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抬轎,頂著晨露橫跨天山,朱虯輾轉,馭妖風騰行霧靄。
圜首眺望那山頂上的一抹霜白,便是黎卿也不得不驚歎於這座山脈的雄偉,斜貫盤踞於這西南大地的門戶,便是尋常鳥獸都難以翻越……
這天山以東的山陽縣若按地域分劃,本應當是屬於嶺南清平府的。
紙祟無麵,一步三丈,轎輦搖晃之間,可從那燭光簾縫之間偶然瞥見那郎君一手搭在紙窗花欄,枕肘垂眉,把玩著那卷丹書。
朱虯滑過,鱗片上沾染了些許清露,倒是給它愈發襯托的鮮豔了!
外麵漸平緩的地帶便是山陽縣了,黎卿二人一路行來,隻見鄉裡之間,雞犬不聞,似是糟了大荒一般。
才剛剛進入山陽,便在馳道不遠的丘陵上見得白幡掛布,冥紙瓢灑,隨著晨風都吹到馳道上來了。
“這是……”
黎卿見狀,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咦。
再見那紙猖抬輦,往路旁草叢中一撞,當即化作青煙消散,再不見了蹤影。而下一瞬,這座花紙轎輦卻是突然橫跨了數百丈的距離,直接出現在了那座小山丘上。
那是民間下葬之時,慣為死者引路用的引魂幡,橫七豎八的跌倒在路旁。
不遠處便是一處新掘的墳墓,地上的泥土都尚還濕潤,未曾填進去,而本該在那墳中的棺料卻是生生丟在了道路一旁,竟是還未入墓?
仿佛那諸多抬棺人還未來得及忙完手頭上的工夫,便生了大事,四散奔逃了一樣。
喪葬之時,自古便有規矩:抬棺不落地,直走不回頭。
這將棺料橫丟在地上可是絕大的禁忌,不僅僅是親屬、便是主持葬禮的白事先生都要急眼。
該是如何緊急的事兒,連這最後一下的入墓都來不及了?
下得紙轎,黎卿右手單指一點,食指上霎時間便燃起一簇幽藍色的石中火,再緩緩的往那處墓地走近。
棺材中有人,死氣充盈,且已經過了頭七,有腐朽之意開始彌漫,看來是這墓主本人了!
尚在疑惑間,突聞“燭”在不遠處發出【嘶嘶】聲。
黎卿轉頭望去,這一看卻更叫他眉首愁結,有些心驚了。
“山陽縣裡的鬼禍鬨得這般嚴重嗎?”
燭的身軀遊動在這山丘上,望著前邊的老樹嘶鳴而起,黎卿隨著它的提醒緩緩靠近,正是見到了那鬥詭肆虐的一幕。
山丘後老槐上,道道晨露沾染著紅褐色的血絲滴下,已經將那片土壤染成黑紅色了!
抬起頭來,那槐木老枝之間,一具具的血屍懸掛而起,渾濁發黃的眼珠子耷拉在那空曠眼眶之中,已經將要墜下來了。
屍身中的鮮血恐怕早已流儘,無皮不見骨的血肉呈現出無法言喻的黃白暗褐之色,隻有那耷拉著殘缺頭皮的枯白頭發雜亂無章,隨著山丘上刮過的陰風而律動,令人生嘔……
他們的皮肉都已經被剝儘了,老樹上的藤條就那麼不可思議的穿過了這幾道血屍的腹腔,就如同自然生長的一樣,詭異至極!
“肆虐山陽縣的這一頭是剝皮鬼?”
疑惑之間,黎卿再將目光掃向那株懸屍詭槐。
木鬼為槐,本就是陰木,再沾邪染祟,極易生變,遑論這般老槐,更是留不得了。
聞得空氣中那隱隱約約的味道,黎卿食指微挑,指尖那藍綠色的幽火猛地拉長,隨著那黎卿折指一甩,那石中火轉瞬間便化作一道焰流長鞭。
【啪嗒】一聲便抽在了那株老槐的樹冠上,火鞭當場就將那張牙舞爪的槐木引燃,連帶著那樹上掛著的的剝皮血屍一起燃作了火海。
若按場中的情況來看,當是此方墳地下葬之時,遇到了一頭剝皮鬼。
葬禮上的賓客當即四散,而樹上的這些無皮血屍,顯然便是其中的年歲較大的長者,怕是腳步不夠,落在了後頭?
