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縣生得鬼患,無人能製。
於公於私而言,黎卿都會前往一趟,何況,那馬元在托付之時還贈上了一卷丹書呢?
思緒流轉間,黎卿正為下山做著準備。
右手一翻,黎卿首先便將那根陪伴了他將近三年的打鬼鞭拿了出來。
這是入山第一年時,黎卿背起了藥簍,下臨淵山,在天安府漫山遍野的掘山參,隻為將其賣予上一屆的師兄們,換取寥寥幾枚道銖,掙些微薄的資糧。
亦是這一行,他偶然解決了一起井中鬼事件,當地的員外將那收藏了多年火柳以作贈予……
三百年的火柳對於尋常陰靈而言,已經是絕對的克星了,但若是想要祭作堪用的法器,仍就差了點兒意思。
與其不斷的添置獸筋、皮革,花費諸多功夫祭煉後,仍居於法器下品,還不如直接塵封舍去罷。
不過斷舍離而已!
將那打鬼鞭塵封收入案格之中,黎卿便將腦袋一側,望向了那隻在這小小的宅邸中,悶了一整個冬日的大家夥。
然而“燭”卻是絲毫不覺得這宅邸狹窄,它自小長在那陵墓中的,對於外麵這充滿清新空靈氣息,且繽紛多彩的小院已經是足夠歡喜了。
“走,我們下山去。”
黎卿指尖一勾,將那延命靈燈從案幾上挑起,招呼著那在六冠鳳角上掛著一朵紙花嬉鬨的大虯便往外去。
將院門扣上,禁製開啟動,這一人一虯又開始了他們下一輪的遊覓之行。
臨淵山中正值春意爛漫,來往道徒可是不少,黎卿這高調的出行搭配自然沒少迎來矚目!
天南觀的敕伐院雖也是主修劾召兵馬妖靈,但似“燭”這般的大家夥也是極端的少見。
也不顧山門中如何轟動,黎卿與“燭”迅速下得臨淵山門,往那淵河渡口中去。
然,冤家路窄。
這才剛剛離開山門,一人一虯卻是與一座古老的戰車相遇了!
隻見那河畔一側,八九頭青麵綠絨、雙足反踵的山魈道兵正背負著韁索,承拽著那座青銅古戰車,又有十來頭狐精狼怪掣起槍矛,隨衛在側,一路卷起煙塵滾滾,往山門而來。
以青銅鑄就的古戰車,四周有猙獰異獸浮雕鑄作撞角,上有寶傘華蓋,流光閃耀,單單這柄華蓋便是一尊不俗的法器了。
與黎卿那詭異的花紙陰轎不同,這座古老的戰車一看就知道定然是專注兵戈殺伐的重器!
俗話說得好,不是冤家不聚頭。
那麵老魈拉車,精怪呼擁,林家兄弟同座其上,三四名青袍道徒搖旗環伺;這裡鬼郎乘輦,紙轎陰沉,無麵邪祟隱隱晃晃,朱顏虯驪探首而顧。
這照麵一打,兩方人馬的表情皆為之一滯!
林蛟昔日為難,手下四頭老魈卻儘數被斬,黎卿當時泄憤,亦將林如虎打了個骨折臂裂。
一見麵,當頭就是八九頭山魈拉車,這正是被黎卿斬殺過四頭的山魈道兵,林蛟能如何詭辯?故人麵見,黎卿又怎會俯首?
兩駕轎輦戰車隔百丈而相望,各自越過簾幕進行著無形的交鋒。
“殺伐戰車,道兵擁壘,看來這林蛟也不是尋常上品,或許早已經煉出先天罡氣來了……”
“天南藍衣籙,龍種亦歸心?嘖嘖嘖,鬼郎黎卿,才入道幾年啊?真是了不得……”
黎卿與那古戰車上的高大青年隔空對視,然而黎卿瞧不見那華蓋遮蔽下戰車之主的尊容,林蛟亦是難以堪破那花紙陰轎間的朦朧。
兩方人馬互相打量,卻也不過僵持了一瞬。
下一刻,道兵擁壘,古戰車上的敕伐道徒隻管天經地義的回歸山門,而虯龍相伴,紙道郎君亦是堂而皇之的行走於天南大地。
轎輦與戰車擦身而過,彷佛他們的主人從未有過交集一般!
