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楨滿心不可思議。
如果是他,那他為何佯裝不知呢?
正恍神間,又有人進門。
竟是去而複返的葉雍淳。
似乎是見她神情詭異,他冷著臉解釋:“司業吩咐我帶你補習,即使你不需要,我也得坐在這兒監督。”
張紹楨這會兒怎麼看他怎麼不自在,轉眼打定主意,讓張鼐退下,將那塊玉佩放在書案顯眼處,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揚起一抹微弱的笑容。
她道:“方才是我托大了。弘鄞的筆記確實混亂。你能回來再好不過,可否不計前嫌,再指點我一二?”
葉雍淳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她尷尬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又不得不試探,正想再找個借口,他忽然開口:“說對不起。”
呃?張紹楨茫然:“對不起?”
葉雍淳挑了挑眉,緊繃的臉色鬆弛下來。
“我原諒你,”他冷淡道,“哪裡不懂?我教你。”
紹楨隨手指了一句:“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何意?”
葉雍淳站在她身後,微微俯身,正要看她指的句子,卻聞到她身上暗香浮動,讓他有些頭昏腦漲,身體再次繃緊。
紹楨卻是覺得兩人的距離有些過近,超過正常交往的禮儀,彆說兩人不對付,就是好友也不該這麼近。
她敏銳地察覺到一種侵略感,正要起身調整,葉雍淳不疾不徐地教了起來。
“朱子以為,氣構成萬物,人所稟受的氣之清濁、純雜等不同,會影響人的性情才質……”他忽然停下。
張紹楨輕輕抬頭,見他正皺著眉,視線落在那枚玉佩上。
她屏住呼吸。
“這玉佩……”他遲疑地開口,“如何在你這兒?”
嗯?怎麼是這個反應?
紹楨糊塗了,半真半假道:“家中老太太壽宴那日,我無意尋到的。怎麼,你認得?”
葉雍淳的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原來是你。被你撿走也是緣分。既然如此,就當送你了。”
該不會以為她看中了這枚玉佩吧?
張紹楨覺得這誤會有點離譜,卻不好解釋,追問道:“這真是你的?你在我們家丟失的?還記得是何時丟的嗎?”
端看他的反應,那晚的登徒子應當不是他,那他的玉佩怎麼無緣無故出現在她的床上?
葉雍淳雖不解,但還是仔細回想了片刻,道:“記得遊園時還見過,晚宴上便發現不見了。”
紹楨猶自沉思,他卻已轉開話題:“……那日我隻是想讓你醒神,並非有意讓你當堂摔倒出醜。”
張紹楨驚訝地挑了挑眉。這人什麼意思,轉性兒了?
葉雍淳盯著她:“我已經向你解釋清了,你打我那幾拳,我也認了。現在你是不是該回答我了?”
“……回答什麼?”紹楨茫然。
葉雍淳看著有點咬牙切齒:“你是不是收了通房。”
“……”張紹楨又想揍他了,“不知所謂!”她騰地起身:“不想教彆教,當我稀罕!”
葉雍淳一把拽住她:“回話。”
紹楨無言以對,沉默片刻道:“我暫時沒收通房,但以後肯定會收的。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咱們同窗一場,勸你一句,有病就治,我給你出診金。”
葉雍淳卻莫名其妙地笑起來,雙手放在她肩上一按,將她摁回椅上:“好了,繼續吧。”
……
直到散學,紹楨也沒能把那枚玉佩還回去。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侯府,從吳太夫人處昏定出門,繞路去後花園散心。
剛過中秋,天氣漸冷,幾隻水鳥掠過湖麵,殘荷搖蕩,枯瘦的蓮蓬孤單挺立,彆有一番風味。
紹楨立在亭榭眺望,假山後忽然傳來一陣笑聲,她回頭望去,隻見幼時燒壞腦袋的傻丫從假山後走來,手裡捧著個物什把玩,正癡癡地笑。
傻丫望見她,眼睛一亮,小跑著上前,獻寶似的將物什捧給她:“四少爺四少爺,我撿到一枚玉佩!”
