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江老師，原來就是《天機樓》的原著作者，江愛華老師。”商葉初對103道。
“我看得見。”103頓了一下，“你拍完《雲傾記》之後，就一直在影視城裡找古裝劇組——你早就想拍這部戲？”
103時時刻刻都和商葉初在一起，對她的一舉一動當然了如指掌。商葉初拍完《雲傾記》後，一改從前那種無頭蒼蠅式跑龍套法，專門在古裝劇劇組附近溜達跑腿。
2016年，華國開機備案電視劇總數目高達1300部，其中有六分之一的電視劇都是古裝劇；電影則在1000部以上，其中古裝電影也有二百多部。
橫市影視城作為古代布景最好的大影視城，全年都在開足馬力拍古裝戲。
103還以為商葉初這是拍古裝劇拍上癮了，想重溫一下自己在《雲傾記》裡的輝煌呢。沒想到居然是奔著《天機樓》來的。
“是。”商葉初承認得很痛快，“我一早就知道《天機樓》要開拍了，也早就決定要得到裡麵的角色。”
“你是怎麼知道這部戲要在最近開拍的？”103並不記得商葉初去找什麼人打聽過《天機樓》的事情，“你有什麼門路嗎？”
“……”商葉初又喝了一口奶茶，微笑道：“我的門路，叫作華國電視總局和華國電影總局官網。”
103：“……”
華國廣播電視總局和華國電影局每隔半個月，都會公示當月立項、備案的劇目和電影劇本。全民展示，人人都能看見。隻要稍微動動高貴的手指，就能把全年的影視項目拍攝大概時間摸得一清二楚。
【2016年9月《天機樓》項目 同意拍攝】，一行大字明明白白地擺在頁麵上，但凡103稍微看一眼商葉初前幾天的瀏覽記錄，都不至於問出這個問題。
商葉初放下奶茶杯，斟酌了一下，道：“難道我在你眼中，就是個隻會一味死讀書、跑龍套的莽夫嗎？”
103：“……”
“難以置信，你居然默認了這一點。”商葉初挖了一匙奶油芝士，深黃色的芝士上多了一個坑。
103沉默片刻，道：“我承認我對你缺乏關注，也有一些較為出格的偏見。抱歉。”
“沒必要。”商葉初將芝士滑入口中，馥鬱甜美的香氣讓她稍感放鬆。她並不在乎103對她的看法，他人的輕視對商葉初而言，是一種討厭而熟悉的廢料。
103識趣地換了話題：“《天機樓》會大火？它的票房是多少？”
“我當然記得。”商葉初將芝士攪拌進剛剛點的熱牛奶裡，雪白的牛奶漂起了一層黃色的油脂。
“它的票房是……零。”商葉初微笑道。
“零。”103重複了一遍，“你是在試圖跟我開玩笑嗎？”
“當然不是。”商葉初喝了一口牛奶，“因為，《天機樓》本來就不是院線電影，而是一部電視電影。”
103立刻查到了電視電影的定義：專門為電視播放所拍攝的電影。
商葉初一口一口地啜著牛奶，一邊向103解釋何為電視電影。她很喜歡和103進行這樣的聊天，因為，這種“她向103灌輸某種知識”的對話，多少能讓商葉初心裡找回一點平衡。
好吧，商葉初承認，對於這個冷漠而毒舌的係統對自己一如既往的輕視，她心底還是有點介懷的。
“電視電影……嗯，從哪說起呢？”商葉初想了想，“總之很早就有了。最開始是在美國出現的。大約千禧年左右，咱們華國也開始拍攝這種電影了。
“這種電影隻在電視上播放。不上院線，不用買票。也許你會問，為什麼要拍這種不上院線的電影？有什麼好處？”商葉初咬著吸管。
103沉默地聽著。其實商葉初說的這些東西，他完全可以在零點幾秒鐘之內搜尋、讀取完畢，而不必在這裡聽這個瘋女人絮絮叨叨。
但出於某種103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他沒有選擇打斷對方，反而配合地問道：“為什麼？”
“問對人了。”商葉初又挖出一匙芝士，拌進紅薯裡，“這個問題嘛。其實根本原因是，院線電影——太費錢也太費時間了。”
商葉初道：“雖然各地都有地方台，電視欄目百花齊放。但人人都知道，電視領域真正的霸主，是背靠公家的華視，chtv係列。
“華視共有二十六個頻道，涵蓋了音樂、體育、電影、電視劇、新聞……方方麵麵，無所不備。其中，chtv6頻道，就是電影頻道，綽號叫‘六太後’那個。
“chtv6作為官家喉舌，必然要扶持國產電影。根據業內一些不可說的軟規定，她放映的電影中，國產電影占比必須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說到這裡，商葉初停了一下，“你知道chtv6一天要放映多少部電影嗎？”
103頓了頓，“不知道。”
“10到11部。”商葉初說出了一個準確的數字，“也就是說，chtv6一年的影片吞吐量至少達到三千六百多部！這其中，有三千部以上都是國產電影。”
“建國後到千禧年這幾十年之間，國產電影拍攝總量為3600餘部。剔除一些根本無法在電視上播的電影後，隻剩下兩千多部。也就是說，如果不重樣地播放，這些電影甚至不夠電影頻道播一年的。
“什麼是杯水車薪？這就是杯水車薪。”商葉初吞下一勺芝士紅薯，“院線電影拍攝的步伐趕不上電影頻道的龐大需求，饑餓的六太後需要更多的電影填滿自己的肚皮。”
“老百姓是有看電影的需求的。不是所有人都有錢有閒，溜達到影院去，買一張幾十元的票，坐下來看兩個小時的院線片——質量還未必能值回票價。
“但電影商人是要賺錢的，院線始終是他們的第一陣地。拍攝，上映，再到下映，動輒幾個月時間。電視領域，一直是被忽略的。”
“六太後作為電影頻道，以滿足人民的文化需求為己任。”商葉初念的是chtv6的開辦宗旨，“因此，投資拍攝電視電影來滿足電影頻道觀眾的需求，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想起自己在網上查到的六太後自製電影的曆程，商葉初不無感慨地道：“我從小也是看著六太後的電視電影長大的。我沒有零用錢去電影院，六太後製作的那些電影，是我人生中對電影最初的印象之一。”