此處離山陽縣尚有些距離,難道,這山陽鬼患中不止一頭厲鬼?還是它已經能無拘束的四野遊覓了?
黎卿圜首再望向那道卷起三丈之高的焰舌,石中火最擅一個“燃”字,才未多時,那株老槐便隻剩下了一道樹乾在燃著熊熊巨火,六七頭焦屍也儘數墜落在了地麵上,唯有三兩餘火還在跳動。
既已如此,黎卿也不再逗留,招呼著“燭”便往山下的鄉中去。
然而,下得鄉裡,無聲無息間亦是同樣滲人。
隻見那連綿的茅屋瓦房之間,家家縞素,各家門前各掛起了一道白綾,那一排排的房屋中更是雞犬不聞,煙火不生,沒有絲毫人氣。
就像是那淵河之畔,無人禁區中的鬼村一般。
這鬼患,當不至於鬨的這般大吧?
黎卿麵色青白不定,隻覺得這是不是有些兒戲了?
滅絕一鄉的鬼禍,在天南觀隻是隨意掛在外院的外務堂,無人搭理?
各地州縣的聞風堂道徒是乾什麼吃的?
便是光天化日之下紙猖抬輦、燭龍過境,在這鄉中穿行十數裡,也未見到絲毫的人影,著實滲人。
及至從這山下鄉間離開,在靠近那河邊的土地廟時,終於尋得了幾縷人氣……
卻是有成群的乞兒圍在那廟中爭奪著半袋子黍米,卻似是從哪一戶家裡破窗偷出來的。
“你這黑瞎子,滾開啊!十裡八鄉都去了那山陽公祠拜馬家三爺爺救命,你有膽子,哪家有糧,你自己一家家去搬!”
“媽了個巴子的,餓死鬼轉世啊?”
大大小小的乞兒聚在那袋黍米邊上,身高體壯的的青壯乞子搶在最前,幾下就將那裝黍米的袋子都扯爛了。
然這似是地痞流氓般帶來了黍米的乞丐卻最奸猾,大方與眾人共享,招呼著廟中乞丐將那黍米倒進甕中蒸煮,頓時就在諸乞丐中有了些聲望……
“下米,哥兒吃完了還有,晚點誰跟我去拆了那幾家大戶的狗棚,把那惡狗打了,再搬了他們家?”
那不知從何處偷米乞頭兒看著眾人搶食,卻是眼軲轆一轉,起了歪心思,想要趁此機會召些人手將鄉裡大戶盜個遍。
“瘌痢頭,你得了失心瘋?”
“那趙家大門就開著呢,你趕緊去偷個東西試試?看他們回來不得打斷你的手腳!”
這風涼話一出,諸多乞兒原本活絡的心思瞬間又沉到了底,一言不發的開始扒起了甕中的黍米來。
他們這些乞兒,連給陰祠裡的祖靈老爺供奉都沒資格,天不管、地不收,連什麼勞什子的鬼禍都不怕了。
但一想到那些擁仆雇奴的凶蠻大戶,頓時就縮起了腦袋。
鬨鬼它不一定鬨得到你頭上,可偷了那些個大戶的東西,他們是真會整死人的啊!
廟中大小乞兒聯袂,這個叫著要破門竊戶,那個琢磨著遠走他鄉,一時嘈雜……
黎卿杳無聲息站在廟外,在那爭執聲中知曉了那鄉間眾人的去向,原是托庇這山陽的宗祠鬼神門下了。
也是,南朝建立之後,還未曾有過多少滅鄉級的大患,哪能這麼巧呢?
既已得到了想知道的東西,黎卿收起那躍躍欲試的紙猖,轉身就往山陽縣去……
此時的縣中,鬼患綿延,那馬氏宗族中的馬三太爺於夜間托夢、日中顯化,如此顯聖,倒也叫這人心惶惶的山陽縣都多了一份底氣。
馬家宗祠教鄉裡諸家奉上米麵錢糧,帶上香油紙燭,自有馬三太爺爺保佑。
便是你家無餘財也沒關係,馬三太爺慈悲,都是鄉裡鄉親的,就在宗祠裡按上手印打個欠條也就行了!
