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上中天,產屋敷家北對的宅院上下也都很安靜,銀白色的光線將庭院裡的花、樹與水都照得亮堂堂的。
隻有夏蟬偶爾發出幾聲鳴叫,但也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似的,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寢殿造側屋的榻榻米上,沙理奈正閉著眼睛沉睡,小臉睡得紅撲撲的。她翻了個身,思維還沉浸在夢裡,然而,現實的身體卻覺得喉嚨乾癢。
她蹙了蹙眉,蹭蹭柔軟的枕頭,飄忽的意識在睡覺和起夜之間掙紮了一會。最終,沙理奈閉著眼睛坐了起來,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借著那一點點從窗戶透過的月光,拉開了和室的門,往寢殿造中間的主殿走過去。那裡布置了茶桌,壺中會有茶水。
沙理奈眯著眼睛不肯睜開,她自己趴在桌上倒了水,三兩口將之灌了下去。困擾著她的乾渴得到了緩解,沙理奈轉過頭,想要繼續閉著眼睛走回去休息。
隻是,就在這時,沙理奈忽然覺得這裡仿佛與平日裡有些不同。
她感覺到了風。
平日裡,主殿的門窗全部都是緊閉的,以防有涼風和花粉進屋,影響到產屋敷家長公子脆弱的身體。可是,此時光腳站在木質的地板上,分明能夠感覺到夏夜的習習涼風。
沙理奈揉了揉眼睛,往外側的方向看去,隔著紗簾,她能夠感覺到那裡更加明亮一些的光線。
她覺得自己在做夢,想了想,便往那亮著光的方向去了。
等穿過紗幕,沙理奈終於看清了主殿大門的景象。
原本用來遮擋的折疊屏風不知什麼時候被挪開了,兩側的兩扇紙門被拉開到最大,將外界的月光與微風最大限度地迎接進來。
此刻,有一道高瘦而頎長的身影正背對著門站立著。他披著深藍色的狩衣,長長的頭發隨意散落在腰間,隨著夜風輕輕拂動。
月光將青年的影子拉長,灑落在敞開的房門之內。
沙理奈迷迷糊糊地看著這奇異的景象,她光腳踩著冰涼的地板又往前走了幾步。
淺淺的腳步聲令站在那裡的男人回過了頭。
他那張蒼白的臉上依舊是清俊而熟悉的五官,隻不過,那雙眼睛此刻是令人感到不祥的、奇異的血紅色。
庭院之內原本存在的鳥雀或是蟬鳴聲已經全部都消失了,就像是這些小動物嗅到了帶著血腥味的危險,於是紛紛隱蔽起來。
沙理奈站在原地,並沒有感覺到那種帶著微妙的氛圍。她又揉了揉眼睛,聲音帶著半夢半醒的軟糯,叫了聲:“……父親?”
“沙理奈。”無慘的聲音不像白日裡那樣沙啞,露出了本音裡的清冽。
他紅色的瞳孔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小小的孩子,向她伸出手。
“過來。”
沙理奈聽話地往前走,她臉上依舊是半夢半醒的困頓:“父親睡不著嗎?是哪裡難受了嗎?”
她的記憶之中,無慘常常會因為病痛而無法入眠。
“不。”無慘回答,穩定的聲線裡像是壓抑著某種即將噴發而出的東西,“我感覺好極了。”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好過。”他說。
沙理奈微微歪頭,感覺到父親與平日裡似乎有些不同。她迷糊的大腦此刻並不能負載分析這樣複雜的思考,於是便停下了腳步,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分清眼前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而無慘就垂眼看著她。
以往的時候,無慘很少以這樣站起來的視角注視她。病重之後,他站起來都需要仆從的攙扶,很少會有打量彆人的閒情逸致。
他小小的女兒,此刻俯視起來,看起來尤為脆弱,仿佛隻要此時的他輕輕用力,便可以如同摔落在地的瓷器一樣輕易地碎裂開來。
血液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在無慘的脈絡之間奔流,他的身軀在過去的記憶之中從未像此刻一樣輕靈,骨骼與肌肉都充斥著爆炸性的力量,仿佛隻要無慘自己想要,便可以做出驚人的破壞。
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肺部每一次的呼吸都變得輕鬆極了,心跳變得有力而富有節奏感。
無慘忽而踏入了門中,他彎腰伸手,輕易地將站在門內的小孩從地麵上抱了起來。手臂之中是小孩柔軟而溫暖的觸感,抱著她的重量與拿起一片羽毛一樣輕鬆而簡單。
驟然的騰空讓沙理奈下意識圈住了父親的脖頸。她睜大了眼睛,原本的瞌睡都被嚇走了。
“原來不是在做夢嗎……”
“以為自己在做夢?”無慘說。
“我很重的,父親沒有關係嗎?”沙理奈趴在他的肩膀上問道。
“我的病,已經治好了。”無慘說,“沒想到,那名庸醫的藥最終還是起了作用。”
這句話讓沙理奈睜大了眼睛,她抬起頭來去看他,伸出小小的手去觸摸對方的臉頰。
“父親病好了?”她先是驚訝,隨後便反複摸索著他的臉確認。
這樣的舉動相當不符合貴族的禮數,隻是無慘這時候竟微微偏過頭,任由小孩子毫無章法的檢查。
“眼睛是紅色的,”沙理奈說,“會不會痛?”
無慘隻是搖頭。
他的嘴角上揚,在漫長的過去,他從未像是現在這樣愉快過。
——這就是健康的人類會擁有的感覺嗎?
不,他現在的感受分明比普通的人更加強大而有力量。
過了一會之後,沙理奈才完全確定,她的父親真的已經變成了健康的人,還可以輕鬆地將她抱起來。
巨大的欣喜從心底之中升了起來,沙理奈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她張張口,望著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父親,看了一會,忽而之間眼淚便掉了下來。
“怎麼在哭?”無慘單手抱著她,空出另一隻手用拇指輕輕揩過小孩的臉頰。
“我好開心。”沙理奈說,晶瑩的淚水像是斷了線一樣湧出來,在月光之下閃爍著剔透的光亮。她又哭又笑地將腦袋埋在了對方的胸前:“父親一直、一直都很辛苦,比旁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要辛苦得多。現在……”
“現在一切終於都結束了。”
“我真的好高興……”小小的女孩語無倫次地說話。
無慘的手有些生疏地落在她的脊背上。
小孩子總是愛哭的,無慘偶爾在宅院之中遠遠見過產屋敷夫人帶著她的孩子出門,那個男孩便是這樣,時常哭啼,擾人清靜。
與此完全不一樣的是,自無慘見到過他的女兒開始,她卻從沒有哭過,與旁人打架的時候沒有哭,受傷也沒有哭。
她年紀很小,性格卻天真活潑,永遠看到事物向陽的一麵,就像是從來都不知道悲傷與哀愁。
這是無慘第一次見到他的女兒哭。
為了他的過去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