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楨一愣,轉頭望去,隻見奴仆簇擁下,一位花信年紀的年輕夫人正攙扶著一位神情威嚴的老婦人走來。
那老婦人頭發烏黑,穿丁香色緙金葫蘆紋褙子,青藍色綜裙,眼角細細的紋路略顯年紀,正是昨日剛過六十大壽的吳太夫人。
她連忙迎上前:“孫兒見過祖母,見過長姐。”
吳太夫人冷哼一聲:“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祖母嗎?連日在外留宿不說,一回府便欺負弟弟。槿哥做錯了何事,你要對他下這麼重的毒手?”
張紹楨欲解釋:“孫兒——”
她話音未落,吳太夫人身邊的年輕夫人已經撲到張紹槿身前,哭喊道:“槿哥,槿哥!你沒事吧?你們都是木頭啊,快去請郎中!”
她嗬斥完一眾奴仆,又衝回張紹楨麵前,揚起手掌重重扇了一個耳光,狠厲道:“槿哥若傷了根底,我必同你拚命!”
紹楨被打得偏過頭去,臉上火辣辣地疼,她低聲道:“還請長姐聽我解釋——”
這年輕夫人正是張紹槿的同胞嫡姐張紹棠,早年和許良謨的長兄定親,誰知男方婚前病逝,她便梳起婦人發髻在家為未婚夫守貞,直至如今。
張紹棠聞言怒不可遏:“有什麼好解釋的!祖母和我尚在,你竟敢私自動用家法。你眼裡還有沒有長輩?”
長姐如母,但這個長姐很討厭她,留在娘家守寡,未嘗沒有用名分壓著張紹楨,以保護胞弟張紹槿的緣故。
紹楨不好和她頂撞,便直接同吳太夫人道:“祖母明鑒。槿哥在國子監誣陷孫兒旬考舞弊,孫兒連日夜不歸宿,正是因為受了杖刑,不得已在紀乾娘處養傷,今日才將將能下地。國子監是何等威嚴之地,槿哥能在學堂做出陷害手足之事,焉知來日會惹出何等大禍?”
吳太夫人猶疑道:“槿哥誣陷你舞弊?這是怎麼回事?”
張紹楨便將當日國子監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明白,吳太夫人的目光慢慢變了,張紹棠卻冷笑道:“紅口白牙,你說誣陷就是誣陷?焉知是不是你擔心旬考不能出彩,這才鋌而走險,事發又推到槿哥身上!”
紹楨無言以對,隻得將證物小抄呈於案上,再命藕榭的小廝取出張紹槿往日的字帖一同比對。
字跡一致,無可辯駁。
吳太夫人到底是心疼小孫子,縱然失望,卻還是道:“槿哥有錯,可你也不能下這麼重的手。你是做兄長的,好好同他說道理就是了。再不濟,也可以向我稟明,祖母定然好好教訓槿哥。你此番行徑,太興師動眾了。”
張紹棠則目光憤恨。
紹楨的聲音冷淡下來:“父親一向教導我,一家子骨肉,同氣連枝,共榮共損,讓我務必看管槿哥,不讓他惹是生非。祖母和長姐疼愛槿哥,我也是知道的,因此時常忍讓。可此事斷不能輕易放過。家訓有言,不恤手足者,或輕者十杖,或重者驅逐。槿哥也才受了三杖而已。”
她看向吳太夫人,語氣一軟:“當然,祖母實在心疼,孫兒自然從命。隻是年底父親回京,孫兒不可不稟明父親,請他決斷。”
吳太夫人臉色微變,張紹棠再次大怒:“你竟敢威脅祖母——”
“棠姐兒!”吳太夫人出聲製止了她,短短幾息便下定了決心,對張紹楨道,“你說得有理。槿哥該打,繼續打!”
“祖母!”張紹棠急切起來。
吳太夫人搖搖頭,道:“若是你父親知曉,恐怕就不止十杖了。早解決早安心。槿哥,你要牢牢記住這次的教訓,你四哥是為你好。”
張紹槿簡直是咬碎銀牙和血吞。
方才還三杖,現在成十杖了,早知如此,他不如痛快認錯,何必等祖母和長姐!
