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靜默了一小會。
他此時是什麼神情呢?顧識殊不禁想象起來。
傅停雪一向避世獨居,這個時辰,他大概和平時一樣在仙府之中悟道。
那麼,忽然在耳邊聽見魔尊的聲音響起,他會不會……
會不會蹙著眉猶豫要不要開口?
會不會想到他如今的模樣?
會不會……道心不穩?
在一片沉寂的等待中,顧識殊沒有說第二句話,而對方終於做了動作。
傅停雪掐滅了傳音符。
符咒上的光華稍褪,逐漸變成了一張普通的黃紙,仿佛從來沒有被激活過。
果然如此。
顧識殊覺得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他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雖然曾經短暫地相識相會,此時身份懸殊,貿然聯係對方也唯恐多生事端。
自從他入魔後,他本打算再也不用這傳音符的。
傅停雪更是必須如此,他作為正道劍尊,言行舉止皆為表率。與自己留有瓜葛,本來就有礙仙尊聲名,又何況是私聯魔尊這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動。
是他一時衝動了。
就這樣吧,再想想彆的辦法——
這樣想著,顧識殊正準備起身。
一道清冽如霜雪的聲音卻驟然在他耳邊響起。
和顧識殊想象有異,傅停雪此時不在洞府之中。
他高高在上地坐在仙宮最高的座位之中,左右皆是各峰長老,階下跪著青城派一眾弟子,皆是在門派大比之中出類拔萃,被挑選進來的好苗子。
此時,殿內雖然暗啞無聲,但每個跪在階下的弟子心中都翻滾過無數內容。
不外乎是為自己在門派大比中的表現複盤或者後悔,以及期待著自己能夠被哪位尊者青眼相中。
年輕而野心勃勃的外門弟子雖然低著頭,視線卻禁不住地向上飄浮,看向高位上的各個長老:
雪白胡子的張長老據說脾氣暴躁,但在煉器一途最是一流;
美豔動人的花長老有無數張麵皮,她的弟子總是容貌驚人,實力也絕不落俗;
視角移動,悄悄地窺探和期待著自己的歸宿,許多外門弟子此時才第一次見到了那些修仙界名氣不凡的人物,終於有了一種踏上青雲大道的實感。
許多耐不住性子的弟子已經開始想象日後被某位仙師收為入世弟子,又當如何光鮮,如何不動聲色地從那些外門子弟麵前走過,去看他們羨慕的眼神了。
但是,即使他們的想象再是誇張,對未來的期待再不切實際,當他們的眼神一路猶疑,最終望向那最高處孤鶴般的身影時,仍舊會猶如被灼燙一樣低下眼睫。
仙門最高處,劍道第一人。
那是他們不可肖想的存在。
聽說他的劍道已到破障之境,聽說若非他坐鎮仙界,三界秩序早已傾塌,聽說他已經數百年沒有收過徒,門下空無一人。
就算是其中最驕傲自滿的弟子,麵對這樣的人,也隻能深深地自慚形穢。
不,不要說他們這些剛剛被選入內門的弟子,就算是仙尊往下同樣在高位上坐著的各峰長老,與他相較起來,也不能夠在同一個層次上相提並論。
傅停雪此時出現在這裡完全隻是為了形式上好看,畢竟青城派規定各長老都要出現在選徒的典儀上。
他垂下眼睛看著殿上的諸人,那些形貌映照在他的眼中,又一瞬間消洱無蹤,什麼也沒有留下。
典儀要開始了。
時辰將至,就由傅停雪在這一片安靜中率先開口,隨後再由其他長老進行主持。
他正要說話,靜謐中卻忽然傳來了隻有他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
在反應過來之前,熟悉的語調充斥了他的耳膜,低沉沙啞的,就仿佛在耳邊說話。
“彆來無恙——傅仙尊。”
糟糕的場合。
就常理而言,傅停雪不可能在萬眾矚目的典儀上開口和突發奇想聯係自己的魔尊對話。
但不知為何,他也沒有立刻掐斷通話。
隻是方才打算開口說話的念頭被輕輕放下,高華清冷的仙尊緘默不語,底下的人悄悄地看他,揣度著為何到了時辰卻還沒有宣布典禮的開始,卻都不敢妄議。
傅停雪麵色不變。
他能聽見對方那裡的呼吸聲,也知道對方等待著自己的應答。
他還想要等一等。
但是,他不說話,顧識殊似乎也不打算開口說第二句話。
……太久了。
傅停雪掐斷傳訊符的靈力。
在眾人矚目的大殿之上,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周圍安靜且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一個人和他坐在一起。
仙門最高座,座旁無一人。
“開始吧。”
這一句話說的平常,卻莫名地讓人覺得話音背後隱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即使他的聲音很穩,姿態平和。
傅停雪轉向門派掌門,對方頷首示意,按照規矩先從位高的尊者問起:
“此次大選奇才輩出,老夫甚是欣慰,其中的佼佼者頗有崢嶸初現之誌,哈哈,若有氣運被仙尊看中,更是一件美事啊——卻不知您是否有意?”
