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
陸小鳳笑問道:“江兄,陸某也有一事不解。”
“那些無辜百姓,都是被這杭州生祠一事所害,江兄今日仁慈,放走了他們,萬一日後出了事,江兄就不怕受此連累?”
江玄搖了搖頭,道:“不瞞陸兄,就在先前,我還有些頭疼,不知該如何處理此事後續。”
“但如今見到陸兄和花兄,我便不再擔心了。”
陸小鳳微微一怔,隨即笑著點頭:“沒問題。”
“江兄身在朝廷,尚能做到這一步,我和花兄,便為江玄解決這個後患又如何?”
“銀錢這東西,我沒有,但花兄身為江家公子,卻是不缺的,救濟幾個百姓,不成問題。”
花滿樓無奈搖頭:“這可不是一個兩個,而是足足數百人……”
這時,劍晨插口道:“如若二位需要的話,在下也能援手一二。”
“劍晨兄願意相助,那自是再好不過了。”陸小鳳當即拱手。
劍晨笑著搖頭:“可惜我做不到如二位這般灑脫,也無法如江兄這般,僅憑幾句話,便能令按察使司釋放百姓。”
“大家的立場不一樣罷了。”
江玄端起酒水飲了一口,淡淡道:“以諸位的能力,若想入仕途的話,想做到我這一步,對諸位而言,應當易如反掌。”
“不不不,江兄你這可就錯了。”
陸小鳳搖頭:“正因為大家的立場不同,性格也不同,所以江兄你能夠做到的,我們不一定能做到。”
“如今這個世道,我們能做的,也就是在江湖上打抱不平,偶爾用自己的方式,管管那些不平之事罷了,若是讓我們向閹黨低頭,去朝中做些蠅營狗苟之事,我等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江玄嘴角一抽:“陸兄這話,是誇我還是損我?”
“哈哈,江兄千萬彆誤會。”
陸小鳳拱手笑道:“若是之前,我或許會認為江兄也如朝中那些個閹黨一般,都是為了權勢不擇手段,貪慕虛榮的小人,但經此一事,我便知道,江兄絕非這樣的人。”
“隻是大家的出身、立場不一樣罷了,有時候身不由己,也是正常的事兒。”
“但我等,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縫補這個破爛不堪的世道,也許最終也改變不了什麼,但求問心無愧即可。”
“在我看來,江兄便也是這樣的人,所以陸某才會說,我等都是同道中人。”
“說的好!”
劍晨笑著舉杯:“來一起為這‘同道中人’,乾一杯!”
“乾!”
四人舉杯,一飲而儘。
徐龍青和溫良弓坐在一旁,卻根本插不上話。
一來是身份不夠,二來則是因為,幾人這不時如同打啞謎般的交流方式,他們根本聽不懂,也無法理解。
不過,或許這就是江湖吧。
無需過多交流,隻要看對了眼,便能成為朋友。
隻是,大人與這些江湖人交朋友,也不知是好是壞……
徐龍青心中有些擔憂。
溫良弓卻一直低著頭平靜飲酒,一言不發。
……
“江兄,不知你對如今這閹黨橫行的世道,如何看?”
笑談中,陸小鳳突然看向江玄,問出了這樣一句。
許是怕江玄誤解他的意思,他又補充了一句:“你覺得,我大明王朝,還有希望嗎?”
此言一出,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徐龍青眼皮直跳,直接灌了一大口酒,然後趴到桌子上裝醉,祈禱自己聽不懂。
溫良弓則是目光閃爍,緊緊盯著江玄。
沉默片刻。
江玄淡淡道:“陸兄,這種事,不是我等能夠決定的。”
“在沒能力改變這世道之前,不如先學會隱忍,靜待時機。”
“世事無常,未來究竟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江玄用了之前回答過裴興的話,給予陸小鳳同樣的回複。
眾人聽完,皆怔神不語。
許久。
陸小鳳深深看了眼江玄,舉杯道:“江兄,你這朋友,我陸小鳳認了。”
“日後若有用得上我陸小鳳的地方,隻需在江湖上傳個消息即可,不論多遠,我陸小鳳一定趕到相助。”
“這一杯,陸小鳳敬你,祝江兄前程似錦,早日等到順風而起的那一日,實現心中抱負!”
