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狐女徐青有些印象。
三十年前,天心教金羅護法在洛京城外,曾遇見一位衣衫樸素的女半仙,對方有心提點於他,隻是金萬山彼時癡賭成性,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
而那位女半仙的容貌,與二百年前胡寶鬆在青丘遇見的狐女簡直一模一樣。
就連漿洗發白的衣裳,都如出一轍。
胡寶鬆活了二百多年,若那人真是青丘的狐女,又該存在了多少歲月?
徐青覺得,對方極有可能是和月華山百草洞的白仙姑一樣,是度過五百年災劫的人物,甚至會更早些。
五百年雷災,一千年火災,一千五百年贔風之災
據徐青所知,道行超過一千五百年,熬過了三次災劫,便是行走在俗世的陸地真仙,此時隻需靜待仙官接引,等到祥雲仙樂降臨之日,就能位列仙班。
不過如今天路斷絕,縱使有人熬過了一千五百年,也還會有下一個一千五百年等著,修行之人或許能熬得過第一輪的劫難,卻未必躲得過第二輪。
青丘的狐女在三十年前自稱半仙,徐青估摸著對方差不多有七八百年道行,至多在千年左右。
至於鬼王陵裡的那隻千年鬼王
人、妖、鬼,三者不能一概而論。
人生來適合修行,學仙至少比異類少五百年苦功,若貴人、有智之人學仙,又比普通人少三百年苦功,因此人隻需積攢千年即可成道。
這千年裡積攢的道行不變,依舊是一千五百數。
而妖的修行則差上五百年,即便聰慧之輩,也要等千二百年,才能積攢足夠成仙的道行,更遑論中間還要曆經數次修行災劫。
鬼更差之,假若人修得百年道行需十載春秋,鬼則需要百年,才抵得上人修行十年。
也因此,修行數百年的大妖,被修行幾十年的人類追著打都不是奇怪的事。
不過人心多變,紅塵紛葩,大多數人都癡迷其中,不得超脫,所以能潛心修行者卻又比妖鬼少上許多。
畢竟人壽短暫,妖鬼壽長,古今多少驚才絕豔之輩,就因為幾十年的俗事耽擱,蹉跎了道途。
胡寶鬆因年少意氣,數十年遊曆天下,等到他回到津門時,棺材鋪裡的老父親已然處於彌留之際。
若無青丘狐女提點,他怕是連老人家的最後一麵都要錯過。
將老人下葬後,胡寶鬆日夜飲醉,酒葫常年不離身,道業荒廢了近十年。直到某一日,他醉臥桃樹時,有桃花拂麵,隱約間能聽到熟悉的聲音傳來——
“醒來,醒來。”
胡寶鬆半夢半醒之間,看到身前有女子身穿桃紅衣裙,麵貌與他生母有七分相似。
那女子看到他‘醒來’,便對他說道:“你母親修行數百年,未曾偷閒一日,直到災劫將至,方才出山與你父親結下夫妻情緣。你父親壽數雖短,卻從未虛度,他二人若是在天有靈,又怎忍心看你如此蹉跎”
女子的話如當頭棒喝,讓胡寶鬆猛然驚醒,他尋著夢中蹤跡看去,院中除了那棵桃樹和滿院桃花外,哪還見得半個女子蹤影。
大夢十年,一朝夢醒。
胡寶鬆將酒葫埋在樹下,從此戒酒,開始周遊天下。
百歲時,仍處壯年的胡寶鬆命犯桃花,開始四處留情,楊鶯鶯、崔妙音、隗三姑
期間胡寶鬆偶爾回到臨河,他總愛躺在院中桃樹下假寐,可惜卻再未見到過夢中遇見的那位女子。
就好像那天隻是無意中做的一場夢一般。
又數十年過去,胡寶鬆遊曆至五老觀時,偶遇一位女冠。
彼時女冠站在觀前樹下,手拈一葉,於唇邊吹撫。
陽光透過斑駁樹影,將女冠映襯的宛如仙子臨凡一般。
胡寶鬆覺得他大抵是遇見真愛了。
那時的胡寶鬆白衣仗劍,百年修持來的言談舉止更是從容不羈,女冠此前從未下山,又哪是這狐狸精的對手?
