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入內門(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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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暮雪趕到忘憂林時,妖氣已經濃鬱到遮天蔽日的地步。

蛇尾纏繞的中心,縛著一個臂骨幾乎要被勒斷的少女。

她仰著頸,一雙杏眼瞪得既大又圓,檀口微微張著,漫出來的鮮血幾乎濡濕了前襟。

柳觀春那樣的瘦弱,不知是天生的,還是沒有好好吃飯,脊背的骨珠都突起,身上沒有二兩肉,仿佛輕輕一擁就會碎成粉末。

妖蛟施加了纏繞的力道,若非有她的靈域相護,恐怕柳觀春已成一灘肉泥。

柳觀春雖然有一口氣在,可蛇鱗鋒銳無比,刮擦在女孩細嫩的雪膚上,宛若千刀淩遲,定是痛不欲生。

偏偏,柳觀春生生受著,無助到了極限,連哭聲都沒有。

豆大的眼淚一顆顆順著少女的眼角滾落。

人被逼到絕境的時候,是不會哭出聲的。

在那一個瞬間,江暮雪的鳳眸微縮。

一種難以承受的刺痛,湧上他的心腑。

江暮雪登時胸口悶疼,唇角溢出一絲鮮血,眉心守元印綻開光芒,忽明忽暗。

這是心生掛礙,誤了道心。

想來隻是對柳觀春的憐憫太甚,他才會有一瞬迷茫。不過是修仙途中的小小試煉,江暮雪並不在意。

隻是那種纏綿的痛感還留在胸腔裡,極其紮人,存在感強烈,令人難以忽視。

江暮雪割舍不去,索性不再管它。

天地間,一道冰寒至極的法印自江暮雪袖中打出,精準地襲向妖蛟。

妖蛟似是被那股更為強大的風雪靈域震懾,它斯斯兩聲,轉過頭來。

在看到江暮雪的一瞬間,妖蛟的豎瞳放出刺眼的紅光,蛟口大張,分叉的蛇信像一塊浸血的紅毯,在它的血盆大口中狂舞。

它猛地拋下柳觀春,扭曲龐大的身軀,朝江暮雪襲來。

眼見著柳觀春猶如一張廢紙,被妖物輕飄飄丟開,江暮雪迅速並指,又飛出一道縈繞鹽霜的劍影,穩穩地托住了柳觀春。

待柳觀春被江暮雪的劍網裹住之後,他總算能夠放開手腳,與妖物大戰。

妖蛟不愧是千年老妖,它釋出的妖風強勁。不過一聲蛇嘯,轉瞬間幻化出好幾個巍然如山的蛇形幻影。

這是妖蛟的絕技——化龍陣。

也是妖獸的生死之陣。

妖蛟寧願浪費百年修為滋養此陣,也要將奪走自己內丹的江暮雪,困死在這個殺陣中。

它恨江暮雪多年,恨到即使知道內丹在另外一個女修身上,但它還是放她回去通風報信。

隻要能誘江暮雪入陣,什麼樣的犧牲都可以。

可偏偏,來的人並不是江暮雪。

是一個……擁有江暮雪氣息的廢物女修。

妖蛟的智力不高,它並不能理解柳觀春身上為什麼會有江暮雪的氣味,但它知道,那是一個不堪大用的女子,興許隻是江暮雪派來的傀儡。

可江暮雪愚蠢,為了一個傀儡,竟親身入陣。

妖蛟興奮地斯了一聲。

而化龍陣中的江暮雪,總算感受到異樣之處。

此陣幻化出來的幾個蛇影,竟然都不是一捏就碎的幻象,而是繼承了妖蛟力量的分身!

江暮雪沒有退縮。

事已至此,他隻能展開雪靈域,以伏雪劍破局。

江暮雪手中旋開本命劍,霎那間,伏雪氣勢大盛,散出七八道光束,結出陣法。

如煙迷蒙的霧靄中,陣法中心,幻化出一顆銀色靈珠。

銀珠爆開白色的煙塵,將禦劍的江暮雪裹入其中。殺氣湧現,戾氣橫生。

幾個罡風形成的巨大柱形旋渦,迅速擰成一條雷龍,帶著雷霆之勢的響動,襲向蛇影。

“轟隆!”

山崩地裂,沸天震地。

妖蛟的陣眼一觸上那道驚雷,竟瞬間崩毀。陣法四分五裂,那些地縫裡很快漫出猩紅色的鮮血,沾上江暮雪的白淨衣袍,一縷縷侵進衣布經緯,企圖拉他沉淪。

但江暮雪如何能如妖蛟的心意?

