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使司衙門大堂。
江玄三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等候。
沒過多久,便有腳步聲匆匆而來。
三人抬頭望去,便見一中年男人大步走來,身材肥胖,那本就寬大的官服穿在他身上,竟都略顯擁擠。
此人,正是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薛楷瑞。
“不知上差大人前來,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恕罪啊!”
薛楷瑞大步走來,還未站穩,便朝著座上的江玄拱手見禮。
一位正三品的地方大員,還是都察院的分支官員,麵對江玄這位正六品的千戶,卻如此客氣,這姿態已經是放得夠低了。
當然,大明的官職製度,本就是出了名的以小節大,更何況地方官與京官的性質不一樣。
尤其還是錦衣衛的官。
錦衣衛的職責就是代皇帝監察天下,如今大明皇帝不管事兒,是魏忠賢做主。
明麵上,錦衣衛就是魏忠賢的狗。
一旦錦衣衛出動,很多時候,基本都是代表魏忠賢的意誌。
此外,薛楷瑞身為三品大員,對朝中的一些情況,自然也有所了解。
他早就已經收到消息,也知道江玄此番是為何而來。
杭州府的事兒,本就是負責督建生祠的閹黨,打著魏忠賢的名義,與他們這些地方官員合謀弄出來的。
所得的好處,上上下下也都有打點,因此他絲毫不慌。
不過該走的過場,也還是得走一下的。
“薛大人客氣了。”
江玄起身,平靜地拱了拱手,道:“大人政務繁忙,下官能夠理解。”
“哈哈……”
聞言,薛楷瑞鬆了口氣,徑直走到主位入座,隨即笑道:“不知江大人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啊?如果有需要本官幫忙的,江大人但說無妨。”
“還確實有事兒需要薛大人幫忙。”
江玄也坐了回去,拱了拱手,道:“下官此番是奉廠公之命,前來調查朝中大學士王興、工部崔肆、許元等命案的死因。”
“他們生前都與杭州府為廠公立生祠一事兒有關,其中工部許元,正是生祠的督建官,所以還請大人能夠幫忙查一下,在督建生祠的過程中,是否有何異常情況發生?”
“還有這許大人,是否得罪過什麼人?”
“什麼?許大人死了?”
薛楷瑞故作驚訝,隨即皺眉沉思片刻,搖頭道:“江大人,你這便為難本官了,這建生祠一事兒,途中確實發生過幾次動亂,都是一些逆黨之流,欲阻止為廠公他老人家立祠,但最後都被鎮壓下去了。”
“畢竟江大人你也知道,在民間,確實有那麼一部分亂黨,一直不滿廠公他老人家主持朝政,時常會做些叛逆之事。”
“因此,你要本官去查這麼多人,調查殺害許大人的凶手,這可是令本官有些頭疼啊。”
言下之意便是,所有不滿魏忠賢主持朝政的人,都有可能是殺死許元的凶手。
人太多了,不好查。
江玄臉色平靜,並不意外。
他本來也沒想過能查出什麼。
“薛大人的難處,下官理解。”
“不過此事乾係重大,眼下朝中已死了四位大臣,不僅弄得整個朝堂人心惶惶,廠公他老人家也是十分不滿。”
“在來之前,廠公曾交代於我,全力督辦此事,所有地方官員必須全力配合,不論如何也要查清此事!”
“若是最後一點線索都查不到,下官回去,可沒法向廠公交差啊。”
說到此,江玄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薛楷瑞。
後者臉色微變,自然明白江玄話裡的意思。
要是查不清楚,回去交不了差的話,就是他們這些地方官員不配合所導致的。
到時候,麻煩的自然是他們。
薛楷瑞心中暗罵,皺眉道:“那不知江大人打算如何調查?還請江大人明言,本官一定全力配合。”
江玄微微點頭,提點道:“下官聽說,在建生祠期間,曾有不少亂黨鬨事,但全都被大人抓到大牢裡了?”
薛楷瑞愣了下,隨即嘴角一抽。
那些所謂的亂黨,自然就是在建生祠期間,他們打著魏忠賢的名義,強行征稅、納地,遭到反抗之後,所抓進來的那些百姓。
對於這些百姓,薛楷瑞擔心這些人出去亂說,都隻是準備慢慢吊著他們,等折磨的差不多了,再弄死幾個殺雞儆猴,然後就給放了。
畢竟一直關著也浪費糧食。
可聽江玄的意思,竟是打算拿這些百姓回去交差?
