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寺中夜裡闃寂,燈火都甚少有。
明鏡堂中,年邁的法師跪坐在蒲墊上,偌大的室內,周圍佛像低下悲憫的眉眼,從高往下凝望下方念經之人。
因為安靜,故而一點腳步聲響起,在黑夜都很明顯,與敲擊的木魚聲漸行漸進。
階下花枝冷豔,堂前佛光微茫。
青年撩開灰白僧袍跪坐在空餘法師身邊,輕斂眉眼,濃長烏睫在顴骨上拉出暗影,殷紅薄唇微動:“師傅。”
咚——
木魚聲停下。
空餘法師掀開眼皮,清明的眼珠呈年老褪色的灰,側首看向身邊的青年道:“他們可有來找你?”
沈聽肆道:“來了。”
白日講完法會,那些人便候在他的院中,方才離去不久。
空餘法師眉眼柔慈:“也應該來的,畢竟要不了多久,等你爹辭世,他們再想來找你恐怕難了,如今君主時日也無多,底下幾位皇子看似各個都乖順聽話,誰知再過幾年又會發生何事。”
如今天下局勢複雜,各方權貴都在觀望君王會立哪位皇子為太子,而其中沈氏乃中氏族中的流砥柱,沈家主在亡妻產子死後,聽君主賜婚娶了妻妹,至今還無所出,倒是通房、小妾生出了庶子庶女。
所以這些人才會在現在就急匆匆地尋來。
沈聽肆低垂的臉龐被燈火照出幾縷神性,腔調徐徐如雪,溫潤不足清冷有餘,使人聽不出語氣:“倒是沒料到先來之人是陳王。”
“陳王?”空餘法師蹙眉,“看來這幾年流言他癡傻愚鈍皆是假的。”
說罷,轉音問道:“那你是如何作想的?”
巨大的神像悲憫眼神下,沈聽肆洇濕的眼尾蕩出柔意,瞳色被覆蓋了一層慈悲的薄霧:“我想先看接下來還有誰會來,萬一……有更有趣的呢?”
空餘法師不置一詞,一個扮豬吃老虎的陳王自然算不得有趣,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既要奪得那天下霸主之位,單靠裝瘋賣傻活、渾渾噩噩過這些年是無用的。
這天下將會如何變換,與他這早已遁入空門之人無甚關係。
但空餘法師忽而想到一樁,尚未有結果的往事,思忖道:“如今各路諸侯為各自的利益皆已有了反心,而當年岩王妃產下的孩子自從被偷之後,這麼多年了仍舊沒有找到人,任命為昌南總指揮使的曾利當年叛變岩王投效君主,前不久又去了一趟雁門,你看也派些人去找一找。”
岩王乃他至交好友,臨終之前派人將遺願托付給他,現在恰逢他在找丟失在外的龍王令,順便也得替岩王找一找遺孤。
沈聽肆溫慈地斂目,心中快速掠過岩王平生之事。
岩王自從奪位失敗後,這些年被囚困在丹陽,一直在暗地尋找被人偷走的親生孩子,可人海茫茫卻連是男是女都不知。
直到前不久,岩王被君主賜毒酒鴆殺,用以鎮壓其餘蠢蠢欲動的藩王、有反心之臣,如此一代梟雄的一生才徹底落幕。
雖然岩王敗了,但當年效忠於他的人仍舊不少,若是尋到岩王遺孤不失為一件趁手的‘號召令’,於他利大於弊。
他對空餘法師頷首,“悟因明白。”
空餘法師乜了一眼他,猜到他已在心中對比利弊,遂沒再說什麼,繼續敲擊木魚。
巨大神佛下兩人的身影被拉成倀暗的線。
冬日,清晨的寺廟總是被濃霧籠罩,瓦片在微光中落下幾滴霧氣凝結的水滴。
在寺中傳來第一聲晨鐘暮鼓,遠處開始漸漸響起僧人的訴經聲,謝觀憐便已經起了。
今日天冷,她沒將長發挽起,而是戴上毛絨帽,低壓在白淨的額頭上,透白的小臉襯得越發小,身上也穿了件霧黑毛領大氅,身形遮住七八分。
還和往日一般,謝觀憐抱著半熟宣紙抄寫的經書,蓮步輕緩地前去訓誡堂。
在那些人眼中年輕便死了丈夫的女子命格有煞,需得要來此處聽訓,以此減少身上的罪孽。
還有不少在迦南寺清修的夫人,也會來此處,故而每人都有單獨的位置。
之前謝觀憐身邊是無人的,但今日來後卻發現一旁的蒲墊上,坐著頭戴純白絹花,身著素白裙裾的年輕女子。
她麵戴薄紗,眉眼染憂愁。
這女子是剛來的,瞧周身氣度不俗,應是哪位大家夫人來迦南寺清修。
謝觀憐看了一眼跪坐在她身邊的蒲墊上,彎腰攤開宣紙中的經書。
因謝觀憐容貌生得出色,月娘忍不住打量她,心中可惜這般年輕貌美的女子,竟也要來此地蹉跎光影。
察覺到月娘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謝觀憐側首,對她莞爾彎眼。
月娘從未見過這般明豔的女子,當即羞赧地垂下頭,輕聲道:“我叫月娘。”
謝觀憐頷首:“出嫁之前,爹娘與兄長喚我憐娘。”
月娘聞言,眼含好奇:“出嫁後呢?”