江玄含笑點頭,舉杯:“乾。”
他知道,陸小鳳讀懂了他心中的抱負。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重活一世,還是如此璀璨的大世,誰又是自甘平凡之人呢?
……
入夜。
漆黑夜幕下,整個杭州城一片寂靜。
陸小鳳和花滿樓早已離去,或許已醉倒在哪個角落,或許已經離開了杭州。
對他們這種江湖浪子而言,夜宿客棧,或是荒野,沒什麼區彆。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江湖兒女。
江玄此刻,還達不到他們這樣的境界。
因為他還有牽掛,還有追求。
正如他與陸小鳳所言。
此刻的他,還在靜待時機。
未來局勢如何,誰也說不清楚。
而想在時機到來時,抓住機會,乘風而起的話,便需要有足夠的實力。
夜幕中,江玄盤膝而坐,運轉羅摩內功,內氣隨著經脈而動,緩緩衝擊著第四條‘手太陽小腸經’。
這幾日,他一直在衝擊這條經脈。
今夜,應當可以一鼓作氣,徹底將這條經脈打通了。
隨著內息運轉,江玄也陷入冥想狀態,呼吸綿長,幾乎弱不可聞。
房間裡似乎陷入永恒黑暗,隻有窗外月光,一閃一閃。
不知過了多久。
一道人影從窗戶悄悄翻了進來,在房間裡悄然摸索,借著微弱月光,很快便發現了桌上的包裹。
黑衣人臉上麵色警惕,悄悄看了眼床上靜坐不動的身影,隨即輕輕打開包裹,很快便發現了包裹裡擺放的兩本造辦冊。
找到了!
黑衣人心中一喜,輕輕拿起造辦冊,便邁著貓步,原路返回,準備再次從窗戶翻出去。
但剛走到窗口位置,突然一道劍光襲來。
嗤!
黑衣人尚未反應過來,心口位置就多了個血洞,劍氣透體而過,瞬間切斷了他所有的生機。
“你……”
他瞪大眼睛,滿臉不甘,死死瞪著出現在窗口的持劍人影,踉蹌倒退回了房間中央,最終無力癱倒。
月光映照下,顯露出一張死不瞑目的臉,赫然正是溫良弓。
踏踏……
江玄不知何時已經睜眼,緩緩走到溫良弓屍體旁邊,從他手裡拿起兩本造辦冊,歎了口氣,道:“何苦呢?”
“正道不走,非想走捷徑……”
細雨從窗邊走了進來,淡淡道:“與他接頭的暗線,也被我解決了。”
江玄點了點頭。
韓堯既然對他有防備之心,自然不可能隻派溫良弓一人前來。
一明一暗,才是最好的搭配方式。
隻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死在這人傑地靈的杭州,也算是你最好的歸宿了。”
搖了搖頭,江玄揮手道:“屍體處理一下。”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既然選擇破壞規矩,企圖拿自己的東西去領功,那麼這就是他最好的歸宿。
反正人是跟自己到杭州城來的,此事按察使司人人可見,誰知道他為何突然消失了。
至於那暗線,既然是不能見光的,那死了也就是死了。
沒有證據,誰能證明此事與自己有關?
