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桑榆自認不算眼窩淺的人。
此刻驀地仰麵,一邊吸氣,一邊以手扇風,試圖加快空氣流速,蒸發掉眼眶的濕潤。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講出來,效果大不相同。
鬱野這個人,雖然交集不深,但也知道他有一種懶散的傲慢,這個世界還不配讓他虛以委蛇。
所以要麼不說,要麼每一句都出自本心。
程桑榆一直十分欽佩簡念。
她從小到大都像一頭乾勁十足的雌獅,無視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約定俗成,認定目標隻管橫衝直撞,從不內耗,也絕不允許自己向下墮落。
簡念幫助程桑榆的方式也十分的女戰士:
沒什麼好哭的,你應該感到慶幸,結婚八年離婚總好過結婚二十八年再離婚;
有這個時間擔心自己做的東西不行,不如先出一版初稿發給對方看看合不合要求;
我邀請你跟我一起出來創業當然是看中了你的潛質不然你當我扶貧嗎?
因為簡念,程桑榆才能迅速擺脫失敗婚姻的陰影,並在工作經驗基本為零的情況下,獲得了謀生的手段。
簡念既是明燈也是標杆,不斷鞭策自己和身邊的人,不要為已經打翻的牛奶哭泣,要去追逐遠方更廣闊的草原。
與這樣一個人並肩作戰,很充實,當然也很累。
不過程桑榆從來不會在簡念麵前暴露自己的負麵情緒,因為簡念已經為她做得夠多了,她不想讓簡念看見,自己似乎還是毫無長進,能被唐錄生的幾句垃圾話輕易氣哭。
而回到家裡,她就需要做媽媽和女兒的女戰士。
沒有哪個地方,可以容納她偶爾軟弱的眼淚。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類似這樣的鼓勵,上一回聽見,好像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我才補好的妝。”程桑榆猛眨眼睛,睫毛淺淺濡濕,終究沒有奪眶而出。
鬱野看著她,沒作聲。
有無法分辨的情緒,淤積於他的呼吸之間。
數次眨眼,讓程桑榆把翻湧的情緒平息下去,她轉頭往鏡麵裡去瞧自己的睫毛膏有無暈染,問道:“……你是看我進來,然後跟過來的嗎?”
“嗯。”細想,自己也覺得這行為可疑,頓兩秒,補充道,“你也算是給我發工資的老板。”
所以關心一下,大約不算過分。
程桑榆笑出一聲,“你知道嗎……”
她笑的時候,眼裡還泛著淚光,這樣的表情絕對稱不上是脆弱,隻是有時候,倔強比脆弱,更容易喚起某種保護的欲望。
“什麼?”鬱野把目光越過她的肩頭,去看鏡子上方的燈,不再看她。
“剛剛我有一秒鐘,懷疑你背後是不是有個組織,給我量身定製了一套殺豬盤。”
鬱野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那你反詐意識很好。”
“如果真有這麼一個組織,告訴你們領導,不要白費力氣跟我這條線。我很摳門的,這輩子不會再為男人花一分錢。”
鬱野已經不想搭理她了,這個女人真的很不愛按常理出牌。
此刻心情一如他的姓氏,幾分鬱悶,於是他說:“……你沒事的話那我走了。”
“去派對上打個招呼嗎?言言看見你應該會蠻高興的。”程桑榆不再開玩笑,認真邀請。
“不了。我們組織的領導在找我,要我去發展彆的目標。”
程桑榆噗嗤笑出聲。
“幫我說一聲生日快樂。”鬱野退後半步,又稍滯身影,“你們明天去北京,幾點的車?”
從這周一開始,斯言已經念叨了無數次去環球影城的事。
“晚上9點左右。言言沒坐過臥鋪車,帶她體驗一下。”
鬱野默了一瞬,點頭:“她應該會很開心。”
程桑榆微怔。
她一直覺得鬱野的語言係統,被他人為設置了一道過濾程序,任何情緒經過程序的攔截,都隻剩下聽不出喜怒的平淡。
或許這道程序,偶爾也有失靈的時候。
因為她從他這句話裡,隱約品出了一絲羨慕的情緒。
鬱野點了一下頭,掀開布簾,這一回是真的走了。
程桑榆補完妝,情緒也已整理完畢,鏡子裡倒映出一張無懈可擊的麵容。
轉身,穿過院子,重回到燈火通明的地方,繼續做一名女戰士。
二樓欄杆處。
黑暗中的鬱野倚靠欄杆,目送程桑榆身影消失在門裡,這才轉身下樓,回到團建現場。
部門開原型機初次風洞測試的統籌會議,偌大會議室裡,實習生被安排坐在最末一排。
卓景陽聽得認真,不漏過每一個會議要點。
而鬱野,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太陽已經有一半落到了高樓的背麵,天空呈現熱度褪去後的金粉色,他手臂撐在椅子的扶手上,看著落日,持續走神。
五點半,會議結束。
卓景陽今晚要回家跟母親和妹妹一道吃飯,實習地方離他家遠,因此他衝回工位,抓起背包打了卡就走了。
鬱野先點了一份送到泊月公館的外賣,再不緊不慢地離開公司,騎車回家。
人與外賣前後腳抵達,吃過之後,與阿加莎玩了一會兒,看時間,7點不到。
他推開移門,走去寬敞的露天陽台,向遠處眺望。
天已經完全黑了,江灘的一線燈火,像一條閃閃發光的魚線。
為阿加莎戴上牽引繩,隨意背上背包,騎上自行車,出門。
騎車遛狗,一貫沒有明確固定的路線,且思緒多數時候處於半放空狀態。
等恍然回神時,已經站在了一片濃鬱的梧桐樹陰下。
整個老城區,隻有清水街連同附近的枳花西路,有這樣濃陰匝地、密不見天的梧桐樹。
程家就在枳花西路上。
鬱野雙足點地,把車刹停。
在陰影裡無聲地站了一會兒,有點認命地掏出手機,解鎖,點開通話記錄,下翻,找到“康姥姥”,把電話撥過去。
號碼是為了斯言去江灘公園練習滑板時,方便與她們聯係碰頭存的。
電話接通,鬱野自報家門。
康蕙蘭:“有什麼事嗎小鬱?”
