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大內宣政殿是天子常朝所在,因為近來朝中多時,為了便於內外溝通,退朝之後皇帝也往往留在宣政殿繼續處理國事,乃至於留宿此殿,今夜同樣如此。
當今聖人出生於垂拱元年,即先皇睿宗第一次登基為帝時期,但在五年之後睿宗李旦便被其母武太後廢除帝位,以皇嗣之名安置禁中,聖人幾兄弟也被一並收養禁中,當中雖然短暫出閣但很快又被召回禁中。
一直等到廬陵歸朝、再次被立為太子,皇嗣改封相王,一家人才得以離開大內生活,聖人也以皇孫、臨淄王的身份而初涉時局。
雖然少來命途多舛,但聖人卻並沒有因此而荒廢、放縱自身,自幼便聰慧明識、天賦異稟,成人後更是足智多謀、英明果決,先後參與並主導唐隆、先天等逐次政變,最終消除社稷隱患,得以君臨天下。
履極以來,聖人任人唯賢、親政愛民,在君臣共同努力下,大唐國力也在蒸蒸日上,政治上一掃武周以來各種弊病與混亂,遂有如今的開元盛世,以及東封泰嶽、告成於天的盛事!
如此功業,許多前朝帝王累世難就,而當今聖人才隻年屆不惑便已經創此偉業,當真可謂一代明君!
“聖人功邁前代,福壽萬載,還如此勤治國事,生此盛世之中,當真是天下臣民的福澤啊!”
有內謁者牛仙童趁著登殿進奉餐食之際,伏於禦案一側長拜深歎道。
“爾閹奴小人,未知天高,安敢輕論古今功過!”
正伏案批閱奏章的聖人聞聽此言後,指著匍匐在地的宦者笑斥道。
牛仙童聽到這話,連忙以臉貼地,口中惶惶說道:“奴雖不學經史,但舉目即天,更不知天外有誰。沐恩既深,以己度人,天下誰能不樂天恩浩蕩?”
聽到這番話,聖人笑得更歡暢,抬手抓起案上一方手指大小、金玉鑲嵌的玳瑁書鎮,隨手砸在了這宦者肩頭,然後在其連連叩首謝賞聲中站起身來,微微伸了一個懶腰。
當今聖人年已四十,這樣的年紀許多庶人都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但是對於權貴人物卻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刻,聖人同樣如此,儘管天下大治、社稷富強,但聖人並沒有就此滿足,仍是勵精圖治、未有懈怠。
日前中書令張說獲罪而暫停職事,儘管聖人很快便提拔起了戶部侍郎李元紘為中書侍郎來代替張說,但李元紘新官上任、兼才力略遜張說,還是讓中書門下積事不少,許多事情不得不再上呈禦覽。
聖人也並不感到疲勞,憑著旺盛的精力事必躬親,內外人事也因此而運行的井然有序,一些關鍵人事更因為聖人的親自過問與監督而大得增補。
當今聖人身材高大、體魄健壯,英挺俊朗的麵容如今更增雍容與威嚴,兩眼神光熠熠,動靜之間都散發出一種攝人心魄的風采氣度。
諸如牛仙童之流雖然是在阿諛求寵,但凡所吹捧也都是發乎真心,從內心裡便認為當今聖人確是威若天人!
聖人在殿中閒踱片刻,左近侍員們已經在考慮是不是要傳進聲色娛戲,正在這時候殿外又有腳步聲響起,一名身材高大、身穿紫袍、麵白無須的宦者登殿而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手捧書匣的青袍宦官。
這宦者自然是高力士,登堂之後便向站在殿中的聖人俯身作拜,聖人則擺手道:“大將軍不必多禮,此番往視,說姿態如何?”
“臣入宅所見,說居於蓬屋、臥於槁草、食於陋器,自罰意切,見臣至,言辭甚悲,並具表以謝。”
說話間,高力士便取出張說的謝表兩手呈獻於上。
聖人接過這謝表瀏覽一番,臉上神情也略有變幻,過了一會兒才歎息道:“觀其行文,情深意切。察其行事,卻又不失乖張。若真恭謹自守,言行不失,又何至此日?而今此態,是當真深悟前非、克己守正,還是驚怯懼禍、久後複故?”
高力士本來也準備了要為張說進言一番,可是在想到銅匭投書一事之後,他還是決定暫且不作表態,而是先說道:“臣方才歸宮之時,遇門下諫議大夫韋見素,告臣一事,有員自陳乃燕公門下庶孫,投書銅匭欲達天聽。”
“竟有此事?張家人近來還真是智謀用儘、諸多弄事,唯恐禍殃難消!”
聖人聽到這話後頓時皺起了眉頭,今早朝堂上張家先有老的血濺朝堂,入夜後又有小的投書滋擾,這不免讓他感到厭煩起來。
“臣今日往視燕公,亦未聞此節,想燕公應是不知。又聽韋大夫告此徒言其投書是為狀告家人,所以才取來進呈聖人。”
高力士聞言後連忙又稍作解釋道,這也是他感到奇怪的一點。
“狀告家人?”