這個啞巴虧,韓堯是吃定了。
細雨歎了口氣,上前提起溫良弓的屍體,躍出窗外,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江玄則走到窗邊,準備關窗睡覺。
可就在這時,一陣淒涼的二胡聲突然自風中傳來,隨後一道歎息聲,突兀地在江玄耳邊響徹:
“小兄弟,雖人在朝中,身不由己,但有時候,殺心太重,未必是件好事。”
江玄身形一頓,隨即平靜說道:“前輩,你既已知曉,人在朝中,身不由己,那麼便應該能理解晚輩所為。”
“我不殺他,回去以後,我就會有麻煩。”
“弄臟了前輩的地方,還請前輩見諒,晚輩會替前輩清理乾淨的。”
那個聲音沉默片刻,隨後再次響起:“不必了,你們明日離開這裡吧,我隻想過些平淡的生活,不想被牽扯進這些麻煩之中。”
“是,晚輩明日便離開。”江玄說道。
那個聲音未再傳來。
夜色中,隻有略帶悲涼的二胡聲音不斷回蕩。
奇怪的是,那個聲音雖然語氣平淡,但卻十分響亮,可客棧裡的人,卻無一人被這個聲音驚醒。
可見此人功力之深,能將聲音控製,隻讓江玄一人聽到。
這種功夫,類似傳說中的傳音入耳,將聲音通過內力傳達,直接傳入目標耳朵裡,不僅需要極其深厚的功力,還需要對內力有極強的控製能力。
而如今在這中華閣裡,能使出這般深厚功夫的人,隻有一位——
二十年前的武林神話;
滿血拉二胡,殘血浪全圖;
大明十大劍客中排行第二的天劍——
無名!
……
次日一早。
江玄起床叫上徐龍青,兩人便下了樓。
徐龍青有些疑惑:“大人,不等溫總旗了嗎?”
“他昨夜失蹤了。”江玄平靜道。
徐龍青心中一突,莫名想起了之前在靖虜屯堡消失的楚墨,隱約明白了溫良弓的下場,於是便識趣地沒有多言。
來到大堂,坐在櫃台處的,依舊是劍晨。
看到江玄下樓,劍晨起身問道:“江兄,準備離開了嗎?”
江玄微笑拱手:“劍晨兄,我還有要事要辦,就不打攪了,後會有期。”
聞言,劍晨也不再多問,拱手回道:“江兄,後會有期,有機會再來杭州,記得來中華閣。”
“一定。”
江玄點頭,帶著徐龍青轉身出門離去。
劍晨靜靜目送兩人離去,隨即似是想到什麼,眉頭一皺:“不對呀,昨日不是三個人麼?”
就在這時,一名中年男人負手走下樓來。
“師父!”劍晨連忙行禮。
無名微微點頭,也走到門口,看向街頭遠去的兩道人影,搖了搖頭,道:“晨兒,此人殺心太重,與他走的太近,不是好事。”
劍晨愣了下,不解道:“師父,他可是救了按察使司監獄裡的百姓……”
“對於百姓,他確實有憐憫之心。”
無名點頭,繼而搖頭歎道:“隻是,世間蒼生,皆有一線生機,而他一旦出手,便不留餘地,絲毫不會給對手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樣的人,若他能一直保持著對百姓的仁慈之心,倒也還好。”
“但有朝一日,一旦他手握大權,又失去了這顆仁慈之心的話,對這世間蒼生而言,必是一大災難。”
“當今大明的局勢,晨兒你也很清楚。”
劍晨點了點頭,明白了無名的意思。
隨即,他回頭再度看向已經不見人影的街頭,沉吟片刻,搖頭道:“不會的,師父,我相信江兄不會變成這樣的人。”
“而且,就算我一人會看錯,陸兄和花兄也不可能同時看錯,師父您也說了,陸兄和花兄都是十分聰明的人。”
聞言,無名再次搖頭一歎,隨即點頭道:“晨兒,你也長大了,你既有你自己的判斷,為師也不再橫加乾涉。”
“隻是,這江湖人心叵測,許多時候,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危險。”
“為師希望你將來獨自行走江湖時,能多一分防範之心。”
劍晨點頭:“我會的,師父。”
……
“大人,我們現在去哪兒?”
