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承叩著棋盤的指節微滯,凜冽的眸色轉瞬即逝,頃刻之間就與往常無異。
白玉茶盞茶香嫋嫋,君山銀針甘醇甜爽的氣息縈繞於四周。
蕭澈喜君山銀針一事,傅羨好知曉,而蕭瑾承不喜君山銀針獨愛白茶,她亦知道。
要說她是故意為之,確實是。
宮人們明知蕭澈喜黃茶,可裝著今歲夏至進貢的福鼎白茶的錦盒,就明晃晃地擺在雲寶櫃的正中央。
凝著錦盒須臾,她全當沒看到。
沏了合蕭澈心意的君山銀針端來。
要說這事可大可小。
往小來說是宮人特地將新貢茶葉擺在顯眼的位置。往大來說是有人聽聞了什麼,著意命人將福鼎白茶放到顯眼的位置上,不知情的宮人見此,自然會沏上這道茶。
這時候,忽而響起的話語鑽進了她的耳中。
“現下這光景,明麵上是張思邈與許川之間的私事。”靜默多時的蕭澈開口,“可若是當做私事處理,怕是會引起寒門不滿,更為棘手。”
蕭瑾承‘嗯’了聲,手中捏著白子,問:“以你之見,應該如何處理。”
聞言,蕭澈一時默然,幾息後才道:“臣弟愚笨,還請皇兄指點。”
傅羨好神色微變,若有所思。
她聽出了蕭澈在著意回避了這個話題。
事關世家與寒門間的爭奪,也是今上甚是看重的問題,已經不再屬於能夠交談一二的話題範疇。
蕭澈無意於在二者之間做出取舍。
世家於他有利,而寒門則是於朝堂平穩有利。
蕭瑾承節骨分明的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玩弄著白子,光影掠過他淩厲的五官,睫毛如同折扇錯落有致地映在眼下。
他笑了笑,看向一言不發的傅羨好,問:“傅姑娘覺得,應該如何處理。”
突然被點名的傅羨好愣了下,起身屈膝行禮,神色間尤似漫上少許的惶恐:“事關朝堂,臣不敢多言。”
蕭澈也被他這話弄得怔忪住。
他到底是年歲尚小,摸不準太子此舉意在何為。
“無礙。”蕭瑾承開口止住欲言又止的蕭澈,“這兒隻有我們三人,孤向你承諾,不會有人將今日的對話外傳。”
聞言,傅羨好心中失笑,麵上卻不顯,故作為難地抬起眸,看向蕭澈。
太子已經道出了承諾二字,要是再推脫,保不齊會惹上什麼麻煩,蕭澈看了眼惴惴不安的她,隻得附和道:“皇兄既然這麼說,你但說無妨。”
此話一出,傅羨好抿了抿唇。
她沉吟了半響,不疾不徐道:“臣愚見,隻覺得應該好好查查。”
“傅羨……”
“如何查,為何查。”
兩道嗓音不約而同的響起,一道嗓音焦躁,欲要止住她不要再說下去,一道嗓音清冽,話語明了。
傅羨好沉默須臾,才道:
“若是張大人受傷一事乃許大人所為,縱許他人毆打監察司命官,該如何處理就如何處理,倘若張大人受傷一事並非許大人所為,自然要還他清白,至於那些個散播輿論的官吏,該上門致歉便上門致歉。”
蕭澈聞言,鬆了口氣。
她身為世家女,隻要不往世家與寒門間的方向言語,說得縱然有錯那也是正確的。
不過他是鬆了一口氣了,可傅羨好似乎卻沒有,低頭垂斂的下頜微微繃緊,我見猶憐。
見狀,蕭澈眸光瞥向身側。
男子倚著榻背,恣意慵懶,他清冷的神色被縷縷笑意取締,“傅姑娘所言,與孤不謀而合。”
蕭澈愣了下。
“行事若是顧慮過多而將其放之任之,矛盾仍舊留在那兒。”看向他時,蕭瑾承臉上的笑淡了幾分,他掏出袖中的折子,遞過去:“父皇口諭,此事交由你來徹查,就當是入朝為官的第一堂課。”
蕭澈尚未回過神來,怔怔地接過折子,翻開看了眼,折子上不僅有落有蕭瑾承親筆的擬辦意見,還落了帝王的朱批。
‘同意徹查’。
他起身領了命,收起折子揣好。
“天色尚早,若皇兄沒有其他事情,臣弟先行出宮前往走一趟張府,探望張思邈。”
蕭瑾承掌心微抬,示意他自便。
餘光瞥見垂眸不語的女子,頭一回被賦予朝事的蕭澈這才想起傅羨好還在這兒,他前進的步履止住。
集英殿出宮所經過的金羽門與上秋門南轅北轍,幾乎是橫跨了半座皇宮,而集英殿與上秋門間也隔有幾條長街的距離,一來一回怕是要浪費上好長時間。
傅羨好看出他神情中的糾結,更明白他想要做出一番事的心情,笑問:“這兒我來過不少次,還怕我迷路嗎?”