這就隱含著規勸之意了。
雖然這話說的連掌門本人都非常沒有底氣。
要不是各個長老都覺得傅停雪座下空置多年,若是能夠再教授一二弟子,對於青城派乃至整個正道,應該不是壞事,他也不會硬著頭皮暗示傅停雪。
說句不好聽的,傅停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如何能動搖他的意願。
而傅停雪隻是極輕微地展露了一個笑,甚至隻算是略略帶一點笑意。
“掌門謬讚,”
方才語畢,階下的人群之中已經燒起了熱烈的期待,他的話卻如冰水般澆滅了所有躁動,
“我暫且對收徒無意,不願延誤子弟,祝諸位得償所願,仙路順遂。”
說罷,傅停雪與各位長老頷首示意,起身離開。
階下的氣氛相比於典儀開始前的沉寂寬鬆不少,某個小弟子悄悄和周圍的人小聲搭話,
“仙尊就這麼走了?——這麼快。”
“噤聲!”對方小心地比了一個手勢,
“仙尊自然有仙尊的安排,況且,自從那個人之後,他就再無門下弟子了。”
“噢——”他乖乖地閉嘴了,不一會又開口說:“我還以為能多看一會當代劍道第一人呢,你說我們今後進了內門,是不是可以時常見到仙尊?”
對方給了他一個無語的眼神,似乎在嫌棄他沒見識:
“傅仙尊所居的小竹峰獨立於青城派主體,他這樣高的境界,修行自然和我們不在一處,平日裡是不來的。仙尊微明大義,天下在懷,又怎麼會為旁雜的煩瑣之事所擾?”
趁著那小弟子還沒反應過來,他又緊趕慢趕地補充說明:
“聽說仙尊的劍術又要有所突破,正在緊要關頭,今日大典上能窺得他幾分華采,已是你我之幸了。”
聽者懵懵地點了一下頭。
仙尊很厲害,仙尊很忙,忙到沒有空留在典禮上。
他明白了。
而此時,很忙的仙尊離開主殿,從芥子空間摸出了一張符咒。
對於傅停雪的狀態一無所知的顧識殊忽然聽見對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何事?”
……明明最後還是回應了,為什麼方才不說話。
顧識殊沒讓這個問題困擾自己太久,他聽著傅停雪的聲音,忽然覺得自己身邊正在經曆的一切可笑又滑稽。
他又想到黑書裡的傅停雪。
“沒什麼,”魔尊含混不清地笑了,
“唔,青城派門下弟子‘誤入’我魔宮了,和你知會一聲,免得你當成是我在暗中做壞事。”
傅停雪沒有想到顧識殊時隔多年聯絡自己,就是為了這樣一件事。
他默了默,還是問:
“……叫什麼名字?”
“沈念。”
顧識殊明知道答案,卻還是沒話找話地問一句:
“你認識他嗎?”
“……不,”
對麵的仙尊似乎想要結束這場沒有任何意義的談話,他的手輕輕一動,已經做出了掐斷傳音的姿勢。
“魔尊若無意,隻將那弟子送回便是。”
“他不想走。”
做了一半的手勢就此停住了,傅停雪微微一怔。
顧識殊正是猜到了對麵要掐斷通話的舉動,他太了解對方了。
“沈念自稱在青城派多遭排擠,被同門弟子推下的墮仙台。”
魔尊複述了一遍氣運之子給自己捏的悲慘背景,但明明是對某人不幸的描述,他的話語之中卻流露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
傅停雪沉默地聽著,直到他說完。
“顧識殊,”他罕見地沒有喚自己魔尊,而是直接叫了名字,“你是來興師問罪的麼?”
興師問罪。
他想到黑書之中的描述,想到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貶損和嘲諷,偽裝正義的所作所為折斷了正道仙尊的一身傲骨,沈念猶如宣誓主權一般,當著他的麵和自己親昵往來。
隻是微微想象那般畫麵。
顧識殊就感到極度的不適。
那是黑書之中的他會做的事情,卻絕對不是真正的顧識殊所要做的。
但他不可能把關於黑書和氣運之子的一切在這個不合時宜的訊息中直接告訴對方,顧識殊摸了摸鼻子,罕見地感受到了無奈。
傅停雪在等顧識殊的回答,卻等來一個問題。
“仙尊方才為什麼不回應我的傳訊?唔,仙尊彆來無恙否?”
……因為他方才在一個不能回應的場合。
傅停雪垂下眼睛,他知道對方為什麼會猜測自己不想回應,畢竟他平日裡確實終日獨自清修,很少參與門派的典禮活動。但是——
顧識殊不應該忘記,他卻忘記了。
“今天是門派大選的日子,”
最終傅停雪還是決定說實話,他沒有說謊不被對方辨認出來的信心。
他自然有不忘記的理由,也有忘記的理由。
但是——
數百年前的這一天,跪在冰冷的長階上向高高在上的仙人投去目光的外門弟子之間,有一人名為顧識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