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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高端的恭維往往隻需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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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隻是看了中年演員和年輕演員的人數,就做出了這樣的推斷?”鄭博瀚哼了一聲,麵露狐疑,“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當然不是。”商葉初微微一笑,神色誠懇地吐出了一段話:

“千禧年至一零年之間的宮鬥劇,往往是年輕英俊的風流帝王,配個聰穎美麗的婢女、宮妃、或者官員將軍之女。當然,亦不乏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絕色草民。女主角在一眾妖豔宮妃中脫穎而出,獨得帝王恩寵,最後一生一世一雙人。說是宮鬥,其實不過是換了湯水的偶像劇罷了。

“時代在發展,觀眾的眼光也在與時俱進。披著宮鬥皮的肥皂劇很快落伍。如今的宮鬥劇又開始宣傳女性群像、萬豔同悲。但大多數宮鬥劇的主要套路,仍是擇一女角色,爭殺拚搏,殺他個乾乾淨淨。隻不過是帝王從深情變成了薄情,一生一世一雙人變成了主人公獨自走到最後,黯然神傷,高處不勝寒。

“這樣的劇本當然有好處,比如,女主角會擁有完整的個人線、故事線,從女主角的視角來看,這無疑是一曲波瀾壯闊的大女主成長史。因此,我們會看到這樣的有趣場麵:某某宮鬥劇,一邊宣傳‘萬豔同悲’,一邊宣傳‘大女主’。

“如此自相矛盾的場麵,其實正是這類劇本質的折射:所謂的‘萬豔同悲’不過是無稽之談。此類劇,充其量不過是一群花婢、花相簇擁著一位花王罷了。

“什麼是萬豔同悲?就是好的和壞的一起毀掉。悲劇是把美的東西撕碎給人看——可這是不夠的。應該把美的東西和醜的東西一起撕碎,讓勝利者和失敗者同歸塵土,讓智者和愚人一樣萬劫不複——讓人知道,毀滅你,與你無關!”

鄭博瀚瘦削嚴肅的臉上漸漸露出訝然的神情。

他當然會驚訝,因為這段話,是鄭博瀚自己從前在某次采訪中說的。而商葉初竟然一字不差地把這段話背了下來!

“你——”鄭博瀚輕輕咳嗽了一聲,“你看了我的采訪?”

商葉初點點頭,露出靦腆的笑容:“雖然您可能不相信,但拍一部您的戲,一直是我的夢想。”

“夢想?”鄭博瀚哼了一聲,顯然半信半疑,“我倒是聽說過有藝人的夢想是做某某大導演的女郎、小生的,你的夢想倒是彆致。”

商葉初微微漲紅了臉:“鄭導——不,鄭老師!我從小就是看著您的劇長大的。是的,導演很重要,可您才是真正創造出那些角色的人!漁樵生,風不渡,還有雁公懷、引十三娘、坤帝、陸尋香,都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角色!”

鄭博瀚微微一愣,商葉初口中的這些名字,都是他編寫的作品裡的角色。其中有些角色非常冷門,現在連網絡平台都不播了。除了他自己之外,現在很少有人記得。

更讓鄭博瀚滿意的是,這幾個角色分彆出自五部不同的電視劇,而這五部電視劇裡,有兩部是他和徐瀚文共同創作的,其餘的三部,則是他和其他的導演合作的。

這證明什麼?這證明沒有徐瀚文,他也能創作出讓人念念不忘的角色!

聽商葉初這麼說,鄭博瀚對她的話倒是信了三分。他的語氣稍稍緩和些許,道:“就為這個,你去看了我的采訪?”

“是的。”商葉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知道,我條件一般,很可能這輩子都夠不上鄭老師編的本子了。但我還是不死心。於是,我從決定走演員這條路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看您過往的作品、采訪,還有您出版的《人物刻畫三十問》,我也看了。”

《人物刻畫三十問》是前幾年名人出版熱的時候,鄭博瀚湊熱鬨出的書。裡麵乾貨很少,畢竟沒有人會把吃飯的家夥隨便撒出去。這本書的銷量也不高,印數隻有兩千冊左右,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居然連這本水貨都看了。

這下子,不好意思的人倒成了鄭博瀚。麵對年輕小龍套熱忱的目光,鄭博瀚難得地升起了一絲尷尬感,就像黑曆史被人看了個精光似的。

商葉初似乎對坦誠這些有些羞恥,但還是繼續道:“我想著,如果揣摩一下您的喜好和對角色的理解,萬一,萬一以後有機會……”

商葉初囁嚅了兩下,說不下去了。

到底還是個孩子,臉皮薄。鄭博瀚好笑地想。

如果是其他行業的人,知道有個人為了得到自己的賞識,苦心孤詣地研究自己的過往言談、揣摩自己的喜好,估計隻會覺得可怕。但這裡是娛樂圈。

娛樂圈是沒有隱私可言的,在這個地方,被觀察、被研究、被揣摩,隻能證明你強大、重要、意義非凡,證明你還沒有過氣。這不是居心不良的窺視,而是無比崇高的褒獎!

