顯馥鬱芬芳,嬌貴嫵媚。雪絮被風吹至廊簷下,落滿了她的肩膀,她也不去拂,隻靜靜立著,眼睛直直望著殿內。莫蘭看著她,正要勸解,卻有內侍催促:“楊美人等著喝茶,快快奉上。”

莫蘭“哎”了一聲,快步往殿中去。地上新鋪了地毯,毛深寸許,踩在上麵悄無聲息。莫蘭掀起殿中珠簾,見趙禎正在批奏折,楊美人盈盈立於一側研墨,眼角含笑靜靜望著官家,情意綿綿。她聽見莫蘭掀珠簾的聲音,知道是宮人捧了新茶來,忙笑意斐然道:“官家,喝口茶歇息一會再看罷。”

趙禎“嗯”了一聲,眼不離折子,隻伸出手來。

莫蘭見此,忙捧了茶過去,放至他手旁。他端茶喝了一口,方抬起頭來,見是莫蘭,先笑了笑,問:“怎麼頭發濕漉漉的,是不是淋了雪?”

莫蘭道:“不礙事。”

楊美人見此,眉頭微皺,心生醋意,忍著性子嬌笑道:“磨了這麼久的墨,手都酸了。”說著,轉過禦桌,行至趙禎旁側。

莫蘭見此,往後退了幾步。

楊美人捋起袖子,將一段酥腕露至趙禎麵前,嬌縱道:“官家幫臣妾揉一揉。”趙禎捂住她的手腕,將袖子放下來,溫言道:“小心著涼了。”

楊美人歪著頭道:“若臣妾著涼了,官家會不會去降雲殿看臣妾?”

趙禎笑道:“那是自然。”

楊美人露出小孩子脾性,笑道:“若是如此,臣妾願意日日生病,就能日日見著官家了。”趙禎寵愛楊美人,正是因她年紀輕,說話簡單,時有小孩子般的赤誠之心。她聲音本就叮鈴悅耳,如此撒起嬌來,說著癡狂話,惹得趙禎大笑幾聲,寵溺道:“儘說些傻話。”

正說著,殿外傳來喧嘩之聲,趙禎喝道:“怎麼回事?”

有內侍疾步走上前,跪地叩首道:“尚美人候在廊下,求見官家。”

趙禎微微頷首,淡淡道:“跟她說朕現在很忙,讓她先回去,改日朕再去瞧她。”頓了頓,又道:“禦前喧鬨,不成體統。”

內侍哪有不明白的,領了命,俯身退了出去。

莫蘭從殿中出來時,看見臨冬依然立在廊下,絲紋未動。風雪染在她的鬢角邊,融化了滴下水來,沿著臉頰流到脖頸裡去。莫蘭將盤中剩餘的新茶捧上去,恭謹道:“美人喝口熱茶暖暖身子罷。”

臨冬正愣得發杵,神思呆滯。聽見莫蘭與自己說話,半響才反應過來,斜眼瞥著她,冷笑一聲,“你不必高興太早,我的下場亦是你的下場。”

莫蘭悚然一驚,咀嚼著話語中所含的意味,暗暗思忖:若是連臨冬也知道自己與趙禎之間的事,宮中魚蝦混雜,保不準還有其他人知道。

莫蘭隻當做什麼也未聽見,也不想與她說論,隻笑道:“天寒地凍的,娘娘還是早些回去。”說完轉身便要走,卻聽臨冬在身後冷冷道:“你以為你經曆的這些,我沒有經曆過麼?彆忘了,我也是從奉茶司出來的!”

如電閃雷鳴,重重的擊在莫蘭的胸口上,有一瞬間的失神,莫蘭才回身粲然笑道:“你的下場並不是我的下場,因為我並不是你。再說,我也不會像你那般愚蠢,恃寵而驕,惹他生厭。”

話雖如此,終是底氣不足。

她回到奉茶司,坐在屋中許久,到底意難平。

過了兩三日,官家去慈元殿看皇後,撞見尚正局掌印大監在稟告諸事。靜姝難得見官家一麵,正要屏退眾人,稍後再議。

卻被趙禎止住,且道:“你隻管做你的事,朕去內殿躺一躺。”靜姝應了,親自伺候他寬衣午睡後,才複回外殿處理宮中大小事務。

因是年下,宮中萬事需要齊備,太後病重,也要時刻警惕著操辦白喜事,免得一時去了,手忙腳亂。六局十二司的尚宮、大監一一上前將諸事稟明,請皇後示下。說了半個時辰才要散去,又見尚正局的掌印大監迎了上來,道:“皇後,奴才還有一事稟告。”

靜姝有些乏了,耐著性子道:“什麼事?”

大監道:“前幾日有人稟報,說禦前侍衛與宮女在禦花園私會。”

大監生怕又如上次錯怪了蘇且和一般,惹得官家生氣,這次學乖了,先來稟明皇後再做處置。

靜姝最不喜歡處置此等事務,又棘手又要牽扯各宮勢力,吃力不討好,她皺眉道:“可有證據?”

大監恭謹答道:“有。”遂從懷中掏出一塊素帕,攤開來,見裡麵裹著半寸四方翡翠書鎮。

靜姝瞧了一眼,道:“從哪裡來的?”

大監道:“稟報的宮人是仁明殿的侍籍宮人,無意路過禦花園時瞧見兩人私會,不敢現身,待人走了才看見地上有此物,就撿了來,說是私會的親軍侍衛落下的物件。”

靜姝喝了口茶問:“可有看清兩人麵目?”

大監答:“男的是殿前司五品親軍楚子夫大人,女的倒是背對著身子,沒瞧清楚。”

靜姝思忖道:“此事既涉及禦前,待我問過官家再論。”

大監忙道:“是。”說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帝後用過晚膳,趙禎歪在藤椅上看書,宮人連忙將燈盞移至聖駕身側。靜姝亦坐到他旁邊,輕輕道:“官家,臣妾有一事不知如何處置。”

趙禎眼不離書,口中卻道:“你且說來。”

靜姝緩緩道:“尚正局經查有宮人與侍衛在禦花園中私會,因那侍衛是禦前的人,臣妾不敢擅自主張。”

趙禎這才抬起頭來,問:“是誰?”

靜姝道:“是殿前司的五品親軍侍衛楚子夫。”

趙禎微訝,想起那日楚子夫與莫蘭在樹下訴情,又多了幾分憎恨,“可有證據?”

靜姝遂讓若離將帕子和書鎮呈了上來,“據宮人稟告,說是楚子夫遺落的,那宮女倒是背著身子,沒瞧見模樣。”

趙禎將帕子拿在手中細看,見素帕雖是常見的白絹所裁,帕中卻繡著兩朵蘭花,極為素雅。他見過這種蘭花,與他雨夜憩閣中送與莫蘭,莫蘭又往那方帕子上繡的蘭花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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