隻見那鬼君乘輦,邪祟踏浪,生生踩著那廣沃的淵河水麵橫穿而過,虯龍駕風,亦是在低空中一路遊弋通行。
最終,那古戰車上的幾人終究還是沒能沉住氣,在山門前止住了戰車的動作,回首眺望著那河麵上漸行漸遠的背影。
“小虎,你也該長大了!”
林蛟駐足許久,無奈搖頭。
這還未激化開來,就消弭於無形的恩怨,最終隻化作一聲幽幽長歎……
山門前那小小的插曲,並不妨事。
黎卿與燭順著那淵河之畔一路往東行。
山陽縣位於天南府的東南一角,與旁側的清平府接壤。
按天南府的地圖來看,黎卿須得順遊而下,橫跨六縣,再從那山陰縣往東北方向行兩百裡,方能到達山陽。
這條路,黎卿與燭已經走過一遍了,再順著那莽荒無人的淵河之畔東去,也算的上是輕車熟路……
延命靈燈輕輕掛在轎中一角,那不斷晃動的鈴鐺與銅錢簾幕中,黎卿正捧著那卷延命經觀讀,先讀其經意再閱其中詳細的批注,每次觀看,皆會有新的感悟所得。
燭如今也是越發的膽大了起來,駐花紋蜂,盤枝鳳蝶,它一路上總是能找到些好玩的東西,倒是也能稍稍慰藉這一路的困乏。
直至第三個寅晨,無麵人抬紙陰轎,冷白燈光幽幽隱隱,丹虯遊走於黑暗中,卻是一路入得了山陰縣。
此處有一座極為磅礴的天山,這山陰與山陽二縣便是因此山而得名,山陰縣位於這方大山的西南大地,山陽縣即存於這山脈的東北。
黎卿曆來不喜顯聖於人前,隻欲乘著這方夜色,借二縣間的馳道早早翻過這座大山,卻怎料此時那馳道處竟是有人詭異的跪伏在路邊上?
幽幽冷光照耀,隻見蒙蒙晨霧間有陰冥紙轎一晃一晃的行走在這條馳道上,那燭光之外,隱約之間,有恐怖的陰影遊過,亦足以令任何一個生人毛骨悚然。
一位似是婦人裝扮的女子卻是懷抱繈褓,瑟瑟地跪伏在馳道邊,她看到了那頂鬼轎了嗎?興許看到了,興許也沒看到。
紙轎輕晃間,黎卿卻是聽到了那方傳來的微弱啜泣聲: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路睡到大天光!”
“天皇皇,地皇皇……”
紙橋瞬間停駐在地,黎卿合上玉簡,環顧起那四方草葉上凝結著的寒露,眉頭不由得一蹙。
索性挑起紙燈,秉燭夜遊,一步一步行至了那婦人身前。
待走近了,黎卿才看的清楚,那婦人身前正擺著一個陶碗,其中盛著半碗清水,又橫放著一根筷子。
招魂嗎?
黎卿看到那道被婦女懷在其中,從頭到尾包裹地厚厚的繈褓,頓時明白了怎麼一回事。
“孩子怎麼了?”
這道柔聲詢問仿若擊垮了婦人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隻見她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猛然抬起頭來,雙目紅腫至極。
“求求您了,救救我的郎兒!”
