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揚聲跟後廚的老王說了聲,褚辰帶著東西直接回了供銷社。
二樓的辦公室裡,助手陳元亮正坐在桌前喝茶看報,瞅見他來,忙起身接過他手裡的竹筐:“褚主任,八點省百貨公司打電話來,說再要50筐特優級‘黃元帥’,100筐一級果。我打電話通知了南屏大隊,那邊已經在采摘裝筐。”
褚辰點頭,打開公文包,抽出報告給他:“這是茂林大隊‘黃元帥’的檢測報告,三種樣品各拿倆,帶著檢測報告,給采購部送去,讓他們看看報告、嘗嘗‘黃元帥’,然後寫個銷售計劃給我,半月內,看看咱們及下麵的供銷社能吃下多少?”
縣供銷社下麵分管著25個區、鄉鎮、村寨供銷社,這些供銷社除了將各類工業產品依計劃供應給農村農民外,還要為農民提供農資和技術支持,並收購各大隊的各類農副產品。總之,廣大農村的生產、流通和供銷都歸它管。
陳元亮應了聲,拿著東西走了。
褚辰解開中山裝的鈕子,脫下外套,挽起白襯衣的袖子,給自己沏了杯茶,拿起電話給商業局局長張成文打去。
“喂,褚辰,從省城回來了?”
“嗯,回來兩天了。青山大隊、南屏大隊和茂林大隊的‘黃元帥’都分彆評上了特優果、一級果和二級果,物價局給定了個好價,省城百貨公司要了16萬斤,咱們市磷礦要了一萬斤,我估算下,還餘33萬斤左右。市百貨那邊的負責人,上次過去沒見到,我準備明天去一趟。”
“下麵的供銷社,你準備鋪多少?”
褚辰明白他的意思,25家供銷社,加上各單位,33萬斤他們縣完全吃得下。不過,這有個時長,月底賣出亦是賣,明年春夏前賣完亦是賣。褚辰可不想拖,亦不想一個月後讓“黃元帥”跟本地蘋果搶市場、打價格戰:“幾萬斤吧,讓大夥兒嘗嘗鮮。”
張成文眉頭舒展,看向對麵坐著的市機械廠黨總支書記馬長嘯,嘴角的笑意越擴越大。
馬長嘯點點桌上的調職通知書,示意他趕緊簽字蓋章,褚辰這樣的,留在偏遠山區小小的縣供銷社那就是糟蹋人才!
張成文得意地衝他挑下眉,對著話筒道:“中午有空嗎,來家一趟,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馬長嘯氣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俺爺倆還需要你介紹?”說著,一把奪過話筒,“褚辰,我,馬長嘯,你現在在辦公室嗎,我這就去找你,等我!”
說罷,啪一下掛了電話,抓起鋼筆塞進張成文手裡,“趕緊的,簽字!”
“行行,給你簽。”
褚辰握著話筒愣了下,又撥了過去。
張成文寫完,章一蓋,調職報告就被馬長嘯抓起來塞進公文包裡,拎著包,人家撒丫子就跑。
隨之聲音從走廊上傳來:“老張,走了,有空再來找你玩。”
張成文失笑地搖搖頭,拿起叮鈴鈴又響起來的話筒。
“明天各大隊就要開鐮收稻,茂林大隊有四十畝‘黃元帥’,今天剛開始采摘,人手不夠,您看能不能跟各單位協商一下,請大家過去幫幫忙。”青山大隊、南屏大隊兩隊的大隊長為人比較精明,吃到藥材的紅利後,便將澆灌不方便、年年欠收的高榜田由水稻改種成藥材,占用的高榜田多了,種的稻子就少了,割稻不需要另外派人。
張成文一口應下,然後又道:“馬長嘯去你那了,拿著調職通知書,要你過去任他們機械廠銷售科科長,名字我簽了,章也蓋了,要不要去,你跟邱秋商量。不過,你要問我的意見,我和你媽肯定是想讓你去。咱不說其他,單說孩子,市機械廠配的有幼兒園、托兒所吧,你說,這能省邱秋多少事?還有醫療,邱秋四肢不調協,生產使不上勁,第一胎就差點難產,去市裡,不行人家可以剖腹,這就是保障!當然,作為邱秋的繼父,考慮上我肯定以她為重,存了私心。但你也不可否認,市機械廠是一個遠高於縣供銷社的大平台,去那,更能展現你的野心、抱負!”
