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愛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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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聽懂對方的話語的時候,無慘怔住了。

短暫的訝異過後,他的心中湧起一陣不同於方才的惱恨,而是另一種更為深沉的慍怒。

他想問眼前的這個孩子,是否真正知道自己剛剛話語裡的意思究竟意味著什麼。

就這樣輕飄飄地說要交換,是根本不知道他每時每刻都在經受著怎樣的痛苦,如何地深刻地嫉恨著這個世界上每一個能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的人。

因為不知道他如何狼狽又痛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才會將自身此刻的幸福當做一張薄紙輕易地交換給他。

一連串的話語此刻即將脫口而出,無慘動了動嘴唇,最終卻發覺,想要訴說的內容太多,自己反而無法像往常那樣輕易地說出惡毒的話。

現在,孩童望著他的時候依然是一塵不染的眼神,認認真真地注視,沒有任何玩笑或是輕慢的意思。

無慘的心神俱動,那股慍怒此刻也忽然間泄了氣。

——這是世界上第一次有人對他說出,願意替他背負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後所承受的痛苦,願意將自身此刻的順遂分享與他。

無慘作為貴族的父親未曾與他說過,生下他的母親也未曾說過,妻子在世時與他相敬如賓,他更不曾有過知心的朋友。這世上每人都有各自匆匆忙忙的人生,顧念自身都是尚且不暇,何況承擔彆人的苦難。

兜兜轉轉,此刻,他的女兒告訴他,願意在神明的麵前將幸福健康的人生給予給他。

……哪怕是小孩子過家家的兒戲,此刻無慘依舊覺得,內心之中一直在咆哮著的某種不甘的情感此刻漸漸不再沸騰。

他神色平靜了下來,最終伸手接過了小孩踮起腳尖遞上來的四四方方的紙片。

年輕的年長者將它攤開,隻見上麵果然寫著“大吉”。

禦神簽上的和歌寫著,不斷持續等待,終有一日會被神明回應,願望最終都會實現,病痛全部都會消失,理想中的生活都會實現吧。

無慘將它收了起來,道:“回去吧。”

“嗯。”沙理奈點點頭。

她並不知道方才自己給予了她的父親怎樣的震動,對她來說,她隻是做出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平凡的一件小事而已。

【當前反派修正值:10。】係統從方才起一直很安靜,此刻平穩地播報。

沙理奈跟上了父親的腳步,她像之前一樣向父親伸手,想要被牽著手走路。

這次,無慘看出了她的想法。

這樣的動作本不符合貴族的禮節。

不過,從未被教導過禮儀的沙理奈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到現在,她也不曾稱呼過無慘為“父親大人”,從來都是簡簡單單而清亮的“父親”。

無慘張開自己蒼白的手掌,修長而冰涼的手指將女兒熱乎乎的小手包裹在內。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一步步走回去。

等候在不遠處的侍從見他們一同過來,頓時訝然地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個小小孩竟然真的完好無損地成功將若君大人勸了回來。他們忙低下頭行禮,跟在主家的身後。

他們返回了來時的地方,無慘指著遠處的一扇木架說道:“將你手裡的紙簽係過去吧。”

沙理奈順著他的指向看去,便見到那裡已經係上了許許多多的白色紙條,在風中被吹得紛紛揚揚,遠遠看著就像是一麵牆的蝴蝶。

她有些不明所以。

係統適時地解釋道:【如果把代表厄運的凶簽掛上去,就表示將壞運氣留在神社裡,不會將它帶回家。】

沙理奈頓時明白了,於是她鬆開了父親的手,噠噠地跑過去,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認認真真地將自己手中的那枚紙箋歪歪扭扭地係上去。

