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下起了白茫茫的雪,明德園外鐵稿聲四起。
謝觀憐一早便醒了,洗漱完後小霧從外麵走進來,替她整理儀容再出門前去訓誡堂。
原是想叫上月娘一起,但去時聽小雪說她因昨兒夜裡下了場大雪,不至清晨便發燒了,今兒便不去了。
謝觀憐關切地詢問幾句,遂帶著小霧出了明德園。
許是昨夜沈聽肆將鏟雪重刷漆之事稟給了住持,所以今日寺內的幫傭都已經開始乾活了。
她透過輕紗帷帽,仔細留意周圍的幫傭,但一路過來都未曾看見熟悉的身影。
聽完法師誦經的早課,謝觀憐在四周閒逛。
迦南寺為第一佛寺,香火很是鼎盛,沿路過來能看見不少的僧人,正引著香客去各個供奉的神龕拜佛。
謝觀憐來到觀音殿,如尋常香客那般蓮步上前,捉裙跪坐在蒲墊上,虔誠的雙手合十:“請求菩薩保佑信女早脫苦海。”
正在刷彩漆的郎明高下意識側目。
巨大的觀音仿佛占據了整個大殿,色彩明豔,難掩渡人之悲憫,而祂麵前跪坐的女子背脊挺拔,身形清瘦,灰白的外裳下淡紫色的裙裾綻如羅蘭。
哪怕看不見麵容,單是身段也會情不自禁的被吸引。
他盯著那女子,目光隨著她俯拜時露出的婉約身段起伏,聽著女人似哀似愁的腔調柔腸百轉。
他看得隱晦,沒人察覺。
小霧見狀也跪在謝觀憐身邊的蒲墊上,學做她的模樣,認真地說:“一定要保佑我們娘子心想事成。”然後結實地重重磕頭。
謝觀憐聞言側首,忍不住失笑。
兩人照常拜完佛後站起身離去,攜風而來時更是有一股淡淡的雅梅香。
朗明高眼看著她以弱柳之姿拜完觀音,連忙蹲在角落埋頭與身邊的人一起為蓮座刷漆。
因他蹲在地上,且麵上沾著彩漆,謝觀憐目光隻是在掠過他時覺得有幾分熟悉,並未多想。
從他身邊經過時帷帽不經意被撩起一角,露出藏在裡麵的美豔麵容。
是明德園中的那美貌小寡婦。
在迦南寺做幫傭的人,私底下聚在一起都會議論這群年輕的寡婦,甚至還有不少人幻想夜裡乘人不備,摸去明德園找那些小寡婦快活。
而那些寡婦中,剛才那位姓謝的寡婦生得模樣最好,被人議得最多。
不過也都是嘴上說說罷了,這群年輕寡婦都是有身份之人,想他們這種隻敢在心裡和嘴上說,不敢真的去。
朗明高很難遇上她,忍不住看得久了些,直到身邊的人開口唏噓。
“那好像是明德園的小寡婦吧,模樣真俊俏,可惜了,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
就是這種語氣,像極了陰溝裡的老鼠覬覦月光,妄圖用沾滿汙穢的手,將聖潔的拉進泥裡拚命踐踏。
朗明高收回視線,隨口回答道:“說明她和我們一樣,命不好。”
雖是如此說著,但郎明高卻暗自留意她離去的地方。
另一個幫傭見他興趣不高,沒再議論此事了。
聊了一些旁的,朗明忽然高側首對身邊的人道:“好像紅漆不夠了,我去看看還有沒有。”
身邊一夥的幫傭不疑有他,順口說道:“順便再要幾匹布過來,這裡刷完,將小觀音蓋一蓋。”
“好。”朗明高點頭。
朗明高借口走出觀音殿後略微整理了儀容儀表,又轉蹲在院中的銅錢水缸前攪碎霜花,待到將身上沾的彩漆簡單地洗乾淨,才不緊不慢地朝另外一邊走去。
謝觀憐要上山找悟因,不好帶著小霧便讓她先回去。
“娘子又要去找悟因法師嗎?”