他並指運劍,召出泱泱劍氣,其勢之大,竟能氣吞山河。

江暮雪早就練至人劍合一之境,即便手中不持劍,他仍能驅劍降魔。

隻見鶴骨鬆姿的男人不過淩空躍步,揚袖揮下,伏雪劍竟也能感應到主人的出招,迅速分成數把光劍,刺進妖蛟粗壯的身軀中。

妖蛟被尋到命門,瞬間僵直。

待伏雪劍回到主人手上,那一條妖蛟如同漏氣的球,登時癟了下去。

“嘩啦”一聲,無數妖氣從那一層皮囊裡湧出,融進這一片妖域,成為滋養山精草木的養分。

萬千妖相化為煙塵,唯有一顆內丹燁燁生輝,徐徐落至江暮雪的掌心。

被繭子包裹的柳觀春仍在昏睡。

她的視線模糊不清。

有時能看到東西,有時又像瞎了似的,目光所及之處唯有漆黑一片。

柳觀春強迫自己維持清醒,她感受到體內的靈氣在逐漸流失,她築基的境界在緩慢坍塌。

她得到的東西,又逐一失去了……

柳觀春仰望著夜空,一言不發。

從前待在妖域生活的時候,她也常常會仰頭看星星。

一顆、兩顆、三顆。

她在數,天上究竟有幾顆星星,北鬥七星又能不能指引她回家。

柳觀春低頭,這一次,她居然看到江暮雪了。

師兄一身血衣,朝她走來。

男人眉心的守元印灼灼生輝,像一麵無瑕的鏡子,照出她的不堪、狼狽、不知廉恥。

柳觀春艱難地滾動喉頭,吞下一口血沫。

她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

她應該很討江暮雪的嫌。

可柳觀春不知悔改,她還是執拗地伸手,不知是想要抱住江暮雪,還是拉扯他的衣袖。

師兄、師兄很愛乾淨。

柳觀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到處都是泥土和血液,她難過地想,她好臟啊。

柳觀春靦腆地縮回手。

她疼得厲害,卻囈語一般,嘗試和江暮雪撒嬌。

柳觀春應該快死了,所以是最後一次,她想要這樣依賴江暮雪。

人死為大,師兄不會怪罪,更不會生氣。

柳觀春想,她隻是從來沒被人抱過,在幻境裡的七年,江暮雪是唯一抱過她的人。

她依戀他,情有可原。

柳觀春好冷啊,她瑟瑟發抖。

她想像以前那樣,讓江暮雪給她取暖。

能不能允許她留在師兄的懷裡。

一會兒就好。

她會很快閉眼,她不會再給任何人添麻煩。

“師、師兄……”柳觀春喊他。

江暮雪似乎怔了一下,但他還是單膝跪地,傾向柳觀春。

直到重傷的師妹,將那兩根纖細的藕臂摟住江暮雪的脖頸。柳觀春纏得實在很緊,就連臉頰也貼向他的胸口。

江暮雪不喜人親近,甚至是抵觸旁人靠近自己。況且,柳觀春身上血氣很重,其實並不好聞。

但奇怪的是,他沒有推開柳觀春。

江暮雪垂眸,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

興許是對柳觀春伏魔的獎勵,他會不自覺待她態度溫和。

柳觀春碰到江暮雪了,她忍不住肩膀發抖,疑心是夢。

直到她聽到男人隆隆的心跳,腦袋懵了懵。假的師兄,也會有心跳嗎?

柳觀春受傷太重,她連現實和幻境都分不清了。她隻能看到自己的衣裳是紅的,江暮雪的衣裳也是紅的,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成親的那一日。

那天,江暮雪喝了很多酒,可身上的氣息還是冷冽如鬆,香香的。師兄對她很溫柔,她溺在他的眼裡,有些無所適從。

直到最後,她哭都不敢哭,隻是一直抱著師兄。

……

柳觀春呆呆的,她抬頭看江暮雪,一邊落淚,一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師、師兄,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江暮雪低頭,冷淡的眼眸裡,唯有困惑。

他看著柳觀春暗藏歡喜的杏眼,又看著她無聲掉眼淚,他不明白她為何又哭又笑,又驚又喜。

回家?回哪個家?是指回到玄劍宗嗎?

