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乙察覺到她的目光,畏懼地縮了縮身子。
陳韶見狀,按住情緒,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的故裡也在姚城縣?”
這個是一查就能查到的事,楊乙不敢撒謊:“是。”
陳韶追問:“姚城縣什麼地方?”
楊乙老老實實地答道:“姚城縣青溪塢。”
青溪塢……顧飛燕揚一揚眉梢,抬手輕輕敲兩下桌子。陳韶聞聲看過來,顧飛燕又輕敲了兩下。
這麼巧?陳韶心頭不知為何,突然浮出絲絲不好的預感來,看一眼王知縣,又看一眼盧明遠和張小姐後,鎮定地繼續追問:“青溪塢距離清道縣有多遠?”
楊乙支吾道:“有,有……”
張小姐毫不客氣地說道:“最多不過半月的路程。”
楊乙飛快看一眼陳韶,又回頭惡狠狠地瞪一眼她後,附和道:“是,最遲不過半月的路程。”
陳韶看一眼麵上毫無懼色的張小姐:“你是什麼時候從青溪塢來的清道縣?”
這個也瞞不了人,楊乙老實回答:“上個月初。”
陳韶:“就你和你兒子兩個人?”
楊乙稱是。
陳韶:“你們從青溪塢過來走了幾日?”
楊乙猶猶豫豫地答了個七日。
“七日。”陳韶拿起他交上來的婚書,重複了一遍後,再次問他,“婚書上的保婚人陳青山、楊木根現在何處?”
“他們就在清道縣。”楊乙回答。
陳韶看著他:“他們是跟著你一道來的清道縣?”
“不是。”楊乙道,“他們早年間跟著小人的姐夫一道來的清道縣,如今都在清道縣做買賣。”
陳韶吩咐王知縣:“那就再派人去將他們兩個也請過來。”
在王知縣安排人的當頭,陳韶看著婚書:“這婚書上寫著,張小姐與楊留柱定親的日子是十八年前的三月初八,這婚書也是那個時候寫下的?”
楊乙沒有任何猶豫:“是。”
陳韶抬眼,目光嚴厲:“我再問你一遍,這張婚書是十八年前的三月初八寫下的?”
楊乙依舊沒有猶豫:“是。”
“根本不是!”張小姐反駁,“舅舅沒有來清道縣之前,我從來沒有聽過爹和娘提過我與表哥定親的事!是他們來了第二日,我才第一次聽爹提及。”
“你爹、你娘從不提及,那是因為不想讓你多心!”楊乙冷哼一聲,指責道,“你要當真為爹、為你娘著想,就不該鬨到縣衙來,讓你爹、讓你娘丟人現眼!”
“我爹、我娘也是你的姐姐、姐夫,”張小姐寸步不讓道,“你來清道縣,我爹、我娘可待你不薄,怎麼沒見你為他們著想,反而恩將仇報的告了他們好幾回?”
“牙尖嘴利!”楊乙勃然大怒,看向她的目光中,已漸生殺機。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殺人,既然她如此不識好歹,那就彆怪他心狠手辣!
張小姐被他狠厲的表情鎮住,畏懼地往後退了兩步。盧明遠見狀,再一次站到她跟前,擋住了楊乙瞪著她的目光。
楊乙陰惻惻地哼笑兩聲,“好小子,你給我等著!”
盧明遠也有些害怕,但並沒有退縮:“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你很……”楊乙眼珠一轉,掃見王知縣等人,霎時閉了嘴。
見他竟然咽回了後半句話,盧明遠頗有些失望道:“各位大人都在這裡聽著的,將來我與張小姐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你就是凶手!”
“誰知道你小子在外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楊乙冷笑,“想賴在我身上,沒門!”
盧明遠又刺激了他幾句,見他不再接招,隻好作罷。
幾人打嘴仗時,陳韶並未勸阻,眼下見他們都不再說話,這才問道:“都吵完了吧?”