謝觀憐眨眼,看著眼前一臉純粹的女子。
出嫁後,出嫁後她就沒有名字,要麼被人喚作李三郎之妻,要麼被人喚做謝氏。
月娘很快也反應過來,再度垂下頭,麵紗遮不住泛紅的耳廓。
謝觀憐道:“我還沒來得及進府門檻,夫君就死了,所以還沒人怎麼喚我。”
月娘輕‘啊’了一聲,抬起首正欲還說些什麼,但門外的鐘聲被敲響了。
她與所有人一般正襟危坐,垂著眼睫不敢抬首。
授課講法的多數是尼姑,但偶爾涉及晦澀高深的經書,便需法師前來坐堂講解。
謝觀憐早就打聽過了。
今日來講法的是悟因。
青年的腳步聲從另一側進來,周圍早就豎起朦朧的立屏,外麵看不見,裡麵的人亦是如此。
立屏的遮擋,割裂出不同的場地。
謝觀憐與那些人一樣,哪怕看不見前麵也垂著首,仔細辨彆前麵的人在做什麼。
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年輕的佛子聲線清淡,如外麵吹狂風,而屋內熱爐點燃得溫柔。
她聽得入迷,以至於結束了都還不知曉。
一旁的月娘見她盯著手中的書遲遲沒有反應,忍不住伸手推了下她:“憐娘?”
謝觀憐驀然回神,抬起被薄霧迷離的眼,唇紅如血,我見猶憐的楚楚動人之姿。
月娘被她看得心口一燙,匆忙垂下頭,小聲提醒:“她們都已經走了。”
她說話輕輕的,好似生怕驚擾了什麼人。
謝觀憐闔上書,捉裙起身,“多謝。”
月娘抿唇笑:“無礙。”
兩人一起出去。
因走出得晚,恰好碰上閣樓的青年,雪白的僧袍如一段雪色,漸漸走進藏書閣中。
謝觀憐一眼便看出來是誰了。
月娘和她剛來時一樣,無論走到何處都有人跟著。
與月娘分開,謝觀憐將手中的經書遞給小霧。
小霧抱著書劄:“娘子,你這是要去什麼地方?”
謝觀憐道:“小霧幫我拿回去,若是等下她們問起我在何處,便說我想起今日還有沒聽懂的,剛好在這裡,順道去書閣看看。”
娘子尋常也時常會去書閣,小霧沒做他想,以為是方才聽法獎的書閣,點頭道:“那娘子早些回來。”
“好。”
與小霧分開後,謝觀憐轉眸望,向不遠處高聳的複古典雅的閣樓。
迦南寺因是皇家寺,故而修建極其龐大,單是書閣便有好幾座,裡麵藏的不僅是經書,還有不少古書。
書閣周圍進出不少僧人,來往抱著明黃布匹包裹的書,往外走去,遇見師兄單手做禮。
“師兄。”
沈聽肆斂目頷首,應了聲,直徑朝著閣樓而去,雪白的袍擺不染塵埃。
小僧人目送師兄上了閣樓,轉身繼續出去。
剛走至門口忽見一頭戴帷帽的女子身著素色氅袍,從下麵緩步上來。
路過時,女子柔聲詢問:“小師父,請問此處有《波若波若蜜多心經》嗎?”