褚辰握著話筒,聲音平靜無波:“知道了張叔,我會考慮的。”
放下電話,張成文忍不住輕歎:這孩子還是有心結!
可怎麼辦?對於孩子一手籌建的食品廠,他不想他留下嗎?當年是無能為力啊!廠子還沒建起呢,就打開了銷路,錢嘩嘩的流進來,不到三個月,十幾人借用大隊庫倉生產的辣醬,便鋪滿了縣市周邊,盈利一萬八千多元。誰不眼紅?季度報告上,他又將發展前景寫的那麼美好,計劃做的那麼完善,當時很多人都在想,便是個蠢才拿著這份計劃表,隻要執行得當,又能差到哪去。
捧到麵前的肥肉,誰不想撲上去咬一口下來。
他一個外地來的插隊知青,身上還背著那樣的成分,彆管多聰明,幾個混混下去,就能把他毀了。
於心何忍!
迫不得已,隻有將人調離。
怕他整天呆在縣城心態調整不過來,便讓他主管了農村經濟作物,天天穿行在山裡,多少能淘治些情操,平複下心頭的怨氣。
現在食品廠就是一個爛攤子,縣裡、市裡多次想讓孩子接手,他又豈能答應!
邱秋醒來,已經九點多了,拉開窗簾,推開格窗,滿滿的陽光灑進來。窗外,月季、大麗花、木芙蓉、雞冠花……開的正豔,引得蝴蝶、蜜蜂聞香而來,翩翩起舞。
“媽媽,你醒啦。”昭昭放下手中的小河蝦,噠噠跑到窗前,隔著花草笑道:“六狗子捉了半竹簍小河蝦和一碗挑好的螺絲肉送來,我給他拿了半包紅糖。”
二妮飛快地撈起大盆裡的河蝦和螺肉,“六狗子他姐快生了,給彆的他不要,隻要紅糖。”
邱秋攏起長發隨手挽個髻,拉開抽屜,挑了根烏木發釵往上一插,“哪個姐姐?”大姐、二姐,她前天還見,小腹平平,便是有孕離生還早。
“嫁去雙鴨寨的小五。”
邱秋拿鏡子的手一頓,那孩子今年才15歲吧。
“媽媽,你餓不餓?”
“我這就下粉。”二妮端著河蝦螺肉進了灶屋。
邱秋放下鏡子,衝閨女招招手。
昭昭雙目一亮,轉身跑進了屋:“媽媽。”
邱秋在椅上坐下,攬了她在胸前,拿起梳子,將她散落的齊肩烏發分開,紮成兩個小辮。
辮梢往上一折塞進發股裡,一邊夾朵粉色的小綢花。
昭昭扒著桌沿,拉過鏡子,對著小臉照照 ,滿意地咯咯笑了起來:“媽媽,明天我還要這樣紮。”
邱秋點點頭,起身抱了床被子出門。
二妮忙放下手裡的東西過來幫忙:“我來我來,都要曬嗎?”
“嗯。”鬆開手,邱秋站在院裡,活動活動身子,拿口杯洗漱。
熬了一夜的海帶大骨湯,加上早上香煎的雞蛋又燉了幾個小時,又濃又鮮。抓把泡好的米粉下進湯裡,長筷子攪攪,撒把小青菜,點上胡椒。一大一小,二妮盛了兩碗,端放到木芙蓉樹下的藤桌上。
邱秋抱起昭昭放進桌前特製的兒童椅裡,小碗移到她麵前,自己在她旁邊坐下,對進灶房拿勺筷的二妮道:“再盛一碗過來,一起吃。”
二妮拿筷子的手一頓,看向還沒蓋蓋的湯鍋,邱秋胃口小,她就下了一碗半的量。大小碗一撈,已經沒粉了,“我吃過了。”
“再吃點。”
二妮不得不說實話:“泡的粉沒了。”
邱秋起身慢慢走進灶屋,朝湯鍋裡看了看,示意二妮打開櫥櫃從中拿個大碗,把帶肉的大骨撈出來:“調個醮水,咱把 大骨啃了,你再拿個碗,我和昭昭把 碗裡的粉撥給 你些。”
二妮看著大骨咽了咽口水:“不給褚主任留些嗎?”