楊乙昂著頭不說話。
盧明遠與張小姐雙雙賠了罪。
“既然說完了,那就輪到我來說了。”陳韶不疾不徐拿起楊乙交上來的婚書,“按照大棠律令,隱瞞婚況、詐偽,杖八十至絞刑,偽造文書則直接問斬。我已經反複問過你多次,如最後查實這張婚書是偽造,你將獲斬刑,聽明白了嗎?”
楊乙心頭一緊,但想到張家的財產,又咬牙道:“大人放心,小人已經聽十分明白。”
“好。”陳韶沒再多說,讓他起來退到一邊,等候張萬金及陳青山、楊木根到了再說。
三人很快就來了。
一起來的還有張夫人及楊留柱。
張萬金、陳青山及楊木根唯唯諾諾地隨在衙役身後,連餘光都不敢亂看。張夫人卻在進屋後,便直奔張小姐而去。到了跟前,揚手就給了她後背一巴掌:“你說說你一個閨閣小姐,就這麼衣衫不整地跑來縣衙鬨事,你還要不要臉了?”
“我沒有鬨事,我過來是……”
“還敢頂嘴!”張夫人又打了她一巴掌後,看到旁邊的盧明遠,怒火瞬間湧了上來,又是連續幾巴掌後,尖聲叫道,“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臉沒皮的賤東西,你就這麼缺男人,爬牆也要往他身上撲?我告訴你,就算我死,你也隻能嫁給留柱!”
“表妹,你快給姑姑認個錯,”楊留柱將盧明遠推開後,急巴巴地勸道,“你不知道姑姑聽說你逃走後,有多擔心你。”
“你少在這裡挑撥離間,”張小姐抱著腦袋氣憤道。
“表妹,你誤會我了,”楊留柱著急,“姑姑對我這麼好,我怎麼會挑撥離間呢?你快給姑姑認個錯吧,姑姑都是我們好。”
“留柱你讓開!”眼見打她後背,她不痛不癢,張夫人乾脆的抓住她的頭發,在她吃痛的往後仰時,擰住她的臉罵道,“既然你沒臉沒皮,喜歡犯賤,今兒我就撕爛了你的臉,看你還敢不敢往男人身上撲!”
看著無動於衷的張萬金,還有幸災樂禍的楊乙及火上添油的楊留柱,陳韶冷眼看向王知縣。
王知縣輕咳兩聲,猛地一摔杯子,起身嗬斥:“都給我住手,當這是什麼地兒呢,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還有沒有王法了!”
張夫人又狠擰了張小姐一把,並低聲罵道:“回去再收拾你!”
“回去再收拾她?”王知縣又一個杯子摔過去,“你張家有幾個臭錢了不起了,本官讓你住手,你還要再掐一把!來,也往本官的臉上掐一把,讓本官看看你張家是有多大的膽子!”
張夫人訕訕地後退幾步,避開了碎瓷。
“本官今兒把話放在這裡了,從今日起,你這老婦敢為什麼趙留柱還是王留柱再對張小姐動手,你動她一次,本官就杖你十次!你要動她十次,本官就直接將這什麼趙留柱還是王留柱閹了送進宮去!”王知縣怒喝。
張夫人嚇得白了臉,楊留柱更是不堪地躲到了楊乙身後,並輕聲喚了句‘爹’。
王知縣冷哼一聲,轉過身,變戲法似的,揚著諂媚的笑臉朝陳韶揖一揖手後,又坐了回去。
陳韶深看他兩眼,又轉向張萬金等人。
“當著我的麵,就敢又是打又是罵,看來你們張家在清道縣勢力不小。”陳韶不輕不重地譏諷兩句話,在張萬金跪地求饒時,不做任何鋪墊的開門見山問道,“張小姐與你的外甥楊留柱是在什麼時候定的親?”