這王八蛋真是比他們還狠!
要知道,謀害朝廷大臣,那可是要滿門抄斬的。
不過隻要能解決這個麻煩,打發了江玄,死那麼幾個亂民,他也不會在意。
於是薛楷瑞露出一副秒懂的表情,連忙道:“沒問題,這些個亂黨,江大人要幾個都可以,本官一定配合。”
“薛大人誤會了。”
江玄淡淡道:“下官要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全都要。”
“全要?”
薛楷瑞眉頭一皺,提醒道:“江大人,這些亂民,可是有足足三百多人……”
“人越多越好。”
江玄淡淡道:“煩請薛大人把這些亂民全放了,要抓哪些人,下官自會動手,不勞大人費心。”
“這……放了?”
薛楷瑞愣了下,不解道:“江大人,這些亂民,可都是極其凶殘的,放了他們,想再抓回來,可就……”
“這一點不勞大人費心。”
江玄打斷:“大人隻需按照下官所言去做即可,接下來如何行動,便不勞大人費心了。”
薛楷瑞眉頭緊蹙,有些不明白江玄的用意,但也沒多想,反正人是江玄放的,出了事,也與他無關。
“也罷。”
薛楷瑞點頭:“本官這就放人,如何抓人,那就看江大人你自己的了。”
江玄平靜點頭:“多謝薛大人配合。”
……
半小時後。
在一眾獄卒不解的眼神中,一個接一個的百姓從牢房裡走出。
這些百姓個個衣衫襤褸,身上充滿各種刺鼻臭味,如同乞丐般,神色麻木、慌亂、茫然。
或是許久未曾見光,當走出獄房後,全都忍不住閉了閉眼,抬頭遮擋陽光,隨即麵麵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看什麼?快走!”
“還想回去是不是!”
眼看這些百姓走出獄房後依舊遲疑不前,旁邊的獄卒大聲嗬斥,催促他們離開。
很快,這些被關了許久的百姓,終於意識到這是要放了他們,頓時激動起來,紛紛加快速度,逃一般地跑出了衙門。
有人激動之餘,甚至忍不住放聲大哭。
這喧鬨的場麵,引來了不少百姓觀看,站在遠處低聲議論,大多也感到疑惑與不解。
這些人是因何被抓,杭州城的百姓自然再清楚不過,但閹黨勢大,他們平日裡也不敢過多議論。
本以為這些人必死無疑,卻沒想到,今日竟被放出來了?
難道那些個官老爺們,真的良心發現了?
“師父,這是怎麼回事兒?”
人群中,一名氣質不俗的青年,聽著周圍百姓的議論,有些疑惑地回頭看向身旁的中年男子:“難不成,真是那姓薛的良心發現了?”
“應該沒那麼簡單。”
穿著樸素的中年男子搖頭,眼中也有不解。
這時他目光一轉,突然看向衙門口站著的三個人,眉頭微蹙,道:“這三個人,應該不是杭州三司衙門的吧?”
青年聞言,回頭望去,仔細打量了兩眼,搖了搖頭,道:“應該不是,沒見過。”
“前輩!”
就在這時,陸小鳳和花滿樓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中年男子聞言,回頭望去,微微一笑,道:“二位也來了?你們不是決心要救按察使司衙門裡的百姓嗎?莫非,眼下這副景象,便是你們所為?”
“前輩誤會了,此事非我二人所為。”
陸小鳳搖了搖頭,眼中也有疑惑:“我們倒是準備今晚就行動的,可惜還沒來得及動手,這些百姓就被放出來了。”
“不是你們?”
聞言,中年男子旁邊的青年愣了下,道:“既然此事不是陸兄和花兄所為,難不成真是那按察使良心發現,主動放人?”
“應該不可能,他如果想放人早就放了。”
陸小鳳搖頭,繼而也看向衙門口那三道身影,眼眸微眯,道:“這三人來了之後,這些百姓就被放出來了,也許,此事會與他們有關……”
“陸兄認識他們?”青年疑惑道。
陸小鳳點頭:“他們是京城錦衣衛,領頭的那個,正是去年以後天境界練出刀勢,成就絕頂高手的千戶,江玄。”
“原來是他!”