僧人點頭:“回檀越,在三樓。”
心經看的人較多,故而每座書閣都有。
謝觀憐聞言麵露出感激,雙手合十做禮:“多謝小師父。”
僧人抱著書繼續下閣樓。
謝觀憐素手撩開帷帽的一角,抬眸看向閣樓上,鐘塔紋路,風鈴脆響。
她輕捉裙擺往上而去。
因是冬冷季,寒潮太盛,但凡遇見不是陰雨纏綿,書閣內的窗牗便會支開一半。
書架整齊擺放,架上的書泛著陳舊之氣。
青年長身玉立在書架前,黑睫輕抬,露出似墨玉般的眼,長眉高鼻被暗色的光打出陰影。
他目光掠過中間一排,逐個尋著。
《六祖壇經》
看見這本書,他伸手去取,沒曾料到書架對麵的那本書也被人取下了,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秋水波瀾的吃驚美眸中。
一本書的寬距,看不清她的全貌,卻能若影若現看見雪白光潔的額頭,遠山黛眉微微揚起。
女人看他的眼神無害,似沒想到既會在這裡遇見他。
沈聽肆目光淡然地掠過她,握住沉重的書籍,仿佛沒有認出來對麵玉顏半遮的女子,取下後轉身朝另一邊而去。
如此淡漠的態度讓謝觀憐眨了眨眼,不由得想起剛才在樓下遇見的那小僧人。
不認識她的小僧人可會主動向她做禮,而不是向他這般淡然掃過,連眼神都未曾留多久。
況且,誰不知悟因悟性極高,記憶一樣好。
自被沈家主寄送此處後,他便認空餘大法師為師,常年待在大法師身邊,而他過目不忘的美名,她來迦南寺第一日便記下了。
所以他絕非不是沒見她認出來,而是認出來了,但並不在意。
清高的佛子啊。
她抱著心經,眉眼輕彎。
不知道他有沒有走。
謝觀憐摸了摸帷帽上的輕紗,沿著他方才走的方位走去。
這裡人並不多,應該是此間書閣的人不多。
難怪他會來這裡,看來是喜清冷安靜。
喜歡安靜之人大多因孤獨,所以才會常年養成這種習慣,若是驀然有一日,遇見明媚不知會不會動凡心?
謝觀憐若有所思地走出一排書架。
果然如她所想,他會來這裡就是因為安靜,挑選的地方亦是角落。
青年坐在窗邊的木案前,灰白僧袍逶迤在腳邊,長睫低垂,深邃的輪廓清雅,如貼在窗上的精美剪影,連薄唇都殷紅的極其漂亮。
謝觀憐環顧四周,並未看見其他人,便抱著書朝他行去。
女子的腳步聲很輕巧,攜裹送來一陣極淡的蘭香。
沈聽肆眉心未動,直到對麵坐了人都沒有抬頭。
“悟因法師。”謝觀憐放下書,主動開口。
對麵的青年輕撩眼皮看去,下頜曲線冷豔,僧袍束起的喉結上有一顆極黑的痣。
幾乎是一瞬間,她的目光被凸出明顯的喉結上那顆黑痣吸引得挪不開。
她莫名的覺得這顆痣打破了他的冷清,隱約透出了他內裡有些斯文的壞。
見她透過遮麵的紗幔隻盯著不講話,沈聽肆不知她在看何處,頭微傾,溫聲問道:“不知檀越找僧何事?”
