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入內門(十)(1 / 1)

推荐阅读:

第十章

江暮雪深得天道喜愛。

每次回到宗門,劍塚裡的上古神器都會錚錚作響,發出敲金擊石的劍吟,熱絡相迎。

今日,劍光大作,霞光鋪滿天幕,竹林碧水皆是披上一層金芒。

江暮雪禦劍飛來,肩背挺拔,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清麗俊逸。

男人頎長的身影出現在山門口。

諸位內門弟子紛紛仰頭觀瞻。

他們都收到過柳觀春發出的紙鶴,可這些弟子的道行不夠,不敢去和大妖廝殺,以免受傷掉階。

得知大師兄出馬不過一個時辰,就能一擊必殺,就地解決千年大妖。一時間,弟子們既敬佩又羨慕,圍觀的後輩擠滿了整個山門。

唐婉聞訊,也坐車趕來。

她遠遠看到江暮雪挾光而來。

伏雪劍幻化出遮風擋雨的劍繭厚重,攏住江暮雪懷裡抱著的那一名少女,不讓風雪侵擾她。

女孩氣息奄奄,身上的衣裙被早已發黑的血跡浸透,她乖巧地臥在師兄懷中,一手攬住江暮雪的脖頸,另一手軟趴趴地垂落,像是沒有生氣的樣子。

那是身受重傷的柳觀春。

江暮雪一手托住柳觀春的膝窩,一手扶住她的窄背,就這麼穩穩地橫抱起她,他抱著柳觀春行了一路,將她送回宗門。

江暮雪神情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

但他何時有過這樣體貼的時刻,竟能容忍柳觀春口鼻漫出的血,全落在他素潔的衣襟。

柳觀春……弄臟了大師兄。

這怪誕的一幕,儘數落進所有在場弟子的眼中。

他們納罕之餘,亦有隱隱的嫉妒,細微的震驚,甚至有女修幸災樂禍地瞥向飛雲車上的唐婉。

唐婉依舊麵不改色,她故作鎮定地上前,擔心地問:“大師兄,師妹是不是傷得很重?”

江暮雪低頭,將唐婉擔憂的表情儘收眼底。

他許久不說話,一雙墨瞳既靜謐又深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

唐婉不由做賊心虛地後退半步,她緊咬下唇,低聲問:“要不要我請人來照顧師妹?師兄可以把她交給我,我定會儘心照料……”

唐婉使了個眼色,慣常照顧她的凡仆便躬身上前,想要接過江暮雪手上的女孩。

江暮雪卻沒有從命,他錯身,挪開半步,避開了伸出的那雙手。

江暮雪壓低了聲音,問:“妖蛟能這麼快恢複實力,是否因你喂了它一碗精血?”

唐婉的劍骨剔除,不能再進行修煉。對於她如今這具比起凡人好不了多少的軀體來說,任何一滴精血都彌足珍貴。

可她卻將骨血贈給妖蛟,助妖物恢複功力。

此舉可以稱得上是惡毒,她不喜柳觀春,卻一心想將柳觀春置於死地。

江暮雪並不能理解唐婉的恨意從何而來,畢竟柳觀春一直是寂寂無名的外門弟子,在進內門之前,和唐婉甚至連麵都沒見過。

可他看到傷痕累累的柳觀春,卻仍想問唐婉一句:“為何傷她?”

唐婉知道,師兄聰慧,為人清正,他可以待恩人之女多有包涵,卻不會縱容她禍亂仙宗……

此前唐婉誘魔入宗的事,已是引起宗門眾怒,若非長老們賣父親唐玄風一個麵子,齊心協力將內情壓下去,否則內門的弟子知道真相,定不會輕易放過唐婉。

唐婉不能再犯錯了。

她也不可能告訴江暮雪,她傷柳觀春,急於除掉柳觀春,完全是出於嫉妒……她被魔尊蘇無言拋棄了,她剔除劍骨,回到玄劍宗,她一無所有,不能再失去江暮雪了。

否則,唐婉會變成徹頭徹尾的輸家,會成為全宗門的笑柄。

她不要!

唐婉不能說出柳觀春的所作所為,雖然她覺得,大師兄冰魂素魄,金昭玉粹,他這樣聖潔的人,定也不恥柳觀春在迷魂夢陣中的所作所為。

畢竟柳觀春那樣的奸詐,她毀他的道心,剝他的衣冠,汙他眉心那顆清潔的守元印……

可唐婉還是怕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萬一江暮雪知道真相並不動怒。

萬一江暮雪知道他懷裡的女人,曾和他做過七年的夫妻。

萬一江暮雪曾經也喜歡柳觀春呢?

