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聽朱氏說多了當農民地裡刨食沒出息,這小子從小就羨慕他大伯家的日子。
而辛硯其實有時候,也是真的恨自己為什麼不是大伯的兒子。
以往辛長平家還在村裡住的時候,辛盛進進出出就被族親們恭維的喊秀才老爺家的小少爺,喊他則是辛老三家的小子。
後來辛長平搬去了縣城之後,他就更羨慕了,他平時連鎮上都去不了幾次,可辛盛卻常年住在縣城裡,還在最好的書院裡讀書。
辛硯是村裡蒙學堂裡這批孩子裡最聰明的那個,他二堂兄辛慶雖然比他年歲大,但學習進度可比不上他。
同窗的孩子們都還在學百家姓,可他千字文都快要學完了,阿公也常誇讚他聰明。
當年辛豐收賣了家裡的五畝上好水田供辛長平去黎山書院求學。
後來辛長平考上秀才後收了不少賀儀,將那五畝水田又買了回來。
等辛長康娶了朱氏之後,辛長平還出錢給兩個弟弟各蓋了一間院子,三兄弟便分了家。
辛家當時一共有十畝地,辛豐收做主分作四份,三個兒子一家三畝,辛豐收自己留了一畝養老。
不過辛長平有十畝的免稅名額,這十畝地便全托寄在了辛長平的名下,隻是私下裡另做了約定。
辛豐收的那一畝也說好了,平日裡辛長平隔得遠照顧不到,勞煩兩個弟弟照顧得多,日後便隻由兩個弟弟均分。
他每年再另孝敬爹爹一兩銀子,這銀子其實辛豐收也花用不了,基本都是給辛長安、辛長康二人對半分了。
辛硯知道他家裡就隻有分家得的這點稀薄的家產,他外家也沒有餘財,他娘親朱氏的嫁妝隻有一個五兩的壓箱底銀這一點值錢。
他之前偷聽了家裡長輩談話,大堂兄辛盛在縣城求學一年光束脩就要花費五兩銀子。
加上筆墨紙張,大伯一年一半的俸祿都用在供大堂兄讀書上了。
而他家的田地產出剛剛夠自己一家人嚼用的,娘親的嫁妝銀子也就夠一年的束脩。
更何況他家兩個兒子,是無論如何也供不起他日後繼續讀書的。
辛硯越是聰明,就越是難受,尤其是耳朵裡日日聽見大家對辛盛的誇讚,他總是忍不住在心中憤憤不平。
若是他家也有錢能供他讀書,他未必比不上堂兄辛盛。
大人們並沒有把辛硯這話當真,隻把這當成孩子的玩笑話忽略了過去,隻有辛長康心裡難受了一下。
辛長康本想把辛硯抓過來訓斥幾句,卻被妻子朱氏抓著胳膊悄悄擰了一下。
妻子眉目一瞪,辛長康就不敢動作了,大過年的可不敢惹得妻子哭。
如今離族裡開祠堂的時間還有一陣,辛長平便分好了禮品帶著兒子辛盛去幾家親近的長輩家拜年。
到了要去朱童生家的時候,辛硯又纏了上去主動幫著提著禮品,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不知心裡打著什麼主意,說:“大伯,我也一道去阿公家。”
辛長平不疑有他,便也讓辛硯跟著。
待到了朱家見到朱童生,雖然如今他是秀才,朱童生還是童生,可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辛長平很是鄭重的朝朱童生做了一個長輯禮,道:“見過先生,先生安康,祝先生福運綿長。”
“安康,長平亦安康。”朱童生沒有托大,很快將辛長平扶了起來,執著他的手一塊兒到茶桌旁麵對麵坐下。
朱童生這輩子,自己在讀書上沒甚麼天分,無奈之下隻能放棄舉業教書為生,辛長平已經是他這輩子教書上最大的成就了。
朱童生沒有兒子,隻兩個女兒,他時常可惜,沒能跟自己的得意門生成為翁婿關係。
一個女婿半個兒,他沒有兒子,這麼好的半子也沒能得到,真是生平一大憾事。
當年北方旱災,朱童生跟著族人一路往南方逃難,經過此縣,他常年讀書身子弱,家中另外三個都是弱女子,實在走不動了。
此地名叫濰縣,所處之地在南北交際之處,氣候沒有南方那麼潮濕,也沒有北方那麼乾燥。
北方的旱災往往不會波及到這,南方的水災淹到此的時候也不多,算是個寶地。
朱童生一家人便決定拜彆了族人,就留在這濰縣。
為了求得一棲身之地,朱童生將長女許配給了此地族長家的幼子。
朱童生的長女年長辛長平幾歲,次女又比辛長平小了近五歲。
辛長平十六歲得中童生時,他倒是起過心思,想將小女兒許配給這個得意弟子。
可當時小女兒才十一歲,他實在不好意思要求辛長平等他女兒五年,等到二十一歲再成親。
這心思便沒說出口過,不然後來也不敢跟辛家做兒女親家了,一個女子前後說給一家的兄弟太難看了。
還好辛長平是個尊師重道的,每次回村裡總會來他家裡拜見一番,也算是稍微彌補了一下他心中的鬱鬱之氣。
朱童生拿出大女婿前些日子送來的好茶葉,見自己外孫辛硯也過來了,便指使辛硯幫他去灶間端壺熱水來。
“好的,阿公。”辛硯在朱家倒不像在自家一樣隨意,大概因為朱童生除了是他阿公,還同時是他的先生。
教學時打手板那是真的打,戒尺打在手掌心,兩下就能腫成個大饅頭!