青年頓時恍然,隨即好奇道:“此人竟然真的這般年輕,而且,去年就已經是絕頂高手,不知此刻到了什麼境界?”
“論境界,他不如你,論武功,你不如他。”
這時,中年男子淡然開口,隨即再次瞥了眼那個站在衙門口的黑衣青年,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論武功,我不如他?”
青年眉頭緊皺,低聲喃喃,但也並未懷疑師父所言。
沉思片刻,他也搖了搖頭,朝著陸小鳳和花滿樓抱拳道:“陸兄、花兄,告辭了。”
“告辭。”
兩人微微俯身,目送師徒二人遠去。
直到兩人走遠,陸小鳳眼中才浮現一抹凝重,皺眉道:“這師徒倆,究竟是何來曆?”
“武功如此之高,竟會隱居於一個小小的客棧之中……”
花滿樓微微一笑,道:“世界如此之大,無奇不有,武功高,也不一定非要闖蕩江湖。”
“也是!”
陸小鳳颯然一笑,隨即再次看向衙門口,眼眸微眯,道:“我倒要看看,這位錦衣衛千戶,究竟想做什麼……”
……
半小時後。
所有百姓儘數離開,圍觀人群也開始散去,衙門口再次平靜下來。
江玄三人,隻是靜靜地望著這些百姓被放走,也沒有動身抓捕的意思。
江玄的目光,在圍觀人群當中掃了一圈,眉頭微微皺起。
就在剛才,他突然有種被窺視的感覺。
當然,圍觀人群很多,他們就站在衙門口,不少人都會下意識地看他們。
其中或許摻雜著那麼一兩個江湖高手,也不足為奇。
江玄搖了搖頭,並未多想。
親眼看著那些被釋放的百姓儘數離開以後,他也走下台階,吩咐道:“走吧,就近找個客棧休息。”
溫良弓愣了下:“江……大人,我們不用監視這些百姓麼?要不,我去盯著幾個,走的時候拿他們回去交差……”
江玄腳步一頓,回頭看向他:“我說,找客棧休息。”
溫良弓麵色一僵,連忙低頭:“是!”
江玄冷冷掃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徐龍青也瞥了眼溫良弓,搖了搖頭,跟上江玄。
在衙門裡江玄與那按察使薛楷瑞商談,要釋放這些百姓時,他就明白了江玄的意思。
江玄根本就不是想拿這些百姓回去交差,隻是想找個理由放了他們罷了。
跟了江玄這麼久,江玄的脾性,他隱約也摸清了一些。
在麵對那些凶殘的匪徒,或是江湖中人時,大人心狠手辣,下手絕不留情。
但對於這些普通百姓,大人心中卻仍留有一絲慈悲之心,見不得百姓受苦。
這也是他一直死心塌地跟隨江玄的原因。
雖然做錦衣衛,很多時候身不由己。
但作為下屬,誰又不希望自己的上官,是個有人性的人呢?
溫良弓,顯然就是沒看清這一點,才會屢屢選擇錯誤。
此人,這輩子多半也就止步於此了。
……
三人策馬沿著街邊行走,很快便找到一家客棧。
“中華閣?”
江玄微微怔神,莫名感覺到,這客棧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大人?”徐龍青看向江玄。
“就這兒吧!”
江玄點點頭,下馬走了進去。
“哎喲!客官,您裡邊請兒!”
客棧小二連忙上前招呼,替三人拴馬。
三人走進客棧,發現人還不少,有商賈百姓,也有如他們這般打扮的江湖人士。
坐在櫃台前的,是個劍眉星目,長相俊朗的年輕人,身上隱約有股鋒銳之氣透體而出,但氣質卻溫文爾雅,令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見江玄三人走來,青年微微一笑,問道:“三位客官,請問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劍勢……
江玄目光微閃,這杭州城,還真是臥虎藏龍。
小小一個客棧當中,竟也隱藏著一位悟出劍勢的高手!
“這位客官,請問有什麼不對嗎?”見江玄一直盯著自己,青年也不生氣,反而微笑詢問。
“不知兄弟高姓大名?”江玄詢問。
中華閣,年輕的劍勢高手……
他心中,已經隱約有所猜測。
“兄台客氣了,在下劍晨。”青年笑道。
劍晨!
