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這麼快就得到應答,沈念都沒有反應過來,他透過模糊的淚眼,隻看到黑發黑眸的魔尊不再繼續那讓他心慌的沉默,而是慵懶肆意地笑了起來。
縱然隻是在演戲,沈念也被魔尊睥睨的神態蠱惑住了一瞬,呆在原地沒有反應過來。
顧識殊卻漫不經心地俯下身,微屈指節,揩掉了他臉上的淚珠。
他的姿態曖昧,像是麵對多年的戀人,說出的話卻是涼薄的:
“你要留在本座的魔宮之中,有什麼能做的麼?”
啊?
這句話卻在沈念的準備範疇之外,他一點也沒有想過自己真要去付出些什麼。
在他看來,待在魔宮之中,意思就是作為客人一樣地被好好招待,然後自己再找到各種機會和顧識殊談感情,最終成為他唯一的救贖,圓滿完成任務。
之前在妖族和人皇的宮殿中,他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呀。
見麵前的青年流露出困惑和遲疑的情態,猶豫著沒有立刻回答,顧識殊不免覺得有些掃興。
這個人,若是沒有萬人迷光環和劇本,恐怕連演戲最基礎的應變都做不到吧。
他直起身來,淡淡地開口:
“你留下可以。我這裡不養閒人,不如做個灑掃的差事吧。”
沈念完全懵逼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這是要留他在魔宮掃地的意思。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漂亮的眼睛,被洋蔥刺激而流淚的那種火辣辣的感覺還停留著。
他在心裡瘋狂呼喚係統,可就連係統也理解不了現在這種情況。
它最了解自己的宿主,知道對方是個吃不了苦頭的性格,不穩定下來情緒怕是對任務大有不利,所以急忙提供給自己的宿主一個安慰:
“宿主彆著急,魔尊的攻略難度最高也是有道理的。他方才被萬人迷光環的影響,肯定已經對你有好感了,但是不願意麵對。就算是掃地,你有了這個朝夕接觸的機會,難道還怕拿不下他?”
沈念不情不願地尋思了一下,覺得它說的有幾分道理。
說不定這就是那種“喜歡誰就要先欺負誰”的路子,況且掃地也有點像“霸道總裁和清潔小妹”這一經典情節的展開。
於是他趕緊收拾好情緒,在心中祈禱自己沒有遲疑太久,接著向魔尊裝出一個乖乖巧巧的笑顏:
“多謝尊主,我……我隻要能留下來就很高興了,我會好好工作的!”
好假。
顧識殊的內心毫無波動。
他倒是覺得有點頭疼,要不是要研究清楚這個主角的路數,他根本不想要對方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之內好嗎——
可惜天道所說的“請君破之”絕非自己不聽不理不接受就能解決的,他必須要找到這一人一係統的破綻,然後在天下麵前揭開沈念的真實麵目。
正是因為如此,他不能夠讓沈念知道自己已經不受控製,而必須麻痹他的警惕意識。
麻煩。
顧識殊是一個非常上進的實乾主義者,為了找到破局的方法,他重新把黑書中的情節回顧了一遍。
伴隨著各種扶額和歎氣,有時候還會無法忍受地移開視線一小會,他終於再次回顧了沈念的一整個發展軌跡——
所以他是先攻略了妖皇,隨後又攻略了人王,這兩個人物在被沈念騙身騙心後已經對他死心塌地,但是沈念卻編造出各種借口不得不“暫時離開”他們,為此,他還特意給自己冠上了身患無解之重疾,必須到一個無人之處靜養的設定。
那兩個日夜牽掛著自己的漂亮美人的蠢貨——
顧識殊忍不住想,恐怕還以為對方也在寂寞中回應著自己的思念,殊不知自己深愛的人已經換了一副臉龐去勾引起了彆人。
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唯一的光,救贖內心的美好麼?
他才不相信那種救贖。
顧識殊邊看邊自我安慰所有和他相關的情節全部都沒有發生過,他涇渭分明地和書裡的那個蠢貨三號劃清界限。
隻是話本中的角色而已。
就像他上次想到的那樣,他還看過更荒唐的話本。
翻頁的手微微一頓,顧識殊的視線再次被那個名字吸引住:
青城劍尊傅停雪。
一個劍比天劫還要快的人。
他眨了眨眼睛,叫出天道,詢問,
“傅停雪明明也是當世出名的有權有勢之人,為何沈念不攻略他?”