唐婉臉色煞白,魂不守舍。

她不肯說出原因,江暮雪也不會深究。

江暮雪道:“我欠師尊一命。少時,我與你結同心咒,在危情之時,護過你兩次,如今同心咒已毀,算是還了師尊的教養之恩。”

“今日,你殘害同門,罪無可恕,念你身體孱弱,受不得鞭刑,我會將此事告知師尊,由他發落,但這次袒護,已是儘了你我師兄妹的情分,還望你往後好自為之。”

江暮雪以傳音術,將聲音灌入唐婉的耳朵,沒有當眾言明,已是顧及她的臉麵。畢竟自幼一起長大的師兄妹撕破臉皮,會讓旁人看笑話。

唐婉目瞪口呆,她支支吾吾了一句:“師、師兄……”

但江暮雪已轉身離去,他去的方向,竟是修行時常待的絕情崖。

絕情崖常年飛雪,能夠蘊養他的雪靈根,而此地靈氣充沛,設有禁製,等閒弟子根本不能入內,也打擾不到他和柳觀春。

如此私密的地方,江暮雪竟將柳觀春帶去了……

唐婉失魂落魄,手指緊緊攥住衣裙,她能感受到江暮雪已經不可控了,他不再是從前那個任她予取予求的兄長。

她得想個法子。

隻要沒了柳觀春,一切事情都會回到正軌!

唐婉如夢初醒,她假意下山,去修士愛逛的集市購買法器,實則是帶著魔尊蘇無言的信物,到蘇無言隕落的地方碰碰運氣。

唐婉記得,蘇無言說好了要帶她私奔,從此往後二人結為夫妻,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待蘇無言稱霸幽冥,合並仙宗,打通兩域,他會成為修仙界至高無上的帝君,而王後的位置,自然會留給陪伴他完成大業的唐婉。

屆時,唐婉再回到玄劍宗,她就不是罵名纏身的叛徒,她將是最尊貴的宗女魔後。

然而,蘇無言率領魔物攻進玄劍宗,他與江暮雪對招幾日,確信江暮雪就是他要尋的人,可輪到唐婉,蘇無言一反常態,他不再溫柔可親,反倒是皮笑肉不笑地問了她許多問題。

問她記不記得前世,問她有沒有養過貓。

得到唐婉否定的答案後,蘇無言又問她:那麼你知道為什麼炸雞要配可樂?為什麼辣醬炒牛肉是人類貓條?

唐婉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不妨礙她覺得蘇無言可怕。

最後,蘇無言甚至用魔力將她囚進一個能致人神魂俱滅的法陣中,可直到唐婉口吐鮮血,險些死在那裡,蘇無言也什麼重要的信息都沒得到。

如此折磨唐婉幾日,他方才放過她,急躁地說了聲:“你明明與江暮雪關係匪淺,又為何不是我要找的人?偏偏我忘了她的模樣……”

她想到蘇無言心心念念要找江暮雪的師妹,她想到那個魔氣縈繞、隻要驅動法器,就能讓修士灰飛煙滅的陣法……

唐婉想,她可以告訴蘇無言,她找到他要的人了。

“蘇、蘇無言……你出來啊,我有事找你。”

唐婉知道,那一日誅魔大戰,江暮雪並沒有將蘇無言誅殺。蘇無言雖逃跑了,但他有一節指骨落在妖域之中,作為他的耳報神,為幽冥之界裡療傷的魔尊本體通風報信。

隻要唐婉喊他,他是能收到消息的。

果不其然,厚厚的土丘中,擠出一根白骨指節。

小指頭朝她戳了戳,像一隻鼓鼓囊囊的蛆,沿著唐婉的裙擺利索地爬上來。

唐婉嚇得尖叫,用力抖掉這一節小指。

“哈哈哈。”

很快,她的麵前湧出一團黑煙。

黑煙彌散,慢慢幻化出一頭烏黑辮發、白衫赤足的少年,他看起來年紀比唐婉還要小些,十六七歲的樣子。一雙桃花眼常年笑著,眼尾彎彎,弧度上揚。

漂亮的少年一手撐頭,眯眼望著唐婉,興味十足地道:“我還以為,唐師姐逃跑了呢。怎麼了?即便你知道會死,也還是想和我在一起?”

蘇無言的聲音清潤好聽,隱隱帶笑,隻是他總露出一副無辜天真的表情,迷惑世人。但唐婉想到他殺人不眨眼的手段,頓時清醒了,她仍覺得毛骨悚然。

唐婉不由後退一步,她有點後悔招惹這一尊邪神。

可江暮雪早有警覺,她如今不好出手。

若是想除掉柳觀春,能借助蘇無言之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動手,那自然最好。

唐婉鼓足勇氣,上前一步,對他道:“之前聽你說,你想找江暮雪的師妹,對不對?你說我不是,我倒有另一個人選,或許能解你難題。”

蘇無言雙手垂落,裝作鬼怪那般,幽幽飄近。

他又笑眯眯地問:“哦?說來聽聽。”

“你知道柳觀春嗎?”

蘇無言:“她是誰?”

唐婉又道:“柳觀春是外門弟子,也是近日剛入宗門的小師妹。江師兄待她很好,甚至在迷魂夢陣中,與她結為道侶。你要找江師兄親近的師妹,我想應該是她。”

蘇無言若有所思地點頭,他取出一顆糖丸,丟到唐婉的掌心:“賞你。”

說完,蘇無言又緩緩消散了。

唐婉捂住砰砰亂跳的心口,她不是因為動情,而是因為害怕。

至於那顆糖丸,唐婉嫌惡地丟開,又抬腿踩了好幾腳,直把它碾進土裡。

呸!誰要吃大魔王的東西!