但他也隻能憋屈地認了。
張紹棠恨不能殺張紹楨而後快,紹楨卻麵無表情地盯著張紹槿受完剩下的七杖,再招來早已請好的大夫給他醫治,這才恭恭敬敬地向祖母和長姐告辭。
動家法可不是小事,次日去吳太夫人的寒檀院晨省,家裡叔伯嬸子兄弟們齊聚一堂,全在等著她。
張家外七房內三房,長房張世欽襲爵,正妻許氏,育有二子一女,長女張紹棠和長子張紹棣乃是龍鳳胎,幼子張紹槿,外室秦氏生次子張紹楨。張紹棣英年早逝,張紹楨便成了實質意義上的長房長子。
二房老爺同為吳太夫人所出,生性風流,房裡姨娘眾多,得了八個女兒,但隻有嫡妻章氏生了個兒子張紹栩,同輩兄弟裡排行第二。
三老爺是吳太夫人的陪嫁丫鬟所生,和二老爺完全相反,潔身自好,不愛蓄姬納妾,隻有一個嫡出的兒子張紹楣,排行第三。
眾人明裡暗裡地打探原委。
紹楨隻說張紹槿在國子監不聽話,差點惹禍。家裡子孫多,人多口雜,吳太夫人也守住了口風。
張紹槿被打得下不了床,她帶著這小子的請假條陳出門進學。
請假數日,趙弘鄞熱情如舊,關切地問她傷勢:“身子可大好了?瞧你臉色白的,怎麼不在家多養幾日?”
“再不進學,怕聽不懂課了。”張紹楨同他邊走邊說,很快進了學堂。
她將張紹槿的請假條陳交上去,司業收下了卻叫住她:“這幾日落的課程不可不補,散學後向雍淳請教。雍淳,你可記下了?”
張紹楨比吃了蒼蠅還難受,立刻便要拒絕,誰知葉雍淳卻率先答應:“是,學生記下了。”
她睜大眼睛回頭去看葉雍淳,他卻神色淡淡,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道:“午時去靜齋等我。”
紹楨一言不發,趙弘鄞不滿起來,道:“司業,為何指明這小子?他倆一向不對付,前幾日還打了一架,你不怕他們又打起來?”
司業笑嗬嗬道:“不打不相識,少年意氣,也是緣分。”
趙弘鄞有些不悅,卻不好直接反駁老師,便道:“我也可以給張紹楨補習,這幾日學生認真得緊!”
司業歎氣道:“你?夏測葉雍淳排第二,你排第幾?張紹楨不補習都比你進益。你給他補騎射還差不多。好了,不必多說,上課了。”
趙弘鄞有些重武輕文,隻得悻悻作罷。
張紹楨覺得好玩,微微一笑。
不過很快她便笑不出來了。
靜齋中,張紹楨望著準備給她講課的葉雍淳,先發製人道:“不敢勞累葉世子,胤常已經借了我這幾日的課業筆記,我自行研讀即可。”
葉雍淳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書,道:“趙弘鄞的策論在國子學吊車尾,你信他的筆記?”
張紹楨冷冷道:“那也強過你。誰知道你會不會故意誤導我。”
葉雍淳嘴唇微抿,道:“你以為我想教?若非司業吩咐,我……”
話未說完,許良謨出現在靜齋門口,眼神閃爍不定,道:“老葉,你和她掰扯什麼,人不領情,你還腆著臉往她跟前湊?”
還有這賤人沒收拾呢,當日若非這姓許的給掌教拱火,她也不會受那五杖。
張紹楨的火氣瞬間被勾了起來,漠然開口:“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走吧,司業那裡,我隻說你已教過便是。”
葉雍淳方才還有些溫度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倏地起身,將精心準備的授課筆記撕了個粉碎,譏諷道:“自甘墮落,隨你。”
許良謨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走走走,升平府的結香社新來了個頭牌,咱去開開眼。”
張紹楨不以為意,坐下認真研讀起趙弘鄞的筆記。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了進來,她以為是送食盒的鄧池,頭也不抬道:“放案上,我待會兒再用。”
“四少爺。”
張紹楨猛地抬起頭,竟然是被她派出去查玉佩來曆的一等護衛張鼐。
“你回來了?查出來沒有?”她急切道。
張鼐頷首,稟道:“北直隸三百三十家玉器行,唯有天津的寶慶齋掌櫃認出此玉佩。說是五年前衛國公府葉家所定。”
葉家?
葉雍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