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傅斯年潛心國學的時候,一場震蕩中國思想界、教育文化界的新文化運動興起了。這場運動雖濫觴於上海,但由於北京大學的改革適逢其時,很快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和重鎮。
1915年9月,陳獨秀在上海創辦並出版了《青年》雜誌,打出了“民主”和“科學”兩麵大旗,提倡新文化,鼓吹新思想,主張文學革命。陳獨秀從進化論的觀點出發,將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他在創刊號宣稱:“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為本誌之天職”。1916年9月,陳獨秀應讀者之望,將《青年》更名為《新青年》,其影響日益擴大。
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棋手。
1916年2月,胡適寫信給陳獨秀,提出“今日欲為祖國造新文學,宜從輸入西歐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後乃有自己創造之新文學可言也”。胡適在當天的日記中記錄了這封信。這也是兩人通信的開始。
收到胡適的來信,陳獨秀非常高興,期盼胡適有大作投搞給《新青年》。
1916年夏,胡適把自己翻譯的俄國作家泰來夏甫的短篇小說《決鬥》寄給陳獨秀,刊登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上,這是胡適給《新青年》撰稿的開端。從那以後,他陸續在《新青年》上發表了《通信》和《藏暉室劄記》等文章。
至於胡適怎麼會想到要寫《文學改良芻議》呢?
這當然也不是他的一時心血來潮,對於文言文的晦澀難懂,胡適早就心中有異,但還有直接的原因。
胡適做為公費留學生,他每個月都會收到華盛頓清華學生監督處寄來的支票。除了支票以外,信封裡還有一張小傳單,傳單上寫著“多種樹,種樹有益”,“廢除漢字,改用字母”等宣傳文字。這其實是當時在監督處工作的一位名叫鐘文鼇的外國人,給這些留學生寄支票時夾帶的“私貨”。
對於這些傳單,胡適平時都是一扔了之。但有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胡適心情不好,他收到傳單後立馬回了一張小紙條給對方,說:“像你這樣既不懂漢字,又不能寫漢文的人,最好閉起你的鳥嘴。”
然而,紙條寄出去以後,胡適很懊悔,覺得自己不應該對這樣一位熱心於中國事務的人如此不友好,同時也自責,做為一個中國人,自己沒有為中國的文字和文學改良儘力。
此後,他便和之前康奈爾大學的校友、語言學家趙元任開始研究和討論中國的語言和文字等問題。
1915年,胡適寫了一篇名為《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於教授》的文章,提出中國的文言文是半死的語言。比如他舉例說,文言稱“犬”,而人們口語早已稱“狗”;文言“乘馬”,而白話是“騎馬”。
1915年胡適從康奈爾大學轉到哥大以後,又經常和任鴻雋、梅光迪等人辯論白話詩的問題,提出“作詩如作文”的思想,決定不再寫舊詩,而專用平白易懂的白話寫詩,這也就是後來《嘗試集》的由來。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更有陳獨秀的影響。在1916年10月出版的《新青年》第二卷第二號上,陳獨秀發表了胡適8月份從美國寫給他的信,在這封通信中,胡適初步提出了文學革命的八項主張。
所謂八項主張,就是胡適給陳獨秀的信中提到的文學革命要從八事入手:
“一曰不用典,二曰不用陳套語,三曰不講對仗,四曰不講欲字欲語,五曰須講文法結構,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六曰不作無病呻吟,七曰不慕仿古人,八曰須言之有物,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陳獨秀對胡適的這八項主張大為讚許,回信要求胡適做更進一步的闡述,這就有了後來的《文學改良芻議》。
陳獨秀收到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一口氣讀完,異常興奮,仿佛找到了知音。他以前和人議論施耐庵、曹雪芹的價值,遠遠高於散文家歸有光、姚鼐,彆人總是疑惑不解,想不到胡適也是這個觀點,這不是找到了知音?
編好《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又寫了讀後感:“白話文學,將為中國文學之正宗,餘亦篤信而渴望之。吾生倘見其成,則大幸也!”