兩人牽著馬走在街上,徐龍青回頭詢問。
“去布政使司衙門,等裴興他們回來便回京。”江玄淡淡道。
“是。”徐龍青點頭。
……
五日時間,匆匆而過。
杭州城西南方向官道,三匹快馬疾馳而過,朝著杭州城方向趕去。
馬上乘坐的三個人影,自然就是剛從福州城趕回來的裴興、丁修和林平之三人。
在前往福州城的向陽巷老宅子裡找到父母留給自己的遺物後,林平之仔細看了一遍,發現果然如江玄所言,那正是當年祖父林遠圖傳下來的辟邪劍譜。
不僅包含完整的劍招,其內還有一套運氣法門。
而這套運氣法門,開頭便寫著八個字: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劍譜配合運氣法門,方能發揮出劍招的最大威力,但偏偏卻需要自宮才能修煉。
一時間,林平之悵然若失。
但想到已經慘死的父母和師父江玄的提醒,終究還是下定決心,焚燒了那件記錄著劍譜的袈裟。
隨後又前往自家鏢局看了一眼,發現整套宅子都已經被青城派的人燒毀。
在悲憤之餘,林平之也隻能暫且忍下,在裴興二人的陪伴下,簡單祭奠了一下鏢局裡死去的人後,便快馬趕回了杭州城。
因此,一來一回,千多裡的路程,僅僅隻用了六天時間。
眼看杭州城已近在眼前,三人都鬆了口氣,漸漸放緩速度慢行,剛好也給馬休息一會兒。
長時間快馬疾馳,不僅人顛簸得受不了,馬也是很累的。
三人一邊隨口交談著,一邊悠閒地朝著杭州城西門走去。
可就在距離城門已經不足五裡左右時,旁邊的岔路裡,突然走出一群人影,攔住三人的去路。
“小雜種,你真是讓本座好找!”
領頭的一人,身披墨綠色道袍,身材矮矮胖胖,但身上卻沒有絲毫道家高人的風範,反而充滿了冰冷的殺氣。
其身後十幾人,也是個個麵帶煞氣,手裡清一色的長劍,在陽光下煜煜生輝,反射寒芒!
“餘滄海!”
林平之臉色驟變,眼中瞬間浮現出濃濃的仇恨之色,死死盯著那矮胖道人。
“青城派?”
聞言,裴興與丁修對視一眼,兩人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
餘滄海殺氣騰騰,氣機鎖定了林平之,冷冷道:“小雜種,‘人英’他們是怎麼死的?!”
林平之冷笑:“你是說那幾個畜生麼?自然是得了應得的報應,被老天給收了!”
“你找死!”
餘滄海怒不可遏。
‘青城四秀’,是他麾下最傑出的四個弟子。
其中,老四羅人傑在上個月死在了華山大弟子令狐衝手裡。
剩下三人,本是被他派來追殺林平之,奪取辟邪劍譜,但前兩天他剛從衡山離開,便突然收到常州那邊官府的消息,讓他前來認領屍體。
他這才知道三人已經死了。
於是馬不停蹄趕往常州,認領了幾個弟子的屍身。
隨後經過多番打探,終於確定林平之沒死,於是動用江浙這邊的江湖關係,打探到了這小畜生的蹤跡。
得知後者正趕往杭州,這才提前到此堵截。
為了一本辟邪劍譜,不僅親兒子死了,門下弟子也是傷亡慘重。
在衡山參加劉正風的金盆洗手大會時,還被各派輪番羞辱。
此刻餘滄海心中的殺意沸騰到了極點。
可瞥了眼這小畜生身旁的裴興二人。
想到前幾天在常州認領弟子屍體時看到的木高峰屍體,餘滄海還是強行忍下殺意,朝著裴興二人抱了抱拳,問道:“請問兩位道上的朋友,與這小畜生是何關係?”
裴興眼眸微眯,道:“餘掌門,混江湖也得講個道義,你已經滅了福威鏢局滿門,如今整個林家,隻剩他一人,你還準備趕儘殺絕?是否有違江湖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