江暮雪抱起她,禦劍上天。

待冷風吹拂人臉,妖域山林變得渺小如螻蟻,柳觀春還是維持這一個動作,仰望著他。

她仍在傻傻地等他的答案。

好似他不開口,她絕對不低頭。

江暮雪第一次遇到這麼固執的姑娘。

他薄唇微抿,應下一聲:“我帶你回家。”

柳觀春得償所願,她臉上浮起笑意。她終於滿足閉眼,乖巧地倒在師兄的懷中。

這一覺,柳觀春睡得極沉。

在抱她回宗門的途中,江暮雪徒手熔煉了那一顆內丹,又吸收了大半的妖氣,再將其注入柳觀春的筋脈之中。

妖蛟到底有千年道行,內丹至純無比。

在它融入柳觀春四肢百骸的時刻,少女眉心舒展,氣色漸漸從蒼白變回紅潤,好似在睡夢中也感受到了那種洗骨伐髓的清淨之力。

江暮雪好人做到底,他放慢了禦劍的速度,展開防風的劍繭。

他一手托著少女,一手輕點上柳觀春的眉心。

江暮雪想知道,內丹有沒有修複好柳觀春斷裂的經脈。

江暮雪的靈氣潔淨如雪,侵體尋脈時,並不會引起柳觀春的不適。

可當他要注入靈力的時候,卻被一股殺氣騰騰的霜寒靈力,格擋了回來。

江暮雪長眉微揚。

這股能夠抵禦他的靈力探知的力量,並不屬於柳觀春,而是出自旁人。

此人修煉至臻,修為境界,甚至與他不相上下。

可三大宗門裡,除了仙宗長老,以及掌門,幾乎沒有弟子修至元嬰,無人能夠超越江暮雪。

既如此,能用此等強勁靈力護住師妹髓海的人,究竟是誰呢?

江暮雪一早便知,柳觀春竟是雪靈根,可仙宗多年沒出過冰雪道的弟子。

像柳觀春這樣,明明根骨極差,卻忽然生出這等超絕靈根屬性的修士,當真是世間罕見。

江暮雪垂下濃睫,屏息凝神,他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隨即,男人的冰冷的指腹,自柳觀春的眉心向下,輕輕抵上她的小腹。

修士的丹田處,蘊含著靈域。

築基後的修士,隻要打坐調息,就能人神分離,以神識幻化的本體,進入這個體內境界。

人的心肝脾肺腎,其實各有神靈操控,此為六神。

而丹田,就是六神之地,這裡滋養著修士的靈根以及神識。

江暮雪不可能用神識進入柳觀春的身體,神識入體,即為神交,那是道侶之間才會使用的雙修之術。

但他可以隔著丹田,用傳輸靈力的方式,直接探知柳觀春的靈根所在。

隻要不是運用靈力肆意在經脈裡遊走,蓄意探查柳觀春的身體,就不會觸發外人在她體內設下的防禦機製。

自從前幾次在卷軸裡教授柳觀春劍術開始,江暮雪便有察覺,她和自身的雪靈根沒有半點默契度,甚至用劍也無法召出靈域,為自己增添劍勢。

起初,江暮雪隻當她是初初築基,並不熟悉靈域的運用。

再後來,江暮雪發現,唯有柳觀春陷入生死攸關之時,雪靈根才會爆發,創造出一個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強大靈域。

也就是說,柳觀春的雪靈根氣息微弱,並沒有真正紮根在她的靈域之中,與她相融……那不是柳觀春自己孕育出來的靈根。

有人將自己的靈根,削出一截,強行植在柳觀春的丹田之中,助她開域築基,甚至是遇到危險時,能夠展開靈域,保護自己。

可靈根分植之術太過禁忌,分出靈根的那名修士,還會耗損大半自身的修為。

修士重視修為境界,誰又舍得這樣庇護旁人?便是道侶,也未必肯將修為分給愛人。

柳觀春倒是得人偏愛,有大能願意自毀境界,用以護她周全。

可看柳觀春懵懵懂懂的樣子,她分明對此毫不知情……

江暮雪收回長指,不再冒犯師妹。

隻是,當他知道,宗門之中,還藏著其他生出雪靈根的修士,且將自己的行蹤藏匿得如此之深,甚至在柳觀春不知情的情況下,把雪靈根強硬地植進她體內……諸般事跡,莫名令江暮雪感到不快。

江暮雪指骨微動。

他想,他會不滿,與柳師妹無關。

是江暮雪素來天賦異稟,也有逸群之才的美名。如今知道,宗門裡臥虎藏龍,原來也有其他人開出雪靈根,境界修為足以和他比肩……

江暮雪一貫警惕,今日隻是心生忌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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