五老觀的觀主是個鶴發童顏的女坤道,老坤道外出訪友歸來後,隻一眼就看穿了胡寶鬆的底細,不過此時她的徒兒紫宸已經深陷情劫,絕非她一言兩語所能打動。
思來想去,老坤道最終將胡寶鬆喚到跟前,欲要讓他穿上道袍,拜在五老觀門下。
野狐拜觀本是一段佳話,但胡寶鬆卻偏偏犯起了倔,他認為自個是胡楊氏的嫡係單傳,怎能如世俗之人贅在觀裡,當個上門狐婿。
要知道他母親生下他之後,尚且沒有讓他跟隨父姓,而是隨母姓胡。
他母親如此做,為的便是能讓胡楊氏不至於斷絕根係。
如今他又怎能拜在五老觀門下,取彆家名號?
當天夜裡,胡寶鬆尋到紫宸道長,欲要讓她跟隨自個下山,從此做一對隻羨鴛鴦不羨仙的逍遙眷侶。
紫宸答應了下來,然而等胡寶鬆來到約定好的地方時,卻並沒有見到紫宸如期赴約。
胡寶鬆來到五老觀外,拍門欲要問個清楚,當時紫宸就在門內。
兩人一門之隔,紫宸把話說的清楚。
說是觀主年事已高,她不能為一己私欲棄老觀主於不顧。
紫宸說了很多話,等到門外聽不到聲音時,她打開門,卻發現胡寶鬆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門口處,隻有一片孤葉從樹上飄落,一如當初她在觀前拈葉吹奏時,接住的那片葉子一般。
等到紫宸將觀門合上,胡寶鬆的身影忽然從山道旁閃出。
他望了望觀門,此時微風拂過,將滿地落葉吹散,深幽寂靜的道觀前,隻留下一絲惆悵。
自那之後,胡寶鬆繼續遊曆天下,中間他又結識了一些紅顏知己,不過他總是會在深夜之時,拿出心月狐樣式的半枚玉環,獨自賞玩。
玉環是胡寶鬆母親所留,原是一對,另一隻卻是在五老觀處
等到二百來歲時,胡寶鬆重新回到了井下街,此時他的棺材鋪已經被官府收回,重新租售給了他人。
胡寶鬆心裡一驚,不顧掌櫃夥計阻攔,衝入院中,直到看見那棵桃樹依然茂盛時,他才鬆了口氣。
在那之後,胡寶鬆拿出存放二百年的房契,聲稱他是‘胡寶鬆’的曾孫,說他祖輩就在這裡生活。
掌櫃不管這些,如今是雍朝的天下,你拿前朝的舊房契可不頂用。
胡寶鬆沉默片刻,將房契換成了兩張百兩銀票。
當天掌櫃便和他草擬了定貼,官府前來驗明真身後,隔日就給胡寶鬆帶來了正契和臨時牙牌。
能說會道的老狐狸,配合上百試百靈的銀錢攻勢,短短不過兩日功夫,胡寶鬆便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宅院。
不過等到眾人離去時,他看著自己家的院子,還是忍不住自我嘲笑。
“我回自己家,竟還要花錢才能進來”
回到臨河,經營鋪子約莫兩三年,有一日胡寶鬆閒來無事,便獨自來到陰河古道,向南麵眺望。
也正是這一日,鬼王陵外突降天火,此時陽火封墓,所有鬼物均躲在墓穴之中,不敢冒頭。
胡寶鬆從未見過天火蔓延群墳的景象,然而正當他兀自驚歎時,卻看見剛被天火灼燒過的群墳裡,冒出了個手拿鐵鏟似是剛掘完墓的老頭。
那老頭眼看天火震懾的群鬼不敢外出,竟扭頭深入鬼王陵,將鬼王女兒煙寧公主墓中存放的一對兒雙生棺給盜了一口出來。
胡寶鬆看著背著棺材跑的老頭,心裡莫名覺得好笑。
那老頭也有意思,在看到胡寶鬆之後,遲疑片刻,便來到近前和他打起了招呼。
“我認得你,你是街頭棺材鋪的胡掌櫃”
“哦,你是?”胡寶鬆假裝不識。
“在下柳友道,見過道友。”
倆老頭都是孤家寡人,都沒有親人,自那次陰河相遇後,柳友道便時常沽酒尋胡寶鬆嘮嗑。
至於再後麵的事情,徐青已然不用繼續往下觀看,因為他在胡寶鬆的記憶裡看到了自個的身影。
“後生是來請棺,還是訂貨?”
