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程桑榆轉過頭來之前,簡念收起雙臂抱胸的標準看戲姿態。
隻有丁點苗頭的事,不好立即下斷言。
“我說你多少有點不厚道。”簡念說。
程桑榆莫名:“我怎麼了?”
“遇到帥哥藏著掖著不分享一下。”
“……難道我拿手機偷拍嗎?”
“朋友圈肯定有照片。我就不信長他這樣能憋得住,怕是墓誌銘上都要刻上身高187。”
“你怎麼知道是187?”
“目測的。”
“……”
“彆不信。誤差不超過2厘米,不然你問他。
“我為什麼要問?比姚明高也不關我的事。”
簡念笑笑:“微信有嗎?瞅瞅。”
“你車幾分鐘到啊。”
“還遠呢。”
程桑榆扛不住簡念一徑兒念叨,隻好掏出手機,點開微信上滑列表找鬱野的賬號。
他頭像是一隻趴著打盹的金毛——現在她知道是誰了——挺好找的。
點開,再點頭像。
“好了沒?”簡念手肘輕撞她一下。
【我拍了拍“家教|鬱野”】
“……”
“rry。”簡念毫無誠意,笑著聳聳肩,伸手點開頭像,再點擊朋友圈。
朋友圈封麵是一片草地,配合打盹的頭像,好像阿加莎就趴在草地上小憩一樣。
沒設可見時間範圍,發的內容不多,除了狗還是狗。
簡念是個根據朋友圈內容進行用戶畫像的高手,翻完,迅速下了結論:“90可能性是立愛寵人設直鉤釣魚的頂級渣男。”
“還有10的可能性呢?”
“他可能是真的愛狗吧。”
程桑榆笑:“不是……你到底為什麼突然要研究他,對他感興趣啊?”
“我什麼牙口也吃不下這麼嫩的草啊。”
手機一振。
【家教|鬱野:?】
【csy:不好意思給你改備注手滑了一下。】
鬱野沒再回複了。
這時,斯言抬起頭來望了望兩人:“簡阿姨,你們是在聊鬱老師嗎?”
程桑榆忙說:“不是寶貝,我們在聊……一個健身教練。”
“哦。”
程桑榆橫了簡念一眼,警告她,不許再口沒遮攔。
8月14日是斯言的生日。
平日裡程桑榆一向跟唐家井水不犯河水,但女兒生日這種場合,避無可避。
最近新開一家概念餐廳,熱度正盛,一座難求。
唐家卻早早定下餐廳最大一間包房,敲定二十來人的賓客名單。
離婚以後,唐家特彆愛在這種場麵上的地方下功夫,似乎存在一種微妙較勁心理——務必要把女方比下去,以證明斯言當初選擇跟媽媽生活,是個極其錯誤的決定。
而這正是程桑榆特彆驕傲的地方:
斯言是個不大會被物質收買的孩子,不知道是天生,還是她在幼年時期,玩具、零食、陪伴等各方麵的需求都被滿足得很好,她對那些光鮮亮麗的東西,沒有太過深入的興趣,即便偶爾被短暫吸引,看透華而不實的本質之後,也就棄之敝履。
這個派對也是,布置得多麼夢幻漂亮都不重要,隻要她最好的朋友董星燦出席了,這個生日對她而言就是完美的。
派對五點開始進場,除了兩方家長,就是斯言相對要好的同學。
程桑榆難得簡單打扮,頭發盤起來,穿一條版型簡約的方領白色連衣裙,淺金細鏈串起小小一粒吊墜,托在鎖骨之間,低調不失精致。
她正在給斯言的一位同學指洗手間的位置,身後傳來一聲笑:“大忙人今天不加班?”
程桑榆懶得理會,隻服務眼前的小朋友:“前麵,左拐那個掛著黑色布簾的房間就是。需要阿姨陪你一起過去嗎?”
“不用!謝謝阿姨!”
小朋友走了,程桑榆也就徑直往裡走去。
“程桑榆,跟你說話呢。”唐錄生笑著跟了上來。
“忙不忙關你屁事。”
“我也沒說什麼啊,乾嘛惡言相向啊?”
“我神經衰弱,聽不得蒼蠅在我耳邊嗡嗡嗡。”
唐錄生不怒反笑,還要再說什麼,簡念已經一個箭步衝上來,把程桑榆往她身旁一拉。
十足護犢子的架勢。
唐錄生對簡念深惡痛絕,但確實不敢惹她,程桑榆為了女兒麵子還會有所顧忌,簡念就不一定了,這個女人瘋起來是真的瘋。
讀高中的時候,她們班上有個男生騷擾程桑榆,簡念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把那個男生整得請了一周的病假,再見到她倆直接跟躲瘟疫一樣繞道而行。
唐錄生無奈一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轉身退步,去找女兒打招呼。
斯言正與幾個小夥伴熱火朝天地商議,下周結伴去看小黃人前傳,被點到名時笑容一斂,慢吞吞地朝唐錄生走過去。
“爸。”
唐錄生蹲身,手抬起來比個高度,笑說:“長高了是不是?”