紹楨定睛一瞧,差點沒暈過去,將將才紓解些的心更沉了。
竟然是枚玉佩,同她手中那枚如出一轍的玉佩,冰涼的玉髓,瞠目怒視的麒麟獸首,盯得她渾身冰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今仔細回想葉雍淳的話,他丟失的想必是傻丫手上的這枚,至於落在她床上的那枚,依舊毫無眉目,又回到了原點。
她悶頭回了青禾堂,衝著張鼐發了好大一通火,責令他半月內必須查清玉佩來曆。
張紹楨隻覺得頭頂懸了一把鍘刀,不知何時便會落下來,讓她猶如驚弓之鳥,茶飯不思、輾轉反側,短短幾日便瘦了一大圈。
次日恰是旬假,宮裡的劉太後舉辦賞菊宴,府裡女眷都按品大妝進宮,一群姊妹也進宮了,她落個清閒,心灰意懶地歪在貴妃榻上看遊記。
下人回稟說趙公子來訪,紹楨皺著眉翻了個身:“說我出門了,不在府裡。”
“好你個張小四,連我都要撒謊,”一道爽朗的聲音便在門口響了起來,輕快的腳步聲靠近,他笑著說,“好不容易放假,晴日正好,怎麼就在屋裡悶著?”
張紹楨暗自著惱。
這群沒眼色的仆人,真該好好打一頓!竟然不經她允許便隨意放人進屋,即使這人和她關係不錯也不行!
她隻好扔掉遊記坐起身來,歎氣道:“今日懶怠些,趙兄恕我無禮了,你隨便坐。來人,上茶。”
趙弘鄞撿起她的遊記,隨意看了兩眼,不以為然道:“書有什麼好瞧的。國子監那群人在馬場辦馬球賽,正熱鬨呢,咱們也去玩玩。”
紹楨立刻要推脫:“哎——我騎術平平……”
他卻不相信,硬是拽著她的胳膊將人拖了起來:“當初也說策論平平,還不是一來就拿了個甲等,彆自謙了,走走走,待在屋裡要發黴了。”
張紹楨卻是欲哭無淚。
這回她當真沒有自謙……
然而無論她如何拒絕,還是被生拉硬拽地來到了國子監的校場。
正值午後,赤色旌旗在碧空下飄揚,烈日將金箔揉碎了灑在黃土校場上,場中賽事正酣,馬蹄下迸濺的土塊在半空裂成細碎金粉,胡楊木球杆劃破沙霧,朱漆馬球如流星般在場中傳送,鐵馬鐙相撞出金石之音,激昂的鼓聲裡裹著騎手的呼哨:
“這裡!打過來!”
“看球!”
“……”
“我也來!”趙弘鄞躍躍欲試,率先跨上馬鞍,如離箭之弦飛馳而出,直接衝進了賽場。
張紹楨立在三重纏枝紋木柵前,抬手放在眉前擋住烈陽,為難地衝給她牽馬的小吏搖了搖頭:“我……我還是不參加了,看看就好。”
小吏會意,給她上了一碟茶點。
她便坐在觀賽的高台上,一邊觀望賽況一邊搖著折扇發呆。
她的騎術,說平平都是誇大,實事求是來講,是稀爛。
七歲那年她被父親接回侯府認祖歸宗,不出一月便遭人算計,墜馬險些喪命,從此看見馬就發怵,到現在,騎術才勉強是正常初學者的水平,不過是常年進宮伴讀,不為外人所知罷了。
正因當年那場墜馬,她爹張世欽差點休妻,還是許夫人的嫡兄、許良謨的親爹寧遠侯上門談判,許夫人的下場才從送內獄改成了關家廟。
自那以後,她和張紹棠、張紹槿姐弟的關係便勢如水火,而許夫人也有七年未見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