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從海底浮上一般,周圍的一切從模糊到清晰,等周洋終於有了感知的時候,一句話在耳畔響起。
“大冬天的,看你弟弟穿的還是破棉衣,獎學金我先幫你保管著。”
“這點錢剛好夠我去鎮子上扯點兒布,讓你弟弟也過個好年。”
他下意識睜開了眼。
土製的牆壁上布滿細微裂痕,一副掛曆被釘在牆壁上,上方是鮮紅的1986年四個數字,下方翻到1月14日。
木質正門看起來黑黢黢的,房間裡隻有一張低矮的木桌,上麵布滿了油漬,點著一根蠟燭。
一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坐在木凳子上,對方臉上爬滿溝壑,就像裂縫的黃土地,法令紋深厚。
這……不是自己曾經的家嗎?
床上坐著一位微胖的中年婦女,打著毛衣頭也不抬:“平安也是大孩子了,身上穿的還全是補丁,學校裡都抬不起頭來,你這個做哥哥的要顧著弟弟妹妹。”
父親周振山,母親李翠芬?
周洋愕然看著兩人,自己這是……重生了?
他愣了愣,隨後目光立刻看向了日曆。
86年1月14日!
就是今晚!
父親找他要獎學金,去給弟弟扯布,可是一夜未歸!
第二天早上,周振山才鼻青臉腫地回來,告訴大家摔了一跤,布也弄丟了。
沒了學費,他隻能輟學在家!
周洋從未懷疑過對方的說辭,可現在,不一樣了。
看到他沒說話,李翠芬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歎了口氣說道:“大娃,我知道你們也沒買新衣服,可你這麼大一個人了,和孩子爭什麼?”
這些話周洋不知道聽了多少次。
以前覺得很正常,可現在怎麼聽怎麼不是滋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棉衣,藍到發黑的顏色,破了好幾處地方,白花花的棉絮都跑了出來,早就被染成了黑灰色。
這件衣服他至少穿了四年,裡麵的棉絮都死了,可從來沒聽父母問過他一句!
“平安可比你小五個月!現在還不是讀初三?成績也沒比你差多少。”
李翠芬伸手戳著周洋額頭:“全村都知道咱家平安聰明,新年他還穿著舊衣服也不怕彆人笑話?非要讓爸媽抬不起頭來不是?”
周洋直直看著她的眼睛,終於開口道:“好。”
“我親自去!”
家裡立刻安靜了下來。
半秒後,周振山站了起來,笑道:“小洋,這大冷天的,我去就好了,”
“還是我去吧。”周洋一邊說一邊朝門口走去。
他要去鎮上。
他要親自去證實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騙了一輩子!
還不等他走到門口,一股大力猛地抓著他的手,將他扭了過去。
周振山臉徹底拉了下來:“說不聽?”
周洋直視著他的眼睛,刹那間,心中五味雜陳,沉默了幾秒,咬牙道:“你真的是去買東西嗎?”
周振山和李翠芬臉色一變,忍不住交換了一下眼色。
“你在亂說啥子。”李翠芬勉強笑道:“父母還能要你個孩子的錢?”
“這不關心你嗎?這大冷天,又是雨夾雪的。”
周洋閉上眼深呼吸,不甘、憤怒海潮一樣衝了上來,脫口而出:“就非要在今晚去買?”
他直勾勾地看著兩人,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非要在前進學習組公布前一天去買?”
讀書!
這年代農村人要改變命運隻能讀書!
學校要到99年才擴招,現在大學生……不,哪怕高中生,村縣裡都是搶著要!
周洋心中所有疑惑憤怒傾瀉而出,他咬牙道:“是想去找周老師嗎?”
“是想給周平安要學習小組名額嗎!”
他猛地吼了出來:“不是說好了看成績嗎!!”
他原本以為,先開個口試探一下。
可沒想到,洶湧的情緒根本無法壓抑!隻是開了個頭,就決堤一樣衝了出來!
他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
他知道了……周振山和李翠芬對視了一眼,他們也知道這事有問題,但,淺薄的知識讓他們說不出是什麼問題!
誰家不是這樣過的?
他們不過是像其他家庭一樣,哪裡錯了?
輪得到做兒子的質問父母?
為了保持威嚴,李翠芬拉下了臉,沉聲道:“你在亂說啥子!都是一家人,誰上不一樣?”
“誰去讀書,哪家不是父母決定的?”
“誰像你這樣?怎麼和父母說話的?”
被挑破心緒,李翠芬羞怒交加,所以聲音格外得大。
好像聲音大就能證明什麼道理。
可看到周洋難以置信的失望目光,她又心中一虛,連忙道:“家裡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
“你身為大哥就不能讓讓弟弟?就非得上這個學?”
她連珠炮一樣說道:“爸媽征求下你的意見,你就這麼往我們心坎裡杵?太不懂事了!”
完全不知道體諒父母的辛苦!
“弟弟出息了,難道會記不得你的好?他可是你親弟弟!”
周洋咬著牙笑了。
無數畫麵湧入腦海。
一條偏僻的小巷子裡,周平安滿臉的不耐煩:“大哥,不是我不幫你找工作,可這是縣政府!掃地都要高中畢業!”
“你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要衝撞了領導怎麼辦?不是給我出難題嗎!”
“行了!你趕緊回去!有合適工作我會聯係你!”
還有周雪!
相似的巷子,相似的對話。
“大哥,這裡是學校!保安至少要高中!”
“你大字都認不清幾個,學生的名字寫得完嗎?”
“不是不幫你找工作,你要出事我作為推薦人我也有責任的!”
什麼記得自己的好。
什麼讀書種子!
呸!
“……屁!”
周振山瞪圓了眼睛看向周洋,大聲道:“你說什麼?”
他站了起來,撩起袖子。
反了天了!
“放屁!!”周洋抬頭,怒道:“一群白眼狼!!”
最後幾個字,他是吼出來的。
啪——!
話音未落,周振山已經扇到了他臉上!
李翠芬倒抽一口涼氣,拚命想拉住周振山:“振山!你乾什麼!好好說話!”
這個家裡周洋可是勞力!
周振山平時根本不下地乾活,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要打壞了周洋,以後哪兒去找這麼任勞任怨的牛馬?
“還不趕緊給你爹道歉!”她一邊拉周振山一邊瞪周洋:“多大點事!周洋,彆太自私!這是家!!”
然而,周振山根本攔不住了!
外麵說他孬就算了,回到家裡,兒子也敢頂撞自己?
自己還得好聲好氣和他說話?
從開始他就憋了一肚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