無名之徒,未來的‘十魔’之一。
江玄深深看了眼劍晨,點頭道:“以劍為姓,以晨為名,好名字,在下江玄。”
“江兄過獎。”劍晨拱手,並未掩飾自己的江湖人身份。
江玄也未多問,點頭道:“隨便上幾個菜,再準備三間上房即可,有勞了。”
“江兄請稍坐片刻。”
劍晨點頭,隨即便吩咐小二去準備酒菜。
江玄則徑直來到角落處入座。
徐龍青瞥了眼櫃台後的劍晨,好奇道:“大人,此人有何不對勁麼?竟值得您如此慎重對待?”
他看出了江玄明顯有些緊張。
“沒有。”
江玄搖頭,心中卻暗自沉思。
這個世界,很大,江湖更大。
前世諸多影視的門派人物,都在一個地圖上彙集。
僅是區區一個大明,這江湖就如此精彩,難以想象,這世間究竟有多少絕世高手。
不過,也正因為這江湖如此精彩,自己才沒白來這一趟,不是麼?
念及此,江玄嘴角也展露一抹笑容,心中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論天賦、論資質,他或許不如那些驚才豔豔的人物,但有係統麵板傍身,終有一日,他也會成為那至高一員。
這江湖,早晚會有他江玄的名字!
踏踏……
就在這時,門外又走進兩人,目光在客棧裡掃了一圈後,便徑直走向江玄這一桌。
“這位兄台,客棧沒空桌了,我二人,能否拚個桌?”
為首的青年朝著江玄拱手微笑,似乎認準了他才是做主的那人。
江玄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他身後的白袍公子,突然一笑,點頭道:“相逢即是有緣,有何不可?”
有意思!
小小的一家中華閣,竟是龍虎彙聚。
陸小鳳、花滿樓?
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多謝兄台!”
陸小鳳也瀟灑一笑,順勢入座,拱手說道:“相逢即是有緣,兄台此話說的好。”
“在下陸小鳳,這是我的好友,江南花家七公子,花滿樓,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隨著陸小鳳介紹,花滿樓也順勢拱了拱手,臉上始終帶著溫雅的微笑。
江玄也笑道:“陸兄,你既然直接找上我,那顯然已經知道我的身份,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陸小鳳愣了下,隨即哈哈一笑,點頭道:“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爽快!”
“酒來了。”
這時,劍晨親自提著一壺酒走了過來,笑道:“陸兄、花兄,看來你們與這位江兄聊得很開心啊?”
“確實開心!”
陸小鳳笑著作個請的手勢,道:“劍晨兄,這位江兄,雖身在朝廷,卻也是一位同道中人,既然有緣相逢,何不坐下一起喝一杯?”
劍晨看向江玄,微笑道:“這得看江兄意下如何了?”
江玄瞥了眼徐龍青,後者頓時會意,連忙起身與溫良弓擠到一塊兒。
江玄看向劍晨:“劍晨兄請。”
“多謝。”
劍晨順勢入坐,打開酒壺,給幾人倒酒。
陸小鳳端起酒杯,對江玄說道:“江兄,剛才是在下的不是,這一杯,權當賠罪了。”
說罷舉杯一飲而儘。
江玄微微一笑,同樣飲儘杯中酒,問道:“江某有一事不解,陸兄與我初次相見,如何僅憑一句話,便能知曉我與你是同道中人呢?”
“須知,以我的身份,以陸兄等人,應當不屑與我同桌才對。”
“欸……這話就見外了。”
陸小鳳笑道:“江兄雖身在朝廷,但如今既已入了這江湖,又何必在意身份?”
“況且,我陸小鳳交朋友,從來不看對方是何身份,隻看是否對我陸小鳳的胃口。”
“那些助紂為虐、生殺予奪的鷹犬,我陸小鳳自然是不屑與他相交的,但江兄,你卻不一樣。”
“哦?有何不一樣?”江玄笑問。
“隻憑以江兄你錦衣衛千戶的身份,還能做到對百姓心懷慈悲,想辦法放走按察使司大牢裡的百姓,就值得我陸小鳳交你這個朋友!”陸小鳳微笑望著江玄。
江玄微怔,隨即也與他相視一笑。
以陸小鳳的聰明,能看出他前往按察使司的目的,自然不足為奇。
但通過這短短幾句話的交流,他也明白了陸小鳳和花滿樓前來杭州城的用意。
顯然也是為了救那些百姓。
這便是聰明人之間的交流,無需過多言語,便能得知對方脾性、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