邱秋搖頭:“下午殺隻老鴨,拿酸蘿卜、茶樹菇燉了。”
“褚主任讓我拿一瓶紹興黃酒去大隊長家換鯽魚給你燉湯,你大伯母給了四條半斤重的。”二妮說著偷偷瞥向邱秋。果然,邱秋變了臉色。
見鬼的大伯母,隔房的玩意兒,沒事賴三分,招惹她乾嘛?
一瓶紹興黃酒兩塊多,四條魚才幾毛錢啊,二妮自覺戳到了邱秋隱蔽的心思,聲音都帶了幾絲歡快:“老鴨還殺嗎?”
“殺!”都不下蛋了,養著乾嘛。邱秋拿了勺筷,向外走道:“魚中午吃。”
“唉。”二妮歡快地應了聲,端著大骨,另拿了隻碗,腳步輕盈地跟上。
昭昭吃肉塞牙,邱秋用竹片撥了骨髓給她吃。
小家夥吃的一嘴油,美的小腿在桌下蕩得飛快:“媽媽,小踏雪好幾天沒回家了,等會兒咱去看看它吧?”
踏雪是匹渾身棕黑,四蹄雪白的貴州馬,體格矮小、外表溫馴、行動敏捷,爬山涉水馱貨載人十分在行。
1958年,作為民兵連長的邱家梁,在女兒兩歲還不會說話、四肢無力、雙腳沉重走不了路,被自家阿媽和省醫院確診為先天性神經係統疾病後,蹲在後山大哭一場,當晚便去煤廠給自己找了個零活——下井挖煤。
白天帶領民兵訓練犁田開溝種小季,晚上走幾十裡山路下井,那時安全措施還不完善,隨時都有塌方的危險。
就這麼乾了大半年,累得黑瘦黑瘦地湊了筆錢,從縣城牲口市場牽回頭半歲的小馬駒,讓其陪女兒成長、給女兒代步!
集體製,為了避免有人打小馬駒的主意。翌日,邱家梁將竹編的兒童座椅綁在馬背上,把女兒放坐進去。拿上解放初清匪反霸時他帶部隊進山剿匪抓匪首部隊發的獎狀,牽著馬去公社、縣委大院、武裝部,厚著臉,挨個兒求領導讓他把小馬駒留下。為此,他願意將代表了他人生高光時刻的獎狀歸還。
有人罵他胡鬨,拿獎狀要挾人,帶女兒博可憐;有人斥他以功謀利,並駁回了他的入黨申請;有人背後蛐蛐他長著一副老實相,最是一肚子心眼詭計……
他工作認真,政績突出,那年,本可以調入縣武裝部或公安局,因為這事全黃了。
妻子一通亂砸,收拾包裹回了娘家。老父親蹲在門檻上,自卷的葉子煙吸了一根又一根。母親沉默地回了房,從此對孫女冷了臉。
1960年,月亮灣大隊和茂林大隊交界處的山林,因邱誌勇等一眾孩子烤食蜂蛹而引起了森林大火。
邱家梁衝進去救人,再也沒有回來。
他留下的餘澤,讓以殘疾聞名的女兒邱秋在66年之後的運動中,仍能免費上學,並順利讀完高中,被大隊推薦去縣裡舉辦的赤腳醫生合作醫療學習班學習。
踏雪自小陪邱秋長大,是她的親人、玩伴、可以傾吐心事的閨蜜,一人一馬自有不一般的默契。
可惜,74年邱秋和踏雪去茂林大隊下的雙鴨寨出診,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被狼群追下山的野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