商葉初追憶完往昔，總結道：“喏，你現在知道了。《天機樓》就是這樣一部電視電影。它也是六太後投資的。”
103這才開口道：“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電視電影的投資一般都很低，製作很小。你苦心孤詣地想加入這樣一部小成本製作的意義是什麼？”
不是103喜歡潑冷水，但小成本電影一般意味著撲街。這幾乎是一條鐵律。
商葉初輕輕叩了叩桌子，“你知道電影頻道有多少觀眾嗎？”
不等103回答，商葉初就道：“根據統計，百分之八十八的電視觀眾，曾經看過電影頻道。百分之五的觀眾，每天都看電影頻道！”
“華國有多少電視觀眾？這些觀眾的百分之八十八和百分之五，又意味著多少人？”
103沉默了。商葉初看起來做過相當詳細的調查，所說出的數據與一些專業分析數據分毫不差。
根據這些數據，六太後的觀眾人數，確實是一個相當可怖的數目。
奶茶、牛奶喝見底了，紅薯和芝士也吃完了。商葉初有點撐，走出奶茶店開始散步。
臨近十一月，氣溫已經降了下來。
商葉初走到一條林蔭道中，把手揣進胡奶奶製作的暖手筒裡，在一片蕭瑟的秋意中漫步。
“你覺得，巨星有什麼特點？”
103對人類的明星不感興趣，對人類的差彆也看不分明，“他們都長得很漂亮？”
“這話對於某些明星而言可真是抬舉了。”商葉初啞然失笑，“你想得太複雜了。巨星的最大特點，就是幾乎人人都認識他們。”
上到八十歲老頭老太，下到八歲男童女童，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這句話和廢話也差不了多少。沒人認識的巨星叫什麼巨星？叫自嗨還差不多。
“你說，巨星是因為是巨星，所以才人人都認識，還是因為人人都認識，所以才是巨星？”商葉初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這瘋女人問出這樣古怪的問題的時候，一般並不需要103真的去回答。103能做的隻有傾聽。
商葉初踩在綿密軟實的落葉上，繼續道：“你覺得我該走上怎樣的星途？做龍套，做電視劇女配，做電視劇女主角——做電影女配角，做電影鑲邊女主，做真正的女主角？”
“我不知道。”103坦率道，“我以為你隨時要死，根本沒想過你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聽你說話簡直像在喝砒霜。”商葉初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如果你想聽那些無用的奉承的話，我可以為你獻上一本《世界馬屁大全》。”103冷冷道。
“算了。”商葉初懶得跟人工智能計較，“我剛剛跟你說的這條路，是大多數女星的晉升之路。穩紮穩打。如此拚搏個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也許就能等來人生中第一部大女主作品了。”
103若有所悟：“但對你來說，太慢了。是嗎？”
“沒錯。”商葉初扯了扯嘴角。
“我最想要出演的那部作品，可不會給我十年十五年去成長。”商葉初道，“況且，我已經穩紮穩打了十幾年了。不是麼？”
商葉初說的是她的上一世。如果隻論表演的年頭的話，商葉初現在，已經能稱得上是老戲骨了。
“我想試試，先讓人人都認識我。”
103聽到此處，終於明白了商葉初的企圖。
電視電影雖然成本低製作小，可觀眾並不少。
103剛剛已經翻閱了所有的相關資料。截止到去年，也就是2015年，chtv6的平均收視市場份額為301％。
不要小瞧這301，去年的劇王《世間樂》，市場份額也不過是605！
電影頻道自有一批為數不少的底盤觀眾。倘若商葉初出演了chtv6的作品，那麼就意味著，這海量的觀眾，會“認識”她。
一陣秋風吹過，商葉初肩上落下了一片金黃的落葉。商葉初伸手將它拈起，眯著眼看著上麵的葉脈。
“你說的沒錯。《天機樓》投資低，製作小。電視電影基本都是如此。”商葉初轉動著葉片。
“可同樣，電視電影製作周期短，上映卻快。成熟的電視電影團隊，二十天就能拍完一部佳作，製作完畢後，一周內就能在電影頻道的黃金檔播出！”
“我沒有太多時間了。”商葉初摩挲著秋葉，“現在是2016年，網絡影視平台即將進入興盛階段，短視頻平台也正在興起。”
“2016年至2019年，是電視機和電視電影最後的餘暉。過了這個檔口，我就再也沒有抓住這巨大底盤的機會了。”
“我會抓住黃金時代的尾巴嗎？”商葉初望著金黃的落葉，喃喃道。
“恕我提醒你。”103道，“我並非想給你潑冷水。但是，我覺得，一部電影，能讓觀眾‘認識’的角色，似乎要占有相當的比重。而你的角色，隻是一個大特約演員——一個出場幾幕的風塵女子。”
商葉初的論調固然很輝煌，很讓人向往。但103可不是那些容易頭腦一熱的人類，會被她嘴裡的大餅吹得飄飄然。
想讓觀眾認識你，記得你，就算不是主角，起碼也要是個有特色的反派吧？出場幾分鐘的花魁算怎麼回事？
商葉初彈飛指尖的落葉，嘴角忽然浮現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誰跟你說，我想要的角色，是那個花魁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