小霧噘嘴,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小聲嘀咕:“這悟因法師常年待在佛寺中,受佛經熏陶,恐怕娘子再與他偶遇千百回,他可能都動不了凡心。”
謝觀憐被看穿,心下也不覺得尷尬,聽著她這番話,捏著她圓嘟嘟的臉頰,戲謔道:“小孩子哪懂什麼是動凡心,快些回去,等會子我回來可要檢查你的字學得如何,不好可要受罰了。”
“娘子就愛欺負我。”小霧臉垮下,對她欠身,倒是很聽話地回去了。
謝觀憐望著小霧回去的背影彎眸笑,隨又轉過頭打算往後山走去。
剛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陌生的聲音。
“謝娘子。”
“謝娘子請留步。”
很陌生的男音。
謝觀憐腳步停下,轉頭看向身後之人。
男人雖穿著粗布棉衣,但那張臉倒是白淨得有文人之氣。
不過她並不認識這人,他卻能明確地喚出她的名字。
朗明高臉上揚起清爽的笑,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但又知禮數並未靠得太近,道:“娘子好,小生乃剛在觀音蓮座前的上彩漆的之人。”
謝觀憐想起來了,剛才觀音殿裡的確有人。
她在迦南寺半年除了沈聽肆,從不與外男接觸。
而且她一眼便看出眼前的這個男人,哪怕表現在再風度翩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仍舊帶著男人看女人的色慾之氣。
她無心與這人交談,正欲轉身離開。
“娘子稍等片刻。”朗明高看出她的清冷疏離,連從袖中抽出一張疊得規整的白淨帕子遞過去。
“終於碰上娘子了,這是我之前在訓誡堂外拾到的絹帕,因為之前遠遠兒地見過娘子幾麵,認出這是娘子時常彆在手腕上的那條。”
謝觀憐眺目看去。
果真是她的,是之前丟失後與小霧轉去尋找無果的那張帕子。
沒想到原是被他拾了過去。
不過她這張帕子已經丟了很久,且一直以來都束在手腕上由袖子擋著,冬日更是甚少露出來。
他能留意到她手腕上的這條帕子,還是遠遠兒的見過,似乎不可能。
而且他既然已經拾到了,早應該還給她,而不是這麼久過去了才拿出來。
男人的心思有時很容易懂。
她對朗明高淡淡搖頭:“郎君應是認錯了,我沒有丟過什麼帕子。”
朗明高臉上神色一頓,捏著帕子含歉地說:“或許是我認錯了,叨擾娘子了。”
謝觀憐對他頷了頷首,沒再與他過多說話,轉身繼續往前而走。
美人蓮步款款,每一步都似踏在心尖兒上。
朗明高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拿起帕子置放在鼻下,眯著眼露出癡迷。
不愧是美人,這麼久了,帕子上還沾著那股子淡淡的香氣。
所以他一定要得到這女人。
朗明高臉上閃過誌在必得,在原地又站了須臾才朝著明德園的方向走去。
後山的路被走得太少了,謝觀憐一路走來登雲履都被打濕了。
下過雨的雪山路不好走,當她走至半山腰時,餘光掃至下方,看見了正往上徐徐而來的青年。
那一襲素色的僧袍似與白雪相融,透出清冷的淨。
謝觀憐沒想到他也正往山上來。
她轉眸打量周遭有什麼可利用之物,看見一旁的小斜坡,腦中閃過一道想法。
自古以來英雄救美人乃無數文人墨客最愛寫的橋段之一。
她抬手整理被帷帽壓過的發髻,狡黠地莞爾勾起朱唇,解開手腕上的紗絹,提起裙擺往一旁移去,計算他何時恰好路過此處。
小嶽正與郎君說著話,忽然聽見從頭頂傳來女子的驚呼聲,下意識往上抬頭。
有人失足從上麵滑了下來。
小嶽忙去拉郎君往後退:“郎君小心,山上好像有東西掉下來了。”
可還沒有碰上,眼前的郎君就已先一步往前,自然地伸手將上坡掉下來的女子穩當地接在懷中。
而去拉人的小嶽腳下打滑,直接跌坐在地上,兩眼呆滯地看著郎君剛為了英雄救美,竟拉都拉不住。
這還是他那一心向佛的郎君嗎?