這家裡上上下下辛硯最敬佩的是大伯,最怵的長輩便是阿公,便連忙應聲,乖乖去了灶間找他阿婆要熱水。
朱家阿婆在灶間正煮著本地待客用的蛋茶,說是蛋茶,但其實並沒有放茶葉,隻是在灶上用清水煮上一鍋白胖胖的荷包蛋。
待來客人時,按尊貴程度舀出幾個荷包蛋,衝上一碗濃濃的紅糖水,在村裡便是極體麵的招待了。
朱家阿婆見辛硯進來,忙從鍋裡舀了兩個煮的完整的荷包蛋,實打實的從糖罐子裡挖了兩大勺紅糖。
衝得滿滿一碗的濃鬱的紅糖水遞於他道:“硯哥兒來了,快吃一碗阿婆剛煮的蛋茶,墨哥兒怎麼沒和你一塊兒過來?”
辛硯沒跟他阿婆客氣,接過來就吃,抽空回道:“弟弟在阿爺家呢,我陪著我大伯過來的,阿公讓我來灶房拿壺熱水去泡茶。”
朱家阿婆聞言便笑,說:“你大伯真是客氣,每回回來都來看望你阿公這個老頭子,不過今年他們都不在老家過年,怕是也不能留下來陪你阿公喝酒了?”
辛硯點頭道:“大伯娘快生弟弟妹妹了,大伯待會在族裡吃了飯就要趕回縣城了。”
“那可不能光喝茶,哪年也沒有讓你大伯空著肚子走的,今天也得讓你大伯嘗嘗老婆子做的蛋茶,好歹填填肚子。”朱家阿婆說著便從碗櫥裡尋摸出一個特彆大的湯麵碗來。
數著數往裡舀了足足八個荷包蛋,再把縫隙都用紅糖水填滿。
然後拿出一個大陶壺,從後灶的煮水鍋裡舀水裝滿,壺把上給裹上了乾的布才讓辛硯拿著跟著她。
她端著大碗走在前邊,辛硯擰著陶壺走在後邊,一到朱家堂屋的門口還沒邁進去她就先笑出了聲道:“長平來了,快嘗嘗師母做的蛋茶。”
辛長平連忙起身附身作揖道:“見過師母,願師母福運綿長。”
“安康安康。”朱家阿婆把碗放在辛長平麵前,連忙把他扶起來,上下看了看說道:“你瞧著倒是比上回來要清減了些,聽硯哥兒娘說月娘前些時日病了好一陣,如今可曾好透了?”
“如今已經好了,上回牽了家裡的毛驢去,她現在日日帶著一群孩子在巷子裡騎驢。”辛長平說起小女兒便忍俊不禁。
早就知道這個女兒比一般孩子要聰慧些,卻怎麼也沒想到她竟能帶著飛毛腿做起了生意來,雖然收的不是銅錢,隻是些胡蘿卜。
朱家阿婆聞言便笑說:“那我們也放心了,月娘可是個好孩子,聽到她生病了,我們也都為她揪心呢。”
朱童生接過辛硯手中的陶爐泡起茶來,便打發朱家阿婆出去。
關心的問起辛長平道:“今年又是鄉試年,長平你近來是否還有讀書?今天有下場一試的意願否?”
鄉試三年一次,辛長平十六歲過了童生試後,當年定親次年娶妻宋氏。
十九歲那年亦是雙喜臨門,先是喜得長子辛盛後又得中秀才,少年春風得意,誰知之後接連參加三次鄉試,次次榜上無名。
當年得中秀才時收的賀儀早已花費殆儘,妻子為補貼家用每日刺繡不停,眼睛時常乾澀流淚。
辛長平心疼妻子,堅決拒絕了宋氏供自己繼續科考,便在第三次落榜後暫時擱置了科舉。
為了生計,辛長平托書院裡結識的同窗友人楊繼學,才尋到這份體麵的縣衙書吏的營生。
之後至今,已有五年沒再參加過科考,今年正好是第六年,又是鄉試年了。
當年介紹他去縣衙當書吏的同窗楊繼學,是濰縣縣令夫人的族弟。
當年縣令何大人孤身來此地上任,楊繼學的家族是本縣望族楊氏,楊氏族長得知何大人原配妻子因病去世,便親自為何大人保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