在娛樂圈,不怕彆人對你有所圖,就怕你對彆人毫無用處。

沒人不喜歡被恭維。沒有沒效果的馬屁,隻有沒拍對的馬屁。

商葉初這個馬屁拍得就恰到好處。國內編劇地位低,堪稱半透明人。鄭博瀚和徐瀚文雖然是師兄弟,但在圈內的待遇,絕不算可以相提並論的那一等。加上鄭博瀚正劇出身,觀眾年齡群體偏大。因此,雖然廣受讚譽,其實很少有被人如此崇拜的體驗。

更何況,鄭博瀚此時正在人生的低穀期!

被師兄背叛,被資本拋棄,被老朋友們質疑,跪著要飯還被資本家塞進一個予取予求的大小姐進劇組,本來是為了自己的劇本才和師兄決裂,結果為了要飯不得不讓自己的劇本麵目全非……鄭博瀚不懷疑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商葉初的馬屁,簡直如同久旱降甘霖,雪中送熱炭,一下子就燙中了鄭博瀚的心防。

鄭博瀚的臉色依然看上去凶巴巴的,但口氣已經和緩多了:“好了好了,還是說說劇本吧。怎麼,你看了這段采訪,就猜出我要拍的這部劇是什麼東西了?”

“嗯!”商葉初重重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向往的表情,“編劇的人物刻畫與演員的角色理解,很少能做到完全一致,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但這並不意味著編劇需要將演員圈在一個框架裡,有時候,讓演員自由發揮一下,往往能收獲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段話正是《人物刻畫三十問》中的一段,鄭博瀚頓時尬得頭皮發麻,連忙擺擺手叫停。

這下子,鄭博瀚完全相信商葉初是自己的忠實崇拜者了。否則很難解釋商葉初為什麼能把那麼無聊的水書背得滾瓜爛熟!

“好了好了小葉,你說話就說話,背我的書做什麼?”鄭博瀚哭笑不得道。

商葉初握緊了拳頭,認真道:“那是因為我發現,您是這麼寫的,也是這麼做的!”

“……”鄭博瀚:“啊。”

商葉初興奮道:“您不給我們完整的劇本,正是想讓我們加深自己的角色理解!”

鄭博瀚:“……哦,是嗎?”

“我仔細地看過我的那部分劇本,玉珠的視角與趙美人不同,飾演趙美人的萬晨對我說,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結局,這讓她很不安。但我的劇本中卻提到了趙美人的結局——因為揣測皇帝的喜好,她被打入冷宮了。那座冷宮名叫暮雲宮。”

“趙美人在劇中是我的‘主子’——然而我卻不僅僅隻有這一個‘主子’。趙美人被打入暮雲宮後,我又去侍奉了一個新的宮妃,良妃。

“無獨有偶,良妃也因為犯下了錯誤,而被皇帝打入了暮雲宮。

“這兩節情節都很短,卻都講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以某某風波開頭,以打入冷宮作為結尾。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兩節情節之間毫無關聯!”商葉初眼睛亮晶晶的,興致勃勃道,“既沒有運籌帷幄的女主角,也沒有偷施暗算的細作宮女。我隻是個旁觀者罷了。

“趙美人與良妃的刻畫截然不同,結局卻殊途同歸。我頓時就想到了鄭老師提到過的‘毀滅你,與你無關’。

“那麼,是誰毀滅了這些女人呢?”

商葉初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沒錯,正是秦天野老師扮演的皇帝!”

不知不覺中,鄭博瀚已經微微傾身,做出了一個不由自主的專注傾聽的姿勢。

“是的!這部劇,最大的反派,正是皇帝!”商葉初興奮道,“一部宮鬥劇,不去爭奪皇帝的寵愛,卻將批判的矛頭對準了始作俑者。這是什麼?這是劃時代的創舉!”

“無論你是聰慧的解語花,還是天真無邪初入宮門的小姑娘;無論你是聲威赫赫的將門虎女,還是宮女出身的低位宮妃;無論你是寵冠六宮的貴妃,還是最低一等連皇帝的麵都沒見過的采女——

“在皇權之下,大家通通都是奴隸!就連皇後,也不過是高一等的奴隸罷了!”

振聾發聵!