雖他並非是真正的出家人,但長久待在寺中,一應習慣與說辭皆與尋常僧人無二。
僧人喚他師兄,世人稱他佛子,卻都忘記了他並未出家,隻等沈家主傳召回去便接下偌大的沈氏,成為權利之巔的那群人。
雖然所有人都忘記了,但她卻記得。
他是沈聽肆,沈氏的嫡長子。
謝觀憐回過神,抬眸對上他那雙漆黑得能洞察一切的眸子,心跳忽而失律,不禁產生一絲退縮之意。
雖然他看似溫和斯文,但還是給她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壓下心中莫名的想法,她對他彎眼,聲線柔下:“悟因法師還記得憐娘嗎?就是前些時候,你讓我來書閣看經書的那人。”
沈聽肆黑眸輕壓,露出一絲看不清的淺笑:“記得。”
謝觀憐佯裝沒想到他竟還記得,雙眸陡然一亮,漂亮的眸子水盈盈地映照歡喜,卻又因要維持矜持而壓下那股靈動。
低垂脖頸,聲線抑製不住的雀躍,透著幾分難為情:“其實憐娘並非是要打擾法師安寧的,而是那日之後我看了那本書,有佛法不解想要求法師解惑。”
沈聽肆斂目,聲線如常般溫軟清淡:“何處不解?”
謝觀憐道:“說來不怕法師笑話,我自幼便有一病,因學後不懂便夜不能寐,食之更無味,思來想起不知所言的‘三無漏學’,如何除去淫欲,上書道‘汝修三昧,本出塵勞。淫心不除,塵不可出。’1。”
說至此處,她又忙不迭抬起手,隨著長袖滑落,露出皓白的纖細腕子,擺手解釋。
“憐娘並非是憐娘在冒犯法師,而是法師應曉得,我是進寺修行的寡居之人,偶爾也會有特彆想要得到之物,但又難以得到,所以想求助法師。”
淫欲並非男女之欲,而是物欲。
她看他的神色極其認真,令人情不自禁信任她的話。
沈聽肆闔上手中的書,道:“幾千年前的阿難亦有同樣的想法,‘必使淫機,身心俱斷,斷性亦無,於佛菩提,斯可希冀。’2不沾、不看、不妄想,便會使淫機滅去。”
謝觀憐追問:“那若是沾了,看了呢?”
青年眼皮微抬,目光溫和地看向她,“那便看了,沾了。”
謝觀憐看懂他的意思,沾了、看了也與他無關,他不是真佛子,不渡世人。
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世家出身,是個很傲氣的男人。
謝觀憐透過紗幔窺見他臉上神色仍舊柔慈,看不出一絲不耐,連情緒都控製在令人舒適的範圍。
“多謝法師,想來是我悟道不行。”她眉眼染上失落。
沈聽肆垂下長睫,將手中的書放在案上,修長的指尖搭在書封上,寬慰她:“檀越已比尋常人要聰慧許多。”
“真的嗎?”謝觀憐睜著陡然一亮的眼定看他,好似難得被人誇讚,語氣難言雀躍。
許是她的情緒轉變得過於快,他搭在黃皮書封上的手指微不可見地敲了一下,如同外麵枯枝上落下一隻小鳥聲響細微。
沈聽肆望向她,唇角含笑:“是。”
“多謝法師今日替我解惑。”謝觀憐神色微霽,最後問道:“月末的法會還是法師嗎?”
眼前的青年看似溫柔很好相處,實則很卻難真的觸碰到,若是說至他不喜之處,便會用柔和的語調表示出冷淡與拒絕。
所以她需要知道月末究竟還是不是他。
若是他,晚些時候她再回去看幾眼,若不是她便不看了。
沈聽肆頷首:“若師傅有事,會是。”
十有八九是他了。
謝觀憐滿足地抱書站起身,卻不甚踩到了自己的裙擺,踉蹌下無意識伸手去抓麵前的人。
而他似早有預料般,不經意地側身避開。
謝觀憐自然不想落空,所以伸過手碰上他喉結。
喉結被修剪圓潤的指尖劃過,仿若有隻蟻蟲爬在脖頸,也像是朵柔軟的花瓣吻落其上,帶著酥麻的癢意。
他先是微滯,喉結上下輕滾出禁欲之氣,旋即往後退了些,拂袖將桌上的經書拂倒在地。
謝觀憐跌坐回蒲墊上,觸碰過喉結的指尖輕顫,耳邊似有嗡鳴聲響起。
她……碰到的那弧線漂亮的喉結,像是受不住撫摸,失控的在指尖滾動。
分明那張臉生得禁欲、淡漠,可喉結卻凸得明顯。
不僅長著一顆墨般的黑痣,還生得那般的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