她沒有辦法了,寅夜間在這大道上為她郎兒招魂。她不管那是路過的野鬼也好,孤魂也罷,隻要能救她郎兒的命,她死也願意了……
“嗯,我看看。”
黎卿愈發走近,剛想伸手去探一探那繈褓,卻是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一是那婦人似是極不願意黎卿直接接觸她的孩子,她求黎卿幫忙,又怕黎卿是什麼遊魂鬼祟,想要奪走她的孩子。
二是黎卿自己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身上玄陰氣極重,若是嬰童所觸,怕是立時就要大病一場。
黎卿隻好掣起真炁,環繞在眼眶周圍,再看向那道繈褓。
還不遲,那繈褓中還尚有斷斷續續的生息。
“唉……貧道且先予你一道辟邪朱符。”
輕歎一聲,黎卿從那卷剛剛得來的丹書中擇取出那一頁辟邪書,指尖一點,那折紙戲法便將其折做一枚三角狀的護符遞給了這婦人。
至此時,那哭到眼睛都要睜不開了的婦人這才抬起頭來,看清楚了這作道人打扮的冷峻青年。
將那護符接過,塞入繈褓之中後,婦人再度連連磕頭,滿含哭腔。
“謝謝……謝謝道長。”
天都大地,妖精鬼祟,邪氣疫寒,特彆是這些尚且脆弱的嬰孩,童兒得病,藥石難醫,之後又怎有辦法,鄉間巫覡亦不過是給了她一個招魂喊魂的機會了。
見那童兒氣息依舊微弱,辟邪符也未有絲毫反應,黎卿便知這孩子並沒有中邪。
“你家郎兒氣息若隱若現,但並非中邪,喊魂兒或許……沒用。”
“可曾看了郎中?”
婦人嘶啞著點頭,郎中看過很多次了,說他家郎兒隻是染了邪氣,可不管怎得喝藥,皆是無用,至昨日,連氣息都快要斷了。
聽聞其中緣故,黎卿立即抽出一縷先天真炁隔空探入那童兒體內,這一切脈,擅辨六氣的黎卿頃刻就發覺了這孩兒的症結所在。
這嬰兒先天不足,諸氣不衡,怕是冬日間的寒氣入了骨,傷了根本。
可惜,他雖修元氣論,可並不通醫術啊……
“這樣吧,貧道且為你這郎兒理順了體內外氣,予他一縷先天炁,吊住內周天。他這也並不是什麼中邪,不過是先天不足罷了。”
“你且取了這盞延生長明燈去,在家中尋一黃紙,寫上你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壓在燈下……”
“七日之內莫要讓燈內的紙燭熄了。”
黎卿橫袖一掃,取來靈紙折疊,轉瞬之間便化作了一盞紙燈,他倒是舍得,攝來那孩兒一縷氣息,陽質山君靈血作燃,再取靈紙點起了一道長明紙燭。
這連番手段下來,卻立即叫那嬰兒呼吸平穩了下來,似是麵色都回轉了不少。
南鬥延命能不能治本不好說,但治個標、延個生還真是卓有奇效。
“莫要聽那什麼鄉裡巫覡的蠢法門了!夜半跪道而招魂,招來的不是孤魂就是野鬼,一個不小心就是你們母子二人兩命嗚呼。”
“本道的手段未必能讓他完好,七日之內你須得再請郎中為你孩兒用一遍藥,屆時,當是能治好了。”
黎卿提起延命靈燈,稍稍埋怨了這婦人一句,轉身便往遠處的紙轎上去。
“初春天涼,帶著孩子早些回家,你自己亦要辟寒了……”
這婦人聽的那溫聲埋怨,連連點頭,本已陷入無邊的絕望之時又驟得如此奇跡,眼眶中的淚水止不住地打轉個不停,待她擦乾淚水再抬頭望去。
此刻天色都已經開始蒙蒙轉亮了。
那點著盞幽幽冷光的紙轎已經一步一晃的,飄搖啟程了,隨行的大……龍悠悠跟上,那頂著風冠的龍首卻是突然轉了過來,一臉懵逼的望著這個人。
以燭目前的見識,它還無法理解剛剛發生了什麼。
這一眼方才令這急瘋了的婦人醒悟過來,立時砰的一聲跪倒在地,她知曉這是遇到神仙了啊!
不久,遠方的嘈雜諸聲開始響起,卻是她家的漢子見妻兒不見,求得周坊鄰居一路尋了起來……
“你這蠢婦、呆婦,都說了那神婆的話不要信不要信!郎兒,你我已經儘力了,那是他的命。”
“但你不能再出事了啊!”
遠處的漢子披著一件單衣就匆匆追了出來,一見婦人,劈頭蓋臉的就埋怨了起來。
而此刻的婦人卻是充耳不聞,將那紙燈和繈褓一齊環起,神神秘秘的對丈夫道:
“當家的,我遇見神仙了!”
然而,再往那馳道上望去,哪裡還有什麼陰冥紙轎,哪裡有什麼鳳冠赤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