刹那間,鄭博瀚隻覺得心氣一舒,仿佛一陣勁風掃過心湖,將其上覆蓋的塵埃通通吹去了!

“好啊。好啊!”鄭博瀚一拍桌子,發出錚錚聲響,“好!”

商葉初這才從狂熱的勁頭中恢複過來,連忙道歉:“呀!對不起,鄭導,我剛剛太激動了。”

“沒什麼。”鄭博瀚拊掌道,“我覺得你說的比我寫的還要好。你繼續說。”

當然好了,商葉初廢寢忘食地寫了兩個晝夜,才寫出這段稿子。

“有了這個猜測後,我想起,冷宮叫暮雲宮,而咱們的劇名叫《雲傾記》。我想,這個故事,可能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講述的是曆朝曆代冷宮中的宮妃被皇權壓迫的往事。之所以叫《雲傾記》,是因為當王朝被推翻之後,這座名叫暮雲宮的冷宮也會隨之傾覆。鄭老師,我說的對嗎?”

商葉初的眼神中充滿了渴望。就像一個孩子急於得到老師的肯定一樣。

鄭博瀚心頭輕輕一動。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好在商葉初也沒有傻等著他回答,而是繼續說了下去。

“宮鬥劇是女人戲。但是,除了主角之外的女人,最終卻大抵都要死。目前的所有宮鬥劇,講述的都是勝利者的故事。”商葉初吐出一口氣,“其實,哪有勝利者呢?所謂的勝利者,也隻不過是皇權的附庸罷了。”

該說的都說完了,接下來,該煽情了。

商葉初頓了頓,道:“能參與這樣一部劇,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即使隻能作為一個小宮女、一個旁觀者,我也覺得與有榮焉。

“十年前,您編寫了《西苑》。其中有一句台詞,我到現在依然記得。‘獨夫也,民賊也,竊天下者,帝也!’讓當年影視圈內為封建皇帝歌功頌德的風氣為之一清;

“十年後,您依然沒有忘卻初心。無論是官場上的爭鋒,還是後宮的交鋒,這些作品的矛頭始終對準了最該對準的那個人。鄭老師,您一直沒變。”

商葉初抬起眼睛,專注地望著鄭博瀚:“鄭老師,我從小看著您的劇長大。這部劇一定會成功的。它會像您曾經的劇一樣,紅遍大江南北,萬人空巷,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最後一個字的話音落下,商葉初的眼角滑下了一顆淚珠。商葉初手忙腳亂地擦了擦眼角,羞愧道:“哎呀,我怎麼哭了?不好意思,鄭老師,我太激動了。”

鄭博瀚的眼眶也濕潤了。

他忽然感到一陣可笑。不是為了商葉初,而是為了自己。

看看吧!他為了和徐瀚文鬥氣,險些失去了什麼珍貴的東西!

當他的劇本第一次被人演繹,第一次收到觀眾的掌聲的時候,他在想些什麼呢?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忘卻了自己的初心呢?

是的。徐瀚文是叛徒,資本家是小偷,《卿雲傳》是個四不像的怪物,邁塔影業是個傲慢的外行。

而為了這些東西,他卻不惜自毀長城、自傷羽翼,將自己創作的東西改得麵目全非,拋棄自己真正的內核,放棄陪伴自己二十年的觀眾!

鄭博瀚從桌上抽出兩張紙巾,一張遞給商葉初,一張自己擦了擦眼鏡。

鄭博瀚麵無表情,語氣淡然:“這樣吧……葉子啊。我看,玉珠,你還是不要演了。”

商葉初麵露愕然:“鄭導?”

“不要慌。不要慌。”鄭博瀚笑了一下。他不常笑,因此這個表情看起來有些古怪。

“玉珠,你還是不要演了。我有個更重要的角色要交給你。”鄭博瀚戴上眼鏡,鏡片上反射出了商葉初怔愣的表情。“以你對這部劇的理解,這個角色很適合你。你先在這裡等一等,我去找老秦聊聊。”

說罷,鄭博瀚也不等商葉初回答,便起身離開了。

他決定了,就算邁塔影業會把所有的錢都撤走,讓劇組隻能窮得全組共用十套戲服,也不能讓蘇歌把劇本改成狗血愛情劇。

他要拍他真正想拍的東西。

觀眾什麼都看不見。

觀眾看不見資本的博弈,看不見編劇所受的壓迫、輕視與鄙薄,看不見他的身不由己與妥協。

觀眾什麼都看得見。

觀眾會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口與心,選擇自己真正想看的東西,選擇自己真正追隨的創作者與作品!

看看吧,徐瀚文,看看我和你,到底誰才是被觀眾選擇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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