小嶽趕緊從地上爬起來,站在沈聽肆的身後,虛點腳尖去看他懷中的女子。
郎君懷中的那女子亭亭似月,嬿婉如春,確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兒。
難怪郎君會主動救人。
耳邊的簌簌的冷風聲停了,謝觀憐烏睫顫簌,神色茫然的與男人漆黑的眼眸對視上。
沈聽肆垂眼盯著懷中的女子,薄唇微抿。
她柔媚的玉顏上還沾點驚魂未定的慌意,眼尾洇出天生的濕潤,似沒想到自己會被人接住,後怕的雙手環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身子控製不住地顫栗。
“悟因……”她一副快要哭出來的神態。
沈聽肆視線從她眼尾被劃傷的紅痕上掠過,順著往上看了眼她掉落的地方。
山上一片寧靜,隻有她從上麵落下來時壓過的潮痕跡。
剛沈聽肆隻聽見她的聲音,並未看見其他人,但照這般看來,她應該是在被人追逐不慎從上麵跌落。
他斂目,彎腰將她放在地上。
謝觀憐因從上麵掉下來受驚了,渾身都還是軟的,一時被放下來腳下便一陣酥軟無力。
她似差點就要跌在地上,手指連忙攥住他灰白的袍擺。
沈聽肆見她賴在麵前的羸弱姿態,好脾性地問道:“是站不穩嗎?”
徐徐如雪的腔調帶著溫涼的斯文,問她一句不過是見她起得艱難,按例一問,不見得有多少真的關心。
身後的小嶽見郎君這些年待在迦南寺,真養了一身疏離的佛骨,心下微歎。
家主想要郎君娶妻生子的願望,也不知何時才會落實。
謝觀憐臉上浮起幾縷尬色,老實下來,小聲說了句抱歉,裝模作樣地想往旁邊倚去緩緩。
但她腳腕應是扭傷了,此刻委實提不起力氣,勉強試了幾次眼眶沁出濕霧,還是又無力地跌坐回去。
她坐在地上拉著他的衣擺不放,時不時還用幽怨地看著他,姿態可憐又柔弱。
立在身後的小嶽看得抓耳撓腮,恨不得上前替郎君將她扶起來。
沈聽肆默了幾瞬,傾身彎腰將她直接攬起來。
謝觀憐的身子驀然騰空,細長的手指下意識抓住他胸前雪白的菩提珠。
珠子冰涼,泛著玉澤的冷意,似乎和尋常的珠子材質有些不同。
她正打算仔細感受一下,卻看見他身後的那一臉訝然的小嶽。
小嶽趕緊背過身裝作沒看見,臉上的驚訝卻是蓋不住。了,滿腦子都是郎君抱了一個女子,那女主生得還極美。
沈聽肆將她抱至旁邊的大石上放下。
謝觀憐側身坐在石上,裙裾覆蓋住纖長的腿,露出的靴履上碰撞得可愛的珍珠佩飾。
她眸含感激對他道謝:“多謝法師。”
沈聽肆從她那對珍珠上收回視線,盯著她問道:“你的侍女在何處?”