“請兩口棺,不用太好,最好是空間大些,冬暖夏涼,透氣性好的”
走馬燈結束,度人經給出屍體評價,地字上品,獎勵是一口能讓活人長眠不死的棺材。
王朝興衰,紅顏白骨,山河不改而人事全非。
這口不老棺則能讓活人容顏停駐,待開棺之日,長眠之人將一如生前模樣,壽數依舊。
徐青瞧著麵前刻滿壽紋的棺材,心裡憋悶了好一陣。
你說這事整的,早不給晚不給,如今胡老頭人已經沒了,卻反倒給了他這麼個玩意兒!
這東西對現在的他而言和脫褲子放屁沒什麼區彆。
徐青想了想,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將眼前的不老棺妥善放進了箱庭。
且先好生保管著,指不定哪日還能用上。
收好棺材,徐青複又看向棺材中麵帶笑意的胡寶鬆。
“這老頭”
搖搖頭,徐青合上棺蓋,套上兩重棺槨後,便將其同樣收入箱庭。
陰河古道,群墳林立。
一處不起眼的荒塚小墳裡,有身穿嫁衣,披著一襲白裘的青年走出墳穴。
墳外陰風呼嘯,徐青深深吸了口陰河古道特有的氣息。
這裡與世隔絕,沒有活人氣,隻有死人眠。
尋常人找不到陰河古道的入口,若是不小心誤入,想要活著走出去卻是比進來還要困難。
徐青心知這裡的危險,可當他再次踏足這片土地時,內心卻出奇的安穩。
隱隱約約間,他竟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徐青心生警惕,俗話說溫柔鄉,英雄塚,這陰河看起來像是適合僵屍養老的風水寶地,但說不準就是個存在萬年之久的殺豬盤,隻等外來者沉迷其中,無法自拔時,便有隱藏在深處的屠刀斬落。
需知古往今來有多少想要在陰河古道開辟通天路的高人,最後不都成了這些墳塚裡的荒草?
壓下心中異樣,徐青將麵前小墳重新布置一番後,便將紙人送葬隊放了出來。
做完這一切,徐青重新回到外表平平無奇的墓穴裡,開始逐步試探紙人可操控的距離。
墓穴中,徐青手裡拿著胡寶鬆祖傳的地圖,就跟軍賬裡操縱兵馬的將帥似的,遠程指揮著紙人抬著棺槨一路深入陰河古道。
偶爾有鬼王陵巡邏的鬼卒攔道,為首的芻靈並未強闖,而是沿途拋灑紙寶陰財,充當買路錢。
懂規矩的鬼卒收到好處,自然會讓開道路,若是中途遇到貪財鬼阻撓劫道,三十二具護棺芻靈也不是吃素的。
不過說到底送葬隊還處在陰河古道外圍,若再想深入,便隻能繞道而行。
探路紙鶴提前打探路徑,紙人送葬隊手提白紙燈籠,上麵寫著陰兵送葬,生人退避的字樣。
如此約莫走了二百裡地,徐青和紙人的聯係忽然變得微弱起來。
墓穴中,徐青看著地圖上已經遙遙在望的陵墓標識,微微皺眉。
陰河古道就像是一條無形的乾枯河床,貫穿大雍南北,胡楊陵所在之地與津門極為相近,可即便如此,也有將近五百裡路程。
眼下紙人送葬隊想要趕到胡楊陵至少還有一半距離,也就是說除非徐青親自趕到紙人現在所處方位,才有可能控製紙人隊伍抵達胡楊陵。
猶豫片刻,徐青再度操控巴掌大的紙鶴在周圍逡巡,等確定周圍沒有威脅後,他又控製著紙虎在附近挖了一處隱蔽地穴。