“十八年前的三月初八,這賤皮子一百天那日。”張夫人搶著回答道。
張小姐本要提醒陳韶警告楊乙的那句話,聽到她張口賤皮子,閉口賤皮子,話到嘴邊,又恨恨地咽了回去。
陳韶看一眼她,又看回張夫人,將隱瞞婚況、詐偽,杖八十至絞刑的律令又說了一遍。
張萬金聽完,心頭一寒,當即道:“大人……”
“大人放心,”張夫人賠著笑,麻利地說道,“如果早知道這賤皮子長大這是副模樣,我當年就是死,也絕不會給她和留柱定親,如今既已成事實,說不得隻能委屈留柱了。”
張萬金不敢置信:“夫人,小瑾是你的親女兒!”
張夫人不以為然道:“她要不嫁給留柱,我就沒有她這個女兒!還有,你記著你當年對我的承諾,你今兒要是敢違諾,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裡!”
張萬金癱軟在地上,什麼也不說了。
陳韶看她一意孤行,也不再問,轉而看向陳青山與楊木根:“你們也聽到了,隱瞞婚況、詐偽,杖八十至絞刑,偽造文書可直接問斬。幫著做偽證,雖然按照大棠律令可減罪二等,但如果楊乙、張萬金被判了死刑,你們兩個就是流放三千裡。”
“大人饒命,”幾乎是她的話音剛落,陳青山就跪到了地上,“楊留柱與張懷進的婚書是假的,是上月楊乙到清道縣第二日才寫下來的,他們說他們已經買通官府,小人這才簽字做了保媒人。”
“小人也是。”楊木根與楊乙是同族的堂兄弟,但在性命跟前,親情早被拋到了腦後。
“你們……”張夫人氣急,“大人明察,這賤皮子與留柱定親之時,除了他們兩個,還有同族的好些長輩在場,懇請大人派人去青溪塢將他們請過來為我做證!”
陳韶看向張萬金,“你的意思呢?”
張萬金看一看張夫人,又看一看張小姐,心如死灰地說道:“懇請大人派人去青溪塢將他們請來做證!”
張小姐捂著青紫的臉頰,低低地笑了幾聲。眼淚伴著笑,瞬間滑落臉頰,墜落到地上。
陳韶做最後的提醒:“法不留情,一旦查實,無論誰來求情,概不通融,你們想好了?”
張夫人催促道:“已經想好了,就請大人派人去請他們過來吧。”
幸好她早有所料,已經送信回青溪塢。隻要將他們請過來,親事就是板上釘釘,就是皇上來了,也休想更改!張夫人心中閃過幾分得色。
“請人太麻煩了,”陳韶看向王知縣,語氣平平,“昨日夜裡,王知縣是不是說過,你來這清道縣已有二十餘年?”
王知縣連忙起身答道:“不錯,下官在清道縣任知縣已有二十三年又七個月了。”
“既有這麼長時間,那麼三年前,清道縣謠傳皇上要在民間挑選秀女入宮衝喜一事,你是不是也知道?”陳韶問。
王知縣大聲道:“下官不僅知道,還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陳韶道,“那就說一說,謠言可有傳皇上打算什麼時候到民間挑選秀女入宮?”
王知縣信誓旦旦道:“七月十五日。”
陳韶拿出盧明遠與張小姐的婚書,而後看向張萬金:“張小姐既與其表哥楊留柱自小定親,皇上即便真要在民間挑選秀女,你隻需拿出婚書,也可避免,為何沒拿?”
張夫人再一次搶著答道:“婚書在青溪塢,未曾帶在身上,迫不得已之下,這才找了那窮……盧公子應急。”
“好。”陳韶繼續,“盧明遠與張小姐的親事是五月初七定下來的,而清道縣距離雲南郡姚城縣青溪塢最遲不過半個月的路程。即便張小姐與其表哥的婚書不在你們身邊,你們安排人過去拿過來,也不過一個月的光景,為何沒有派人去拿?”
張夫人顯然早有準備,當即答道:“當時怕事情有變,這才匆匆忙忙將親事先定了下來。早知道是謠言,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找盧公子這樣的人家定親。”
陳韶舉起婚書:“最後一個問題,婚書所用的金粟紙是長隆商行於十六年前的上元節才發行,你們是怎麼提前近三年就開始使用的,嗯?”
張夫人瞬間啞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