因為這樣的插曲,產屋敷無慘比常人虛弱的身體很快就感到了疲乏。他隨意找了神社內為貴族們準備的雅座休息。

偶爾有看到他出現的貴族露出訝異的神色,為他蒼白的麵孔和病弱的身體而竊竊私語。

無慘原本放緩的神情又重新漸漸變得陰沉下來,他抬眼冷冷地盯著他們,直到對方因為覺得這樣的場麵尷尬而離席。

夜晚,祇園社的祭典終於在一片熱鬨的火光之中結束。人們歡聲笑語地各自乘上回家的車駕。

產屋敷一家同樣原路返回。

沙理奈因為白日裡四處玩了太久,在上車不久之後,便躺倒在了車廂裡的軟墊上睡著了。

車窗外是車輪在道路上行駛時發出的淺淡聲響,偶爾能聽到路邊行人的窸窣交談。

返程之中,產屋敷無慘並未像來時那樣頭暈。他靠坐著,注視著在矮桌對麵的孩子。

她穿著厚重的十二單,蜷縮在位置上,睡得很香,呼吸均勻,臉蛋圓圓的,不像初次見麵的時候那樣瘦,是一種健康的白裡透紅的顏色。

黑色的假發有些長,散落在她的身上。在皮膚與頭發之間的地方,隱約露出點原本的金色。

產屋敷無慘過了一會,才慢慢意識到那才是頭發真正的顏色。

以往每一次的見麵,沙理奈的頭上都束著一塊略有怪異的黑布。隻是一直以來他並不在意,便也從未想要探究過。

貴族的女性的確有為了風雅采用黑色的假發以顯發量充盈美麗,像是這樣一整套的黑發卻並不常見。

在一切的祭典都結束之後,晚間的光亮很暗,便隻有月光從後窗中淺色的紗簾間落進來,於是那點金色反而愈發顯眼了。

產屋敷無慘探身伸出手,衣袖與手指的影子便落在了那熟睡著的稚嫩麵龐上。

他將順著接縫將那頂黑色的假發一點點掀開,便見小孩金燦燦的發絲如同金子一樣散落出來,像是流動的日光。

產屋敷無慘的呼吸停了一瞬,隨即喉嚨裡湧上一股癢意。

他熟練地將這種感覺暫且壓了下去,隨後支起身子拿出手帕,將身體偏向側麵輕輕低咳出聲。

明明是夏季,夜晚的空氣隻是稍微有一點涼,無慘卻要蓋上車上已經備好的毯子,否則便會感覺到自內而外地發冷。

他常常會怨恨,為什麼偏偏是自己遭遇這種不幸,為什麼不是彆人如此。

此刻,那翻湧不息的心情倒不像平日那樣難以釋懷。

起碼在這微微晃動的車廂裡,小孩在旁邊睡得很熟,他看著她,大腦竟能短暫地放空下來,什麼也不想,不再去思考,如官道上的月光一樣空明寧靜。

——————————

祇園祭之後,沙理奈又回到了她平日的生活之中。

她依舊常常上房揭瓦,翻牆摸魚,在日頭最烈的時候跑去無慘的院子,找他討要糕點糖果。玲子在休沐過後,每日依舊會來照料她。

在夏日的後半程,她便滿了四歲。

生活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但又似乎悄然發生著一些變化。

沙理奈所住的偏院不再是門可羅雀,破舊的大門和房間都被重新修繕得精光鋥亮。

而產屋敷家家主指派來了兩位女官照顧她的生活,沙理奈在乖乖被打理了兩天之後便原形畢露,根本無法一板一眼地過這個時代的貴女生活。

她想了半天,最終跑去告訴自己的父親無慘自己不想要太多的人來照顧。

無慘倒是很稀奇地看到小孩這樣愁眉苦臉的樣子。

“一直坐在那裡不動,我根本待不下去嘛。”沙理奈趴倒在矮桌上,臉頰的一邊被桌麵壓平了,擠出來鼓鼓的形狀,“有人陪我玩很開心,但……”

“但是什麼?”無慘問,飲了一口麵前的溫茶。

沙理奈不說話了。雖然她天天翻牆出去玩,但這是她的小秘密。

她閉緊嘴巴,最後隻搖頭說道:“沒什麼。”

然而,小孩子幾乎把心中有事寫在了臉上。

“你偷偷做了什麼事?”無慘問,視線抬起在小孩的臉上逡巡。

沙理奈:“……也,也沒做過什麼。”

無慘看向一側,旁邊的侍從頓時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現在沒有旁人,你可以告訴我。”無慘說。

長久地習慣了向著他人發號施令,此時一時興致誘哄小孩,無慘的語氣仍然帶了點居高臨下。

而沙理奈並不在意這個,在父親的注視下她很快便繳械投降,說出了實話:“因為我想翻牆出去玩。”

無慘動作頓了頓,饒是他也想不到自己活潑好動的女兒會這樣離經叛道。

在第一句話說完之後,後續的故事便很容易說出口了。沙理奈細細地講起自己如何爬樹出門的“豐功偉績”,把外麵發生的趣事全部都講給他聽。

無慘並沒有那樣重視貴族的禮節,短暫的訝然過後,他聽著她的講述,漸漸垂下了眼睛,看向杯中的茶水,裡麵倒映著他自己蒼白的臉龐。

若是摒除一切有關病痛的記憶,他正常出門的日子屈指可數,開始的時候是病痛和疲累,之後便是不想看到外界人們異樣的眼光。

這樣的自由,這樣的生命,著實令他……嫉妒。

已經很少有人敢在他的麵前提起這些鮮活的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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