布置好落腳點後,徐青走出墳塚,翻身騎上五花馬,一路沿著紙人開辟出的路徑行進,不多時他便來到了紙虎所挖的地穴前。
吞服兩粒養屍丹,將陰氣法力恢複到鼎盛狀態時,徐青再度控製送葬隊往更深處探索。
在距離胡楊陵百裡之外時,徐青忽聞人馬喧囂,未待紙人退避,他便看到遠處有黃沙漫卷,等沙塵落下,昏黃的陰河古道上忽然多出了數十盞紙燈,並直衝著紙人隊伍趕來。
馬蹄踏踏,兵器甲胄碰撞聲叮當作響,等紙燈逼近,隻見有一個長髯闊臉的雄壯將領來到徐青跟前。
那人掃視一圈,目光卻並未落在紙人身上,而是遙遙望向北麵,呼喝道:“我乃八旗元帥,奉命前來追剿陰蝕法王殘部,汝是何人,可曾包藏賊匪?”
徐青思索片刻,隨後便操控紙人拋灑紙錢,那些紙錢如風卷落葉,頃刻間拚湊出來一行字跡。
“借路送葬,未遇匪賊。”
為首自稱八旗元帥之人看到字跡後,也不懷疑真假,徑自勒馬轉身,朝身後數十騎呼喝道:“賊兵不在此處,吾等再去他處搜尋,務必要將賊兵儘數剿滅!”
話音落下,麵前黃沙再度飛卷,未有兩息,沙塵便往東麵刮去。
“這些軍士來無影去無蹤,必然也是非人之物所化。”
因為有這麼個小插曲,接下來的路程徐青愈發小心。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約莫半個時辰後,徐青終於看到了所謂的胡楊陵。
胡楊陵與其說是陵墓,倒不如說是和青丘洞天一樣的廢棄遺址。
這裡隻有廢墟和荒敗的墳塚,徐青操控著紙人尋找好一陣,才找到胡楊氏記載的地穴入口。
依照胡寶鬆所說的法門,徐青控製紙人依照特定路徑,繞著地穴通道來回挪移,漸漸的地穴開始湧現灰白濃霧,紙人提起白紙燈籠,一盞盞幽冥綠火燃起,待穿過濃霧,胡楊氏真正的墓穴便出現在徐青眼前。
古墓裡灰塵厚重,也不知多少年無人進入,徐青想要控製巴掌大的紙鶴飛入探尋,卻發現紙鶴剛剛飛入墓道不久,便失去了聯係。
徐青無奈,隻得就地挖坑,將胡寶鬆的棺槨埋在了墓穴外室。
狐死首丘,胡寶鬆這下總算是了卻了夙願。
依照胡楊陵的墓圖指示,徐青控製紙人兜兜轉轉,期間倒是發現了不少胡楊氏一族在陰河古道和各類牛鬼蛇神征戰的壁畫。
那些壁畫年代久遠,至少也有數千年間隔。
離開胡楊陵後,徐青操控紙人向北而行,不過在走出五十裡遠近後,他卻撞見了一處亂墳崗。
在那墳崗最高處,有一座主墳,上麵立著一麵簡易石碑,碑上寫著八旗元帥鄧山墓的字樣。
“鄧山”
徐青記下了這個人名。
穿過亂墳崗,行不過二百裡,紙人路過徐青所在的地穴時,特意繞了十幾裡路,徑自回到了鬼王陵外圍。
等將紙人送到安全地界,徐青這才走出地穴,重新騎上五花馬。
黃沙堆,一望無際的荒塚墳土上,徐青勒馬回頭,望了眼胡楊墓所在的方位。
他雖是人間不老客,卻也拘不回中途短命魂。
能陪他走到最後的,終究隻是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