唐婉一走,那根魔尊的白骨小指頭又從犄角旮旯裡鑽出來,指骨摳動泥地裡的糖丸,像是聖甲蟲推糞球那般,又把它推回妖域邊境了。

柳觀春還在沉睡。

這一次,她夢到了前世的事。

在柳觀春高中畢業那年,養育柳觀春長大的外婆去世,家中沒有大人幫忙操持白事,剛剛考上大學的柳觀春隻能一邊抹眼淚,一邊聽鎮子上的老人指點何時下葬、何時發喪。

柳觀春的父母早就喪命於一場車禍中,是外婆將她拉扯大的。柳家買不起公墓,隻能將外婆的屍骨先葬在山裡的柳家老宅旁邊,等到柳觀春大學畢業,工作有錢了,再好好幫外婆買一塊墓地,將骨灰盒遷出來。

柳觀春畢業後,搬回了小鎮,她仍住在從前和外婆相依為命的那個家裡。

每到周末,柳觀春會去外婆的墳包前,和去世的長輩說說話,再順道沿著山路逛下來,感受清風拂麵,綠柳成蔭,順道上一趟隻有一個老道士坐鎮的白馬觀。

老道士與柳觀春很有緣,常常會與她吃酒、吃糕,順道論道。

儘管柳觀春聽不懂那些道家經書,但不妨礙她乖巧作陪。

叮鈴、叮鈴。

竹林有風吹來,白馬觀的駝鈴被吹得晃動不止,召出一隻身姿矯健的黑貓。

黑貓迅速躍上老道士的肩膀,它一雙綠瞳,毛色油潤,神情倨傲。

老道士將黑貓遞到柳觀春麵前,笑說:“都說玄貓邪,玄貓醜,在貓中也是貌若無鹽,旁的娃娃不肯養,隻有我將它養著,也好拿拿觀中的耗子。”

柳觀春低頭,和黑貓對視。

“我倒覺得你挺漂亮的。”

黑貓不屑地撓撓耳朵,迅速跳走了。

又過了兩個月,老道士上醫院體檢,查出自己身患重病,他又用銅板卜上一卦,知道自己這次的死劫將至,時日無多。

當柳觀春再次來到白馬觀的時候,那隻貓被老道士捧著,奉到了她的麵前。

老道士笑說:“無鹽往後就托付給娃娃你了。”

柳觀春看著老人打了補綴的衣裳和鞋襪,道觀裡的家夥什全收拾出來了,老道士要走了,他是在托孤,把這些照看不了的小東西,都留給身邊的朋友。

柳觀春心裡有點難過,她能串門的人家又少了一戶。

柳觀春沒有拒絕,她接下了貓。

自此,柳觀春知道了這隻貓的名字。

無鹽。

相傳春秋時期,有一位戰功赫赫的王後,名叫鐘離春,因生在一個名叫“無鹽”的地方,又相貌平平,後世便稱她為“無鹽娘娘”,抑或無鹽女。

可這隻名叫“無鹽”的黑貓,是公的。

……

風雪驟大,柳觀春瑟瑟發抖,睜開了眼睛。

這一眼,和單手抓起一件弟子服要往柳觀春身上蓋的江暮雪,對上了。

柳觀春看著眼前眉眼疏冷的師兄,雪絮落在他烏黑的鬢邊、眼睫,絨絨的,仿佛一團團柔軟的棉花。

他在她的身邊坐了許久,大半的肩膀都覆滿了雪。

柳觀春想,江暮雪是不是無知無感,他體會不到寒冷,才能在雪丘上打坐這麼久。

如今,他守在旁邊,最愛潔的人,竟連染血的衣袍都沒換,就連清淨術法也不曾施加。

柳觀春瞪大一雙杏眸,呆呆地仰望他。

柳觀春覺得此情此景詭異到可怕,她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被帶進絕情崖,也不敢回想此處就她和師兄二人,她又如何汙了江暮雪那一身素來潔淨的衣。

喉頭還有血氣湧動,可身上的傷勢已被人療愈好,並不疼痛。

柳觀春咽下一口翻湧進喉嚨的雪意。

江暮雪似有所感,低頭垂眸,等她開口。

柳觀春被那一雙狹長淡漠的鳳眸凝視,忽然覺得呼吸有點不暢。

心中湧起許多羞於啟齒的記憶。

她一麵對江暮雪,便會有些無地自容。

柳觀春想了想,記起江暮雪在妖陣裡使出的致命一擊。

柳觀春皺眉,憋出一句緩和氣氛的話。

“師兄,你禦敵時的劍招絢爛驚豔,奪目非常……是出自哪一本劍訣?”

她傷愈醒轉,竟隻知道問這個嗎?

江暮雪一時無言,心道:柳師妹,果真愛劍。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