“嗯……一厘米。”
“我聽你們說下周要上映小黃人,要不要爸爸陪你一起看啊?”
“……我想跟燦燦一起。”
“不跟爸爸一起啊?爸爸好不容易能抽出時間。”
斯言抿住唇,不作聲了。
“逗你的。爸爸肯定尊重你的意見。”唐錄生笑說,“你最近補課進度怎麼樣?快上完了嗎?”
“還差一點。”
唐錄生點點頭,又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裙子你媽給你挑的嗎?這個樣式是不是有點顯老氣?”
“……我自己挑的。”
這時候董星燦喊了一聲:“言言你快過來看孟落笛舅舅送她的手表!”
斯言忙說:“爸,那我過去了?”
唐錄生點點頭放行:“去吧。”
目睹全程的簡念把白眼翻上天:“他是不是當斯言才三歲?”
“每天下班回家逗十分鐘就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育兒任務的人,你指望他?”程桑榆見怪不怪。
人到齊,斯言奶奶王書珍招呼服務員開始上菜。
為了叫斯言和她朋友吃得儘興,所有小朋友單坐一桌,菜色也都投其所好。
程桑榆偶爾過去招呼,但似乎用不著她操心,斯言和她好朋友董星燦小大人似的,把所有同學招呼得好好的。
至於大人這一桌,唐錄生這兩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名頭也越來越響,各行各業都有說得上話的人。
他最近又簽了一筆大訂單,即便他想低調,也有人自發為他旌表,飯桌最終淪為了溜須拍馬的戰場。
坦白講唐錄生這副皮囊稱得上是英俊,讀書那會兒就能在班裡評個班草,否則程桑榆也不會高二的時候就開始偷偷與他早戀。
年逾而立也沒有放棄身材管理,而今再有能打敗90同齡人的事業加持,整個人由內而外地自信從容。哪怕不給人買卡地亞,也自會有女人前赴後繼地往他身上貼。
而程桑榆厭惡就厭惡在,他完全成了這個績優主義社會裡,一個標準而完美的樣本。
他越成功,她過去日夜的隱痛,越會被評價為“不知好歹”。
“桑榆。”
出聲的是唐錄生的一個朋友,名叫賀莎,因為小孩比斯言大了一歲,在斯言剛出生那一陣,給程桑榆提供了不少的種草建議。但脾性合不來,一起玩過幾次以後,私底下程桑榆就沒再和她往來,隻在一些共友的聚會上看見過她。
“唐錄生說你和朋友在自媒體創業是嗎?”賀莎問道,“你們賬號多少粉絲啊?”
“全平台加起來有七八十萬了吧。”
“哇,這麼厲害。那你們接廣告嗎?我跟我朋友一起開了一家美容院,想找靠譜的合作方做個推廣。”
程桑榆微笑說道:“商務這邊,我們有專門的人負責,你需要的話,我把她微信推給你?她會跟你對接具體的報價流程。”
“報價”這兩個字讓賀莎表情垮了下去,“你在公司沒有拍板的權力嗎?”
“她就是個編劇,不負責運營事務。”唐錄生接了話,笑說,“你不如把私域做好,轉化率更高。”
程桑榆看出唐錄生有點不大高興,他不高興的時候嘴是往下撇的,即便是在笑。
“是哦?”賀莎似乎仍有些不死心,“你做編劇的,編了什麼劇啊?怎麼沒見你發過朋友圈?”
唐錄生不作聲了。
程桑榆卻笑答:“短劇。”
“……霸道總裁愛上我的那種?”
“對啊。你看嗎?”
“我不看,我覺得有點……”賀莎沒把話說完。
而其餘的一些家長,聽聞程桑榆是做短劇的,紛紛來了興趣,問劇名,問能不能跟明星合作……
唐錄生這時忽然拉開椅子,徑直越過半張桌子,走到程桑榆身邊去,低下頭,壓低聲音道:“我們出去聊兩句。”
程桑榆繃著臉,“跟你沒什麼可聊的。”
滿桌的目光都彙聚而來,唐錄生笑一笑,“沒事你們吃,我跟桑榆聊兩句私事。”
一時“哎呦”聲四起,有人陰陽怪氣地著重重複“私事”一詞,仿佛樂見“破鏡重圓”的橋段在現實上演。
程桑榆像生吞了一隻蒼蠅,“有什麼話你就在這兒說。”
“你要不去我就一直站這兒了啊。”
顯然在“臉皮厚”這方麵,唐錄生已臻化境,程桑榆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這是斯言的生日宴,僵持下去鬨得太難看斯言也會不開心。
她永遠有她的軟肋。
唐錄生永遠知道怎麼利用。
程桑榆摜下筷子起身。倒要看看他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
這家餐廳沒開在商場或者鬨市區,而是獨占一個小院,其漂亮的景觀,也是它火爆的原因之一。
兩人走到院子中央。
唐錄生摸出煙盒,程桑榆眼風掃過來,他笑笑,又揣回口袋,開門見山道:“我都替你圓過去了,你何必要把自己在做短劇的事說出來?”