“您現在在家嗎?遛狗經過小區,我想正好順便把斯言的生日禮物送過來——如果您方便的話。”
“在家在家!你還破費準備生日禮物啊?你現在上來吧小鬱,斯言正在等她媽媽下班回家呢。”
“我帶了阿加莎……”
“沒事兒!外頭多熱啊,叫它也上來吹吹冷氣。”
把自行車停在三單元門口的雨棚下,鬱野牽著阿加莎,走往二單元。
此時是飯後活動的黃金時期,樓棟門常有人進出,鬱野順利地進了樓。
三樓防盜門虛掩,透出一線暖白燈光。
鬱野站定,抬手敲門。
裡麵傳來斯言清脆的聲音:“來啦!”
腳步聲噠噠噠地跑過來,虛掩的門被拉開。
“阿加莎!”
大狗熱烈地搖起尾巴。
同齡的一人一狗,明明周二晚上才一起玩過,此刻卻如久彆重逢一般興高采烈。
鬱野換鞋進屋,率先看見客廳裡立著一隻二十四寸的行李箱。
康蕙蘭給鬱野倒了一杯涼水,鬱野道聲謝,端著水杯在沙發落座。
目光環視一圈,看向托腮蹲在阿加莎麵前的斯言,隨意問道:“你媽媽還沒下班?”
“沒呢,她今天好像比較忙。”
康蕙蘭瞧一瞧牆上的時鐘:“但是也該回來了,再晚怕是趕不上火車。”
鬱野問:“哪個站?”
斯言:“南站!”
“還來得及。”鬱野說。
“晚上9點的車,姥姥恨不得早上9點就去火車站等著。”斯言笑說。
康蕙蘭嗬嗬直笑,“早點總比晚點強。”
鬱野卸下背包,拿出一隻禮品盒,遞給斯言。
“謝謝!”斯言驚喜極了,“是什麼呀鬱老師?我可以拆開看嗎?”
“可以。”
東西拿在手裡很有分量,拆開來,裡麵是一本書,封麵是一棟綠色的房子的輪廓。
“anne of green gables ou dollhoe……”斯言念出書封上的文字,“《綠山牆的安妮》立體書娃娃屋?”
鬱野點頭。
僅翻開一頁便為之驚歎,太過精致,囫圇吞棗未免浪費。
斯言把書合上:“我要等回來了慢慢看!”
她起身,把立體書珍而重之地放去了自己的臥室。
回到客廳,與阿加莎玩了一會兒,時間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十五分鐘。
康蕙蘭坐不住了,把手機遞給斯言:“言言,你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催一下。”
電話打過去,撥通了,但無人接聽。
斯言也跟著焦慮起來。
又等了兩分鐘,再撥,直接成了占線的狀態。
“姥姥……”斯言向康蕙蘭投以無助的表情,“我媽是不是工作還沒做完啊?”
康蕙蘭囁嚅一下,沒有作聲,隻把手機接了過來,再把電話打過去。
仍是占線。
連撥三遍。
斯言忽然起身,從康蕙蘭手裡拿過電話掛斷,笑一笑說:“她肯定在忙,我們不要催她了。”
康蕙蘭張張口。
斯言不再說話,把手機擱在茶幾上,蹲下身去,耷拉著肩膀,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阿加莎的腦袋。
阿加莎挪了挪,離她更近,輕蹭她的膝蓋。
鬱野無聲看著斯言與阿加莎,及時屏蔽了某種物傷其類的情緒。
這樣的場景,他再熟悉不過。
隻是第一次站在第三人視角觀察。
屋裡氣氛微妙,誰也沒有作聲。
這樣約莫過了五分鐘,外頭驟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斯言一頓,歪頭聽了一會兒,立馬跳起來跑往門口,把門打開。
帶喘的女聲傳進來:“……修改需求你讓他們整理一個文檔統一發過來,這樣一點一點說太細碎我也記不住……我知道ddl在周一,肯定不會放鴿子的——好了好了我真的來不及了,掛了,拜拜拜拜!”