畢竟他是外男,她作為已經嫁人的小婦人,現在在後山與男子有牽扯,若被人發現了有礙清白。
謝觀憐搖搖頭,斂睫道:“小霧在明德園。”
“嗯。”沈聽肆頷首,轉頭乜向身邊的小嶽。
還沒開口,小嶽便抖機靈地接話:“奴曉得了,這就去尋個姑子去找那小霧姑娘。”
“嗯。”
小嶽得令,腳程急急的往山下去,就怕眼裡的震驚被郎君發現。
沈聽肆平淡地看著他步伐飛快的往山下跑,轉頭看向坐在石上的謝觀憐。
許是剛才從上坡滾下來時,雪打濕了她的裙裾與繡靴,此刻她正坐在高石上彎腰艱難地擰著裙擺,玉白蔥似的指節上還有刺眼的劃傷。
灰白的僧袍被風吹得簌簌作響,他看起來高雅淡薄,溫聲問她:“檀越怎麼從上麵滾下了?”
謝觀憐抬起沾染汙穢的臉,對上他那雙濃黑的眸,後知後覺地露出惶恐害怕的神色:“剛剛有人在追我,其實我本是想上山來找你,可一路上我隱約發現身後好似跟了人,他見我發現便被他追了一路。”
“好在遇見了你。”
沈聽肆眸光微動,安慰她:“彆怕,已無事了,他沒有追來,應是畏懼被人發現。”
青年一身素色僧袍,瑤階玉樹,如君樣,氣質溫馴祥和,不自覺能讓人心神安寧下來,乃人間少有的神性。
謝觀憐刻意逼出眼眶的濕霧,用擦傷的手指攥住膝上的裙擺,半昂起白皙的臉龐,雙啼長垂地望向他,眼底是壓抑不住的懼怕,還充滿對他的依賴。
“那他日後還會不會再跟蹤我,我覺得他或許就是之前偷我東西的那賊人。”
沈聽肆搖首:“小嶽下山會順便派人去抓,或許能守到他。”
人應當是守不到了,因為根本就沒有人跟蹤她,不過是為了想與他接近的說辭罷了。
謝觀憐顫著氤氳霧水的眸,擔憂地說:“他沒見過那人,能抓住嗎?”
一位羸弱、膽小的小女子被她嫻熟地詮釋至極點,微翹的眼尾帶著點天生的濕潤與嫣紅,傷損的臉龐嬌豔美好,媚而不妖的悄然勾著人。
若是尋常意誌不堅定之人,早就已經被若有若無的勾引誘得七葷八素,陷入這等溫柔鄉中。
唯獨他,八風不動,穩如泰山地凝著她眼尾的一點豔紅,唇角微微上揚出柔和的弧度:“能抓住。”
他笑得很漂亮,甚至連態度都無可指摘,看似親近,卻又實藏疏離。
謝觀憐輕咬下唇,烏睫長斂,聲氣小小地‘嗯’了聲,垂落於鬢角的秀發拂過秀美的小臉。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
沈聽肆沒再講話,折身踱步立在不遠處的風口,貼心地替她當了些寒風。
謝觀憐嗅見吹來的風中似有股淡淡的檀香,撩眸看過去。
清冷的佛子側臉輪廓清晰分明,生得雋秀卻沒無絲毫女氣,在白雪皚皚的半山腰立著,似供奉在雪山之巔的神佛玉雕像。
寒風吹來,謝觀憐抬手攏了攏鬢邊的秀發,心中蔓出石榴的甜味兒的愉悅。
上次他可連手都沒有伸過呢,更不可能會替她擋風。
他似乎和最初相見時有所不同了,沒那種對所有都漠不關心的清冷,哪怕方才的安慰還很疏離冷漠,也依舊沒有將她放在眼裡。
可她卻想起了在雁門時,兄長曾經養過一隻雪白的短腿狸。
對那隻狸奴,當初兄長並不算是特彆喜歡,但時日一久,她眼睜睜看著兄長日漸變得狂熱,甚至一日不摸、不碰都會渾身難受。
現在的他和當初的兄長很相似呢。
她期待他這雙清冷淡薄的眼中泄出情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