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我叫阿膏。”
如果說人與人之間產生信任的途徑有許多種,那麼在隻言片語的交錯裡,夏溪南已對他產生了十足的信任,這是沒有具體理由的,世間許多真實發生的事本就無需理性支撐。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往腮幫子裡湧:“我叫夏溪南,小名南南。”
“南南?”
“是,南方的南,不是困難的難。”
“很可愛的名字。”他笑了:“要喝水嗎?彆看空調打得挺低,卻一點不涼快。”
他說時已經起身了,有的男生也會這麼問,問一個女生“餓不餓”,“渴不渴”,“冷不冷”,假如得到否定的回答,他們動都不動,多少有些假惺惺。而阿膏在說時已經站起來了,拿過來三種水,一瓶冰的、一瓶不冰的,另外倒了一杯熱水。
夏溪南驚呆了,雖看上去像是和許多女生打過交道的經驗之為,但他既陽光又坦誠,絲毫不油膩。後來步入社會的夏溪南明白,一個人要做好一件事,經驗固然重要,可若用心想做好,即便沒有經驗,也是能達到同樣的效果的。
他說了所在的班級,兩人竟是同年級的,不過他的教室在樓上一層,大概正因這個,她以前從未見過他。夏溪南隱約猜著他是否就是每逢月考後,學校大喇叭裡廣而告之的那個成績永遠排在年級前三的男生,她一向對自我世界外的事情不上心,包括彆人的成績。
阿膏還說了年級裡老師們的趣事,好像在講他們的不好,但卻不乏一個優等生對老師的尊重:“曲老師最近教幾何走火入魔了,下晚自習餓了,去學校門口做蘿卜絲餅吃,老板連做幾個,曲老師都嫌不圓,不要,說人家老板明明有滾圓的模具,怎麼蘿卜絲餅就做不圓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就跟不理解有的同學拿著圓規卻畫不好一個圓一樣。老板被迫又炸了一油鍋,火了,白送了曲老師三個,說曲老師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扔掉,他還送了曲老師一個模具,讓曲老師自己回家做了試試,看能不能做得圓不隆冬的,哪能那麼計較呢,這世上哪有完美呢。曲老師偏不信這個邪,真回家試了,第二天我們全班都吃到了曲老師做的蘿卜絲餅,好吃歸好吃,但從幾何學的角度看,真的不圓。”
“這世界哪會完美呢。”阿膏笑道,他重複的是彆人的觀點,也似在表達自己的觀點。
巧的是,夏溪南和他交談時,正好沒人在唱歌,沒有吵雜的聲響,也無人來打擾,歲月的奇妙,在於將一切妥備的恰到好處。夏溪南滿耳朵裡飄進阿膏輕柔道出的每一個字,如音符上下跳躍著他的詼諧、健談,以及安全感。夏溪南話少笑多,抿嘴望他一眼,垂一下眼瞼,再望他一眼,再垂一下眼瞼。
而後傳來一聲尖叫,幾個男生搬來了一箱啤酒。喝酒是禁忌,但在場的誰要不喝的話,萬一風吹到了老師那,不喝的人即是板上釘釘的告密者。他倆坐在一塊,按人頭分配,共被分到了四瓶啤酒,幾乎是阿膏一人喝的,他自稱不是第一次喝啤酒了,酒量不錯的。
夏溪南不信,不僅仿佛高山頂的星星墜入進他的眼睛裡,臉上還升起了一輪紅日,紅到了脖子根,吐字也結巴起來。他不管自己,反過頭擔心夏溪南搶喝了兩口啤酒會不會難受,要為她調檸檬蜂蜜水。
“我沒關係的。”
“我看你光喝熱水,其它水飲一點沒碰,不舒服吧?”
“沒。”夏溪南的臉頰也緋紅了,他這般貼心,倒想能不舒服一下。她有自知之明,長相未美到能讓男生無故獻殷勤的程度,相信當時的阿膏不過出於純粹的好心,但這麼陽光的男生還有這麼好的心,難以置信至令她心潮蕩漾。
而想著他的確需要檸檬蜂蜜水來解酒,夏溪南沒多客氣。檸檬和蜂蜜並不包含在包廂的套餐裡,是他另外點的,他半趴在茶幾上,用看上去很費力,卻做得很漂亮的姿勢調檸檬蜂蜜水,無意中表露出他喜歡檸檬的香氣。
“你想喝甜些的,還是淡些的?”他問夏溪南。
“都可以。”
他沒再次征求夏溪南的意見,而直接將調好的水遞給她:“好喝嗎?”
“嗯,謝謝。”夏溪南回了他一個自以為甜美的笑容,她難得發自內心想笑的,笑的腮幫酸痛,好像那腮幫僵硬了許多年,今天才第一次活動開。他也隨意地笑了,夏溪南在他晶亮的眸子裡望見了她眼裡的星星。
“他還拿五香鴨舌給我吃,是撕開了獨立小包裝再遞過來的,他的手掌寬大、十指纖長、指甲剪得平平齊齊。”
說到這時,夏溪南的初戀故事接近了尾聲,沈澄笠問他們後來怎麼在一起的,她簡單回答“日久生情”,問他們為什麼分開的,她潦草地應著“迫於異地”,似乎並不願與人分享他們感情的升華和落幕,隻想讓彆人了解,炙熱的初戀濃縮成一個炙熱的初逢夜晚,一直精致地在她的心頭發光。
夏溪南講述的另一個故事裡的主人公是她的父母親,這是她的家庭故事。
她從阿膏的大手引入,說她的父親也有一雙大手。但她父親的手黝黑且青筋暴起,幾乎沒有一個完好的指甲蓋,每一片指甲都似被太陽曬裂的肥皂殘渣,是枯黃的,是典型的莊稼人的手,可自打他和夏溪南的母親結婚後搬到縣城,這雙手就像被連根拔起的大樹,終其生命的餘暉都在尋找土地。
夏溪南的母親是裁縫的女兒,夏溪南的外公曾在鎮上開製衣鋪,外婆在農村種地。等到外公的收入足以養活一家人時,夏溪南的母親由夏溪南的外婆從農村帶到了鎮上,同去的還有她的兩個舅舅,一個本就在鎮上讀書,一個剛蹣跚學步,隻把她的大舅留在了農村。
其實也談不上是獨自拋下大舅,因大舅那會已結婚生子,組成了另外一個家庭,農村是他的家,農民是他的職業。雖然鎮上和老家的村子相隔的也就是騎車二十分鐘的距離,生活方式卻大相徑庭,農村姑娘的雙手裡攥的是泥土,鎮上女孩的手心中滑過的是毛線、蠶絲線、縫紉機上的引線,和從井底打起的乾淨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