“你什麼意思?”程桑榆立馬進入戰爭狀態。
“你非要我把話說明白?你們做的東西又土又low,你說那麼仔細對你有什麼好處?還會影響言言……”
“你少在這裡亂放狗屁上綱上線,我是做劇不是做雞。”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粗俗了?”唐錄生皺眉,“我就事論事,你卻帶情緒。這東西就是不體麵……”
“要臉嗎唐錄生?我為了你耽誤七年,現在好不容易靠自己本事吃上一口飯,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的飯沒營養?你紅利吃儘當然體麵,我要是你,我現在比你更體麵。”
“為我?斯言是為我生的?那離婚你也沒把小孩給我啊?還有我吃什麼紅利了?我沒出去賺錢?你們的吃穿用度不是我辛辛苦苦提供的?我跟客戶喝酒喝到胃出血的時候,你呢,你在家裡呼呼大睡。周末我還幫你帶小孩,讓你有時間出去跟你小姐妹逛街。和其他爸爸相比,我做得還不夠好?”
滿腔憤懣橫衝直闖,像一壺燒開尖嘯的沸水。程桑榆深深吸氣,才能勉強克製,不要使它衝上眼眶,催毀冷靜的堤壩。
她不明白,自己已經從泥坑裡爬起來了,也靠自己努力地站住腳跟了,為什麼一對上唐錄生,仿佛還是隻有單方麵挨打的份。
“我說的是事實,你不要不服氣。你如果真覺得自己的工作拿得出手,你敢把你做的東西拿給斯言看嗎?”
程桑榆抬眼,眼眶已經泛紅:“那想必你很為你的工作感到驕傲吧?”
“……那當然。不是所有人白手起家都能成功的。”
“那你敢把你跟人談生意,在商k裡跟彆的女人摟摟抱抱的事情,告訴給斯言嗎?”
“……”
“不是很驕傲嗎?怎麼不敢說?”程桑榆冷笑,“我頂多隻是劇low,你是人low。”
唐錄生少見的啞口無言。
“占沒占到便宜,占便宜的人心裡最清楚。你這麼咄咄逼人,不就是因為沒法繼續從我這裡占到便宜了嗎?我就是做狗血短劇的,出去跟誰我都敢這麼說。都是合法納稅的公民,誰比誰高貴?我爸都沒這麼跟我說過話,你算個什麼東西?再囉嗦兩句我現在就進門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你做的那些low事抖落出去,看看是誰更丟臉。”
“做什麼呢這麼投入?喊你兩聲了都沒聽見。”
二樓露台邊緣砌著鐵藝欄杆,攀滿了淩霄花藤,鬱野手臂撐在那上麵,未防後背突然被人拍了一掌。
“聽人罵人。”鬱野回神。
卓景陽:“啊?”
“罵得很好聽。”
卓景陽臉上浮現一個巨大的問號,他也探頭往下看了眼,什麼也沒看見,便說:“不進去啊?序哥剛剛找你呢。”
“你先進去吧,我再待一會兒,馬上來。”
“快點啊——這裡蚊子賊多。”卓景陽轉身走了。
鬱野直起身,從一旁的室外樓梯走下去,穿過院子,到了東邊的一棟低矮建築。
不確定人進了這棟建築之後,去了哪裡。
不過依照她要強的個性,大約應該,會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先把自己收拾得沒那麼狼狽。
頓了頓,鬱野推開了門。
剛走兩步,一個服務員攔住了他,“不好意思先生我們這邊是員工活動區。”
“能借用一下你們這邊的洗手間嗎?”
“可以。”服務員指了指對麵,“那邊。”
一道黑色布簾遮擋住了視野。
鬱野停頓一瞬,抬手掀開。
一方共用的三人位的洗手台,兩側各有通道,分彆通往男女洗手間。
洗手台前,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正在對鏡補妝,布簾掀開的一瞬,目光上移,定住。
鬱野平靜打招呼:“晚上好。”
程桑榆霍地回頭,“你怎麼在這兒?”
“公司團建。”
“這麼巧?”
“嗯。”他也覺得。
鬱野往她臉上看。
即便拿粉餅壓過,也蓋不住鼻尖泛紅,大約她進來之後,還哭過一陣。
清瘦身影裝在白色長裙裡,像一枝受了傷的長梗百合。
“其實已經很完美了。”
“……你說妝?”
“我是說你的發揮。”
程桑榆蹙眉。
“抱歉不是故意偷聽。我在樓上透氣,正好……”
“那你怎麼不知道回避?看人這麼狼狽很有意思?”
鬱野臉上表情沒什麼變化,仿佛料到她會炸毛一樣。他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她臉上,壁燈柔和,淺淡瞳色卻很幽深,即便某種溫柔昭然若揭,也並不能輕易察覺。連他自己都沒有。
聲音有意修飾得分外平和,因為知道她這個人,恐怕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我隻看到你打了一場很漂亮的反擊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