聖人聞聽此言頓時便也麵露疑色,擺手示意將封存匭書的書匣送上來,由中翻找出張氏子所投匭書展開一瞧,臉色卻又陡地一沉,接著便揮臂將這匭書摔在了地上。
高力士見狀頓時也變得有些緊張,又俯身將這匭書撿起,卻發現並不是什麼告狀的文書,上麵隻寫了一行話:民有良計求獻於上,以紓軍國所困,兼乞恕民大父燕公。
“這、這,韋大夫言……”
看到匭書上的內容,高力士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這與他從韋見素口中所聽說的情況可是大不相同,讓他一時間也有些不知道該要如何奏於聖人。
“此狂徒而今何在?”
聖人眉頭深皺,口中沉聲發問道。
“韋大夫奏已被門下左拾遺姚閎引往禦史台鞫問。”
聽到這話後,聖人臉色越發的不悅,語氣都變得有些危險:“事未及上,言未及下,涉事之人便先發落,匭事應當如此處置嗎?”
殿中包括高力士在內的一乾侍員們聽到聖人隱含怒氣的問話,紛紛垂下頭去噤若寒蟬。雖然說往常聖人對於銅匭事宜也沒有太過上心,隻讓相關有司酌情處理,但不意味著有司就可以任意妄為。
“今日中書門下誰人當上?”
沉默片刻後,聖人又開口發問道,一旁的高力士連忙恭聲道:“是門下源相公當直。”
“著其速往禦史台,問此狂徒,我軍國何困,需其獻計紓解!再問說作何良謀,不獻於國,反而密授門人,為其活命之計!並察受納此人事官員,有無逾規失職!速去,事白即奏!”
聖人一邊走回禦床坐定下來,一邊又沉聲說道。
高力士連忙恭聲應是,旋即便疾步退出,心內則暗自一歎,張說家人此番真是弄巧成拙,事情明明已經將要善了,可他們卻偏偏不知分寸的繼續滋擾於上,反而暴露了張說有隱私密藏、蒙蔽聖聽。
同時相關的官員在未解聖意之前便先自作主張,頗有想要將事情攪鬨失控的意圖,這無疑也屬於忤逆聖意。
中書門下便是原本的政事堂,在開元十一年由擔任中書令的張說進行改組,從原本宰相議事機構轉變為政策執行機構,位於宣政殿前方、乾化門南麵的東都留守府中。
聖駕在長安時,留守府便是東都最高的管理機構,聖駕東行入洛,留守府則就暫充宰相辦公的場所。
今夜中書門下值班的乃是尚書左丞相、兼門下侍中源乾曜,在聽完高力士傳達聖意之後,源乾曜也是不敢怠慢,連忙在一隊南衙禁軍的簇擁下離開大內,直往皇城禦史台官署而去。
高力士在將聖意傳達完畢後,略作沉吟後便吩咐身邊一名侍員先行返回宣政殿複命,而他則尾隨在源乾曜一行後方同去。
之前諫議大夫韋見素語焉不詳,而他也沒有進行更加細致的盤問,已經讓他在聖人麵前進奏失實,這一次自然要把情況了解的全麵具體一些,再向聖人進奏。
正當這一行人奉命外出問事之際,武惠妃在得到牛貴兒的歸奏之後,也第一時間往宣政殿趕來。
她是真的擔心發生張洛之前著牛貴兒轉告的那種情況,所以也是打定主意絕不能讓這外甥在對手那裡滯留太久,以免對方肆意牽引羅織,從而影響到她謀求皇後之位的大計。
大唐不隻城坊宵禁嚴格,內宮中同樣也是如此。後宮嬪妃們若是不得傳召,入夜後基本便不許在外活動,隻準待在自己的寢居中。但武惠妃算是一個例外,這也是她在後宮受寵的表現之一。
當其來到宣政殿的時候,便察覺到內外侍員都有些緊張,心裡便也存了一份小心,待到入殿後見聖人臉上還有怒色殘留,便連忙入前小聲道:“何人何事竟惹夫郎動怒?”
聖人這會兒心中的惱怒也正要找人傾吐一下,聞言後當即便冷哼道:“張說負我!之前憲台劾之有罪,我仍恤舊情,著其歸家。他竟不思感恩,派遣門下少徒詐以獻策賣智,誘我恕之,當真可恨!他官爵至顯,秉政數年,何計不能襄於國事,留作今日活命之計?”
“獻、獻策?不是、不是……”
武惠妃聽到這話後,頓時也一臉詫異的瞪大了那美麗又空洞的眼眸,但總算還沒有蠢到繼續說下去。
雖然情況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但她一時間也無彆計,還是按照之前的計劃,入前軟語道:“夫郎不要惱怒,妾新學坊間一新曲辭《金縷衣》,來邀夫郎共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