程桑榆掛了電話,手叉著腰,猛喘一口氣。回來得急,上樓跑出一身熱汗。
“媽我以為你加班今天不回來了。”
“酒店和門票都訂好了我怎麼可能不回來——東西都收好了吧?”
“收好了!”
“我倆的身份證……”
“在桌上!”
“我現在打個車,你最後檢查一下東西帶齊沒有,我去洗把臉我們就出發。”程桑榆飛快蹬掉了鞋子靸上拖鞋。
往裡邁了一步,這才瞧見坐在沙發上的人。
鬱野:“嗨。”
程桑榆疑惑:“你們今天還補了課?”
“沒有沒有,鬱老師來給我送生日禮物的。”
“破費了。”程桑榆現在沒空多說什麼,點開打車軟件輸入地址叫車,把手機和裝著筆電的托特包往餐桌上一放,急匆匆走進浴室。
三分鐘後,程桑榆從浴室出來,拿起手機一看,司機距離27公裡,頓時擰眉,“這垃圾係統怎麼派的單……”
取消,重叫,再接單的也有15公路,且過來的路堵得嚴嚴實實。
她當機立斷,取消打車,“走吧言言,我們開車去火車站。”
康蕙蘭:“那車怎麼辦?”
“就停在火車站吧,多交點停車費。”
“需要我送嗎。”
程桑榆聞聲望過去,鬱野正看著她。
“你有駕照嗎?”
“我看起來像是敢無證駕駛的人?”
程桑榆笑了。
事急從權,不是講客氣的時候:“那就麻煩你了。等我回來請你吃飯。”
鬱野起身,沒甚所謂地點點頭。
斯言背上了她自己的雙肩包,程桑榆把放在桌上的兩張身份證拿起來,妥善裝進托特包的內側口袋裡,伸臂去拿行李箱。
一隻手比她動作快了一步,抓住了拉杆。另隻手裡的牽引繩,遞到了斯言手裡:“麻煩你牽一下阿加莎。”
而後俯身撈起沙發上的黑色雙肩包,往肩上隨意一掛,推住拉杆箱,往門口走去。
毫不拖泥帶水的一套動作,根本沒給她插手的空隙。
程桑榆收回懸停在空中的手,由他了。
康蕙蘭把三人送到門口。
鬱野說:“送到以後我就把車開回來停到原處。您如果要早睡的話,我明早再把車鑰匙送上來。”
康蕙蘭說:“我到樓下去跟鄰居打幾圈麻將,小鬱你到時候直接去敲102的門就行。”
鬱野點頭說好。
老房子沒電梯,靠爬樓上下。
鬱野收起拉杆,一把拎起行李箱。
裡頭裝了相機,整套洗護用品和化妝品,也算有些分量,在他手裡輕巧得跟沒重量似的。
下了樓,鬱野把箱子推到了程家的車位,程桑榆拿鑰匙解鎖後備箱,鬱野放上箱子,關門,朝她攤開手。
程桑榆遲疑了一下,“去火車站我開吧。”
“你歇一下。”手徑直伸過來,拈走她手裡的車鑰匙。
程桑榆原本對鬱野的車技將信將疑,他哪怕十八歲拿證,也就兩年駕齡,平常又在上學,哪有多少開車的機會。
但上路開了沒一會兒她就放心了。
年紀小歸年紀小,十分穩當,被人胡亂變道加塞也沒罵過一句。
仔細想想,這個年輕人似乎比她同齡的一些同事還要情緒穩定,認識以來,還沒有見過他有任何情緒失控的時候。
程桑榆後背往後靠,放鬆下來。
“開得慣嗎?”轉頭看他。
“刹車稍微有點硬。還好。”
“聽音樂嗎?我拿我手機放。”程桑榆儘力做好副駕的輔助工作。
“不用。”鬱野瞥一眼時間,“具體九點幾分發車?”
“九點十七。”
鬱野點點頭。
他沒說什麼,但程桑榆明顯感覺到他開得比方才稍微激進了些,多了一些變道超車的操作。不過仍然很穩。
“媽。”後座的斯言這時候出聲,“你是不是工作沒做完呀?”
“我帶電腦了呀,臥鋪車十幾個小時呢,我車上寫就行。”
“那不是好辛苦……”
程桑榆笑笑,“那我要是放你鴿子,你不哭啊?”
“你不會的。媽媽你最好了。”
“少來,好肉麻。”
斯言嘿嘿直笑。
鬱野無聲地呼了一口氣。
看右側後視鏡時,目光順便從程桑榆臉上掠過。
他並不清楚,自己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去注視她,究竟是為了明確什麼。
他隻知道,他把過去的影子投射在她們身上,好像她們這一趟出行圓滿一些,那道影子的缺口,也會被彌補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