這般光明正大的斂財,簞饗民生供奉,可這祖靈老鬼真能處理鬼患?
卻是未可知也……
山陽縣府已是急不可耐,那鬼禍不絕,已經肆虐近月了,若再拖下去,耽誤了農時,怕不是今年秋又要借糧度日了?
至少,黎卿進入山陽縣中時,隻能感受到一片不合時節的冷清,路邊上倒是多了許多新墳。但更多的死者則是草草的以涼席卷起,匆匆尋個坑一埋,頂上一塊木板權當作碑了。
這其中,便是被雨水一衝之後,生生裸露在外的草席屍身也是不少……
走近山陽,黎卿收起諸般神異,隻提著一盞冷白燈籠,朱虯頷首相隨,城門處無人值守,明明是白日,但一路上卻是靜謐地隻能聽到他自己的腳步聲了。
吱嘎一聲,推開城門,黎卿與燭便是直接往城中去。
縣中都已經不知多少日未有人清理了,城口大道上都鋪上了泥沙雜物,甚至已經有草芽從磚縫間開始冒出頭來。
若不是看到周圍的糧鋪的門簾擦得乾淨,以及那門口的重重腳印,他都以為這要是一座鬼城了。
“山陽的人去哪裡了呢?”
駐足這空曠的大街之上,黎卿隻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自山陰縣路過,那方縣域看得出來一片生機勃勃,可僅僅是間隔一道山脈,這邊的山陽就如此的荒涼了嗎?
手中捏著那馬元給出的半張殘符,黎卿腳步不停,一路再往東而去。
馬氏,為山陽的第一大姓,宗祠中溯源最古老者,乃是供奉著一位前朝的縣令,號為馬三太爺。
這是一位幾乎要凝成實體,可白日出行的老祖靈,不遜於天南觀的上品道徒,已經可以喚作鬼神了。
縣中由南朝縣令現管,而一出得鄉裡,這位馬三太爺便是諸鄉都不敢違逆的陰祠大老爺。
究竟是縣中鬼禍,還是勞師淫祀,恐怕還得是尋到這位當事人才說得清了!
日上中天,這掌燈道徒與朱彩虯龍橫穿過半個縣城,居然一個人都未見到。
直到這一人一虯向東走遠了去……
縣城北巷的某處角落中才有青衣道徒踹飛木門,提著一顆圓滾滾的頭顱,自那間門窗俱是密封的房子中走了出來。
那似是皮球般的腦袋被他一把丟在地上,滾了兩圈後,那顆腦袋的雙目瞪的老大,眼珠子不受控製的四向轉動著,顯然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後方諸術士、縣吏等等才接連從黑屋中鑽出,愁歎起來:
“昨天晚上城裡並沒有動靜,那大禍興許是遊蕩到其他鄉裡了。”
“尊道可知上觀什麼時候再有人來處理?這凶禍可是鬨的太大了啊!”
一名披著青彩旒帶的男子蹲伏在地,隻見那遍地的蟲芻從石縫、屋簷、木梁之間源源不斷的鑽出,迅速地爬回這位蟲師的衣袖之中。
這是縣中唯一的術士了,也是曾經近距離接觸過那鬼禍的幸存者之一。
“每日伴著汝等躲躲藏藏,我怎會知曉有沒有人來?”
那青衣道徒冷哼一聲,麵對著這愚蠢的提問,沒來由的直感煩躁。
往地上那顆鬼頭一瞥,見它那雙混濁的眼珠子還在四處掃視,這道徒便是手決一掐。
下一刻,隻見他口鼻之中卻是有火氣升起,攜縷縷青煙,伴灼人熱息,往那四處偷瞄的鬼頭上一吹,眨眼間就掀起一道大火將其燒作焦炭。
“剝皮鬼祟,若是放任,必成大患,這為它剝下來的人皮,似是倀鬼一般,日夜巡遊!”
“這種人皮鬼頭,似是那鬼祟的眼睛般,為它窺視著各方。”
“龔縣令,天南觀離山陽太遠了,傳書清平府的六靈山吧,這頭剝皮鬼怕是要起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