八荒之內,人、妖、仙三界之中,氣運之子已經把人界和妖界的至尊都“救贖”了個遍。
反而在修仙界之中,明有劍尊傅停雪,暗有魔尊顧識殊。
若沒有百年前那場變故,傅停雪的實力或許不遜於自己。
但就算這樣,他也是史無前例的劍道第一人,高潔出塵,心懷大義,同時執名門正派牛耳,比他地位更高的仙師,打著燈籠也難以找到一個。
不過顧識殊開口之後就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他伸出手抹過文字間“救贖反派”這幾個字,晦暗不明地笑起來:
“他當然不是反派,哪用得著彆人去救贖?是我拘囿了。”
天道化成的書頁在他手下瑟瑟發抖,魔尊這樣的神情讓它感到有點害怕。
但該說的還是得說,書頁上的字消去,緩緩浮現出一行:
“傅停雪修無情道。”
顧識殊盯著那行字看了幾秒,反而低下頭無聲地笑得更劇烈。
笑罷,他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方才的一點插曲完全沒有在他心上留下一點痕跡,隻是閒閒地敲著黑書:
“那他可真是倒黴,在氣運之子這裡沒有攻略的價值,反而成壞人了。”
是的,在沈念的影響下,書中的妖魔二道逐漸被平反,仿佛一個個都成了內心沉重背負許多的悲慘英雄,反而由於他對於劍道的抹黑,原先的修真大派逐漸被冠上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這一印象。
人人都喜歡看惡人從良,眼裡卻容不得好人做一件壞事。
顧識殊願意把沈念誇自己那一句“這裡的人都很好”當成自己這一百年來聽到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雖然他也讚成“正道沒什麼好東西”,但這話倒過來說就是“正道還是有幾個好東西”。
而把“魔修也有好人”倒過來說,就是“魔修大部分都不是好人”。
身為魔修之尊的他,當然再清楚不過身邊所見之人的貪婪、癡狂、欲望。反而是許多置身事外的人,輕而易舉地憑借著一兩個人而定性一個群體。
話又說回來,此時沈念還頂著個“被同門霸淩的小可憐”的名頭,他的身份是青城派弟子,按理來說還歸給傅停雪管轄。
顧識殊又回憶起黑書中這段荒誕至極的複仇情節。
書中,被萬人迷光環迷惑的自己深受沈念的蠱惑,為他打抱不平,專門上了一趟青城山,找的正是傅停雪。
他持刀將白發的劍尊逼退多步,刀刀致命,使得對方差點受傷,境界跌落。
他還在宗主壇對他出言嘲諷,語言極其刻薄傷人。青城門各峰都被他散溢的魔氣整得元氣大傷,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好一幕報仇的鬨劇。
書中的他還給了沈念提升靈力的丹藥和神兵寶器,讓他自己去找那些折辱過他的師兄弟報仇。
沈念此人得了這種機會,自然是隨著自己的心思把看不順眼的人都或殺或傷,體驗了一把生殺予奪的快感。
到頭來,還是銀發的劍尊被書中的顧識殊脅迫給親自沈念賠禮道歉。
傅停雪霜天孤鶴般的脊背一直是挺直的,可是為了門派上下,他不得不在一個平庸無奇的小弟子麵前低頭。
明珠蒙塵,清霜劍折。
他瞳孔中雖有屈辱之色,卻還是冰雪一般的清明。
若是站在沈念的角度,這場報複極其成功,他的一切自負和貪欲都妥善地得到了喂養。
被所有人寵愛的少年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切,他隻需要對攻略對象笑一笑,那人就把整個世界送到自己身邊。
沈念不由得炫耀一樣地當著低頭道歉的劍尊麵前,菟絲花一樣纏著顧識殊,讓他給自己一個親吻權作獎勵。
在青城派各個元氣大傷的壇主麵前,在被迫敲碎膝蓋放下尊嚴的傅停雪麵前,書裡的顧識殊和沈念親吻在一起,還親昵地和他訴說:
“念念,你要的話,命都給你。”
被萬人迷係統影響的他怎麼這麼奇怪!
顧識殊嫌惡地合上書,深刻地感受到一個頂著自己名字和實力卻和自己的意誌完全相反的存在多麼讓他感到惡心。
某種無名的忿怒不知為何在他心底燒灼起來。
盯著書黑色的封底,顧識殊的眼神灼熱,就好像要把它燒出一個洞。
天道感受到不妙,在他手中掙紮了一下,又被他攥緊。
如果不是黑書的出現,他是真的會失去神智愛上一個品行低劣、不求上進、甚至於連相貌也是平平的人。
……他會喪失自我,喪失人格,喪失自由意誌,成為係統眷顧的氣運之子美好人生的一具傀儡。
……他會逼傅停雪下跪。
哪件事讓他最不能接受,以致於情緒失去控製呢?
顧識殊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欲望,他想要聯係上傅停雪,非常非常想。而他自認為是一個為所欲為,三界之內沒有任何事情不敢做的人,這件事也一樣。
於是他翻開手中的芥子空間,取出了一疊符咒。
那是僅供兩人使用的傳音符,隻要一方激發,聲音就會直接在對方的耳邊響起。
無論遠近,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忙碌閒適。
最高優先級。
當時做了很多,還擔心不夠用。
後來就不再用了,可是一直都在那裡。
近鄉情更怯。顧識殊無論方才如何說服自己恣意妄為,臨到頭了卻開始猶豫。
他最終還是指尖靈力流轉,激發了那一道符咒,隻聽得對麵一片靜謐無聲,顧識殊最熟悉這種沉默。
垂下眼睫,嘴角勾起笑容,他掩蓋了所有晦暗的糾結:
“彆來無恙——傅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