在1917年2月份的《新青年》上,陳獨秀作為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在急先鋒胡適寫出《文學改良芻議》後,他唱和胡適寫了《文學革命論》一文,正式吹響了中國新文化運動的號角。
陳獨秀寫道:“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餘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翻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在文章結尾,陳獨秀疾呼:“有不顧迂儒之毀譽,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者乎?予願拖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
胡適和陳獨秀未必能夠想到,《文學改良芻議》在《新青年》上發表,引發了一場意義深遠的“白話文學運動”。
附胡適《文學改良芻議》
今呻吟之談文學改良者眾矣,記者末學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來頗於此事再四研思,輔以友朋辯論,其結果所得,頗不無討論之價值。因綜括所懷見解,列為八事,分彆言之,以與當世之留意文學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為今日而言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之。五曰,務去爛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
一曰,須言之有物。
吾國近世文學之大病,在於言之無物。今人徒知“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而不知言之無物,又何用文為乎?吾所謂“物”,非古人所謂“文以載道”之說也。吾所謂“物”,約有二事:
一情感“詩”序曰:“情動於中而形諸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謂情感也。情感者,文學之靈魂。文學而無情感,如人之無魂,木偶而已,行屍走肉而已。今人所謂“美鹹”者,亦情感之一也。
二思想 吾所謂“思想”,蓋兼見地、識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賴文學而傳,而文學以有思想而益貴,思想亦以有文學的價值而益貴也;此莊周之文,淵明、老杜之詩,稼軒之詞,施耐庵之小說,所以絕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學,猶腦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則雖麵目姣好,雖能笑啼感覺,亦何足取哉?文學亦猶是耳。
文學無此二物,便如無靈魂無腦筋之美人,雖有禾農麗富厚之外觀,抑亦末矣。近世文人沾沾於聲調字句之間,既無高遠之思想,又無真摯之情感,文學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勝之害,所謂言之無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質救之。質者何?情與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摹仿古人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周、秦有周、秦之文學,漢、魏有漢、魏之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學。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
即以文論,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也。試更以韻文言之:“擊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時期也;三百篇之“詩”,一時期也;屈原、荀卿之騷賦,又一時期也;蘇、李以下,至於魏、晉,又一時期也;江左之詩流為排比,至唐而律詩大成,此又一時期也;老杜、香山之“寫實”體諸詩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樂府,又一時期也;詩至唐而極盛,自此以後,詞曲代興,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詞之一時代也;蘇、柳永、辛、薑之詞,又一時代也;至於元之雜劇傳奇,則又一時代矣。
凡此諸時代,各因時勢風會而變,各有其特長,吾輩以曆史進化之眼光觀之,決不可謂古人之文學皆勝於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滸傳”視“左傳”、“史記”,何多讓焉?“三都”、“兩京”之賦富矣,然以視唐詩、宋詞,則糟粕耳。此可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雲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古不能工也。
既明文學進化之理,然後可言吾所謂“不摹仿古人”之說。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前見“國會開幕詞”,有雲:“於鑠國會,遵晦時休。”此在今日而欲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證也。更觀今之“文學大家”,文則下規姚、曾,上師韓、歐,更上則取法秦、漢、魏、晉,以為六朝以下無文學可言,此皆百步與五十步之彆而已,而皆為文學下乘。
即令神似古人,亦不過為博物院中添兒許“逼真贗鼎”而已,文學雲乎哉!昨見陳伯嚴先生一詩雲:“濤園鈔杜句,半歲禿千毫,所得都成淚,相過問奏刀。萬靈噤不下,此老仰彌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騷。”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詩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於以“半歲禿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鈔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彌高”之歎。若能灑脫此種奴性,不作古人的詩,而惟作我自己的詩,則決不致如此失敗矣。
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鏈生三人而已。一項。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於“儒林外史”,“水滸”,“石頭記”,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其他學這個、學那個之詩古文家,皆無文學之價值也。今之有誌文學者,宜知所從事矣。
三曰,須講文法
今之作文作詩者,每不講求文法之結構。其例至繁,不便舉之,尤以作駢文律詩者為尤甚。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待詳論。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觀,其取彆號則曰“寒灰”,“無生”,“死灰”;其作為詩文,則對落日而思暮年,對秋風而思零落,春來則惟恐其速去,花發又惟懼其早謝。此亡國之哀音也。老年人為之猶不可,況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養成一種暮氣,不思奮發有為,服勞報國,但知發牢騷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將以促其壽年,讀者將亦短其誌氣。此吾所謂無病之呻吟也。國之多患,吾豈不知之?然病國危時,豈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願今之文學家作費舒特fichte,作瑪誌尼azzi,而不願其為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也。其不能為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而徒為婦人醇酒喪氣失意之詩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務去爛調套語
今之學者,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其所為詩文處處是陳言爛調,“蹉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其流弊所至,遂令國中生出許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實非之詩文。今試舉吾友胡先馬肅先生一詞以證之:
“熒熒夜燈如豆,映幢幢孤影,淩亂無據。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禁得秋宵幾度?麼弦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嫋嫋餘音,片時猶繞柱。”
此詞驟觀之,覺字字句句皆詞也,其實僅一大堆陳套語耳。“翡翠衾”,“鴛鴦瓦”,用之白香山“長恨歌”則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簾”,“麼弦”,皆套語也。此詞在美國所作,其夜燈決不“熒熒如豆”,其居室尤無“柱”,可繞也。至於“繁霜飛舞”,則更不成話矣。誰曾見繁霜之“飛舞”耶? 吾所謂務去爛調套語者,彆無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親見親聞所親身閱曆之事物,一一自己鑄詞以形容描寫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達其狀物寫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爛調套語者,皆懶惰不肯自己鑄詞狀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張八事之中,惟此一條最受朋友攻擊,蓋以此條最易誤會也。吾友江亢虎君來書曰:
“所謂典者,亦有廣狹二義。饣豆饣丁獺祭,古人早懸為厲禁;若並成語故事而屏之,則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簡而涵義多。此斷非用典不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詩,並不可寫信,且不可演說。來函滿紙‘舊雨’、‘虛懷’、‘治頭治腳’、‘舍本逐末’、‘洪水猛獸’、‘發聾振聵’、‘負弩先驅’、‘心悅誠服’、‘詞壇’、‘退避三舍’、‘無病呻吟’、‘滔天’、‘利器’、‘鐵證’……皆典也。試儘抉而去之,代以俚語俚字,將成何說話?其用字之繁簡,猶其細焉。恐一易他詞,雖加倍蓰而涵義仍終不能如是恰到好處,奈何?……”
此論極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為廣狹二義,分論之如下:
一廣義之典非吾所謂典也。廣義之典約有五種:
甲古人所設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義,不以時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雖不讀書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謂為用典也。上文所舉例中之“治頭