她這話說的也不無道理,蕭澈想了想,對身側的兄長拱了拱手,與他們一同走出集英殿。
傅羨好落慢了腳步,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途徑竹林,於鵝卵石徑路上分道而行。
望著少年匆匆離去的身影,冠發隨風揚起,多少帶著點意氣風發之意,此舉欲要乾成一番大事。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視線中,傅羨好才收回了目光。
這時,才發現蕭瑾承仍在原地,沒有走。
她下意識地環視四下一圈。
“我的人在。”習習冷風吹動蕭瑾承腰間玉墜,他側眸瞧了眼適才蕭澈大步流星離開的方向,道:“我說過,你有一次後悔的機會。”
傅羨好環著四周滴溜轉的眼眸抖了下。
他說的不清不楚,她卻聽明白了。
傅羨好失笑:“我有時都忍不住犯嘀咕。”
蕭瑾承挑眉:“什麼。”
“我在想,殿下是不是在我心中下了蠱蟲。”傅羨好微微搖頭,“要不然,怎麼我想些什麼,殿下都能一眼看出。”
男子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下,也不知是不是被冷風吹的,他麵色如常地笑了笑,“好好想想,想好了傳人告知我即可。”
說罷他轉過身。
傅羨好叫住了他,“殿下請留步。”
蕭瑾承停下,眉眼清冷。
匿於暗處的侍衛們並未聽清他們的談話,倏然看到自家主子的神色的刹那,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與主子交談的分明就是傅姑娘,為何會露出如此風雨欲來的神情。
他沒有回身,背對著傅羨好。
“你說。”
嗓音叫人如沐春風。
看不見他神情的傅羨好靜默須臾,道:“我若是後悔了,殿下要當如何。”
蕭瑾承驀然覺得有些煩悶,四下的空氣好似不流動那般。
“我們之間的合作,自然是一筆勾銷。”他轉過身,麵無表情。“往後隻要傅姑娘守口如瓶,孤也不會拿你如何。”
是他親口答應的,給她反悔的機會。
如今她提出,那他便遵守諾言。
他們之間相隔五步之遙,蕭瑾承晦暗不明的目光凝著她須臾,眸光斂下時目光也冷了幾分,“孤還有要事在身,傅姑娘自便。”
“殿下。”傅羨好再次叫住他,笑道:“可是,我也沒說我後悔了。”
略帶狡黠的笑意循風入耳,蕭瑾承漆黑如墨滲著涼意的雙眸稍作失神,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他轉回身,明眸皓齒的容顏映入眼簾。
女子笑得燦爛又俏皮,半分懊惱後悔的神色都沒有。
麵對著他稍顯狐疑的眼神,傅羨好微挑眉梢,道:“這事就當是抵了昨日殿下嚇我的事情吧。”
經她提醒,蕭瑾承想起昨日於長信宮提及她與蕭澈一事,那時她的麵色確實蒼白不少,他忍俊不禁地搖搖頭,“就不怕我一氣之下殺了你?”
“以我對殿下的了解。”傅羨好抬手抵著下頜,稍作沉吟,道:“不會。”
不止是她,滿朝文武皆知,當今太子殿下最是光風霽月,溫潤如玉,且答應了的事情向來不會食言,更不是手起刀落間斬殺政敵之人。
蕭瑾承挑眉,示意她往下說。
“我是覺得有愧於他。”傅羨好斂下眸中的笑。“可在決定與殿下聯手時,我就已經做出了抉擇。”
蕭澈對她的好,她不會忘記。
可他想要權利,想要傅家。
傅羨好沒法給他。
蕭澈不是沒有試探過她的意思,也曾借著玩笑之話與她提起過幾次,而她也以玩笑口吻回絕。
傅家適齡女子近十來個,可傅羨好是最為特殊的那個。
傅家大房掌管整個家族,而她是大房長孫女,出生時上頭僅有三位兄長,從小便被視作掌上明珠,也正是如此,她才會奉命入宮。
傅羨好入宮的第一年,她以為那是自己過得最為艱難的一年,殊不知,第二年更是難捱。
為了銼磨她的傲性,皇後默許了彼時的長信宮宮女們淩辱於她,很長一段時間裡,闔著門扉的瑤閣都會被外人打開,她的臥榻向來是濕漉漉的。
比她資曆深的宮女常常隨意尋個不起眼的由頭,罰她跪於水池之中,將她推入擁擠狹小暗無天日的禁閉室中,那段時間裡,她閉上眼睛耳邊就會響起老鼠的吱吱聲。
深夜難捱之時寫出的一封又一封的家書,也叫人當著她的麵燒作灰燼,她被切斷了與家中的聯係。
後來,她學著示好,學著偽裝自己。
第三年,長信宮宮女大清洗,除了貼身伺候的珮雲及竹清,所有宮女皆被貶至浣衣處。
由此,傅羨好也真正進入皇後親授的環節。
自那以後,她的一言一行皆受人監視,如若出現半分失誤,長信宮的責令信就會一封又一封地送到娘親的手中,點名由她的父親親啟,所言之語皆是指責傅家管教無方,養而不教,沽名釣譽。
思及此,傅羨好微闔眼眸,散去了思緒,道:“踏上這條路開始,我就不會後悔。”
她隻能贏,不能輸。
而踏上蕭瑾承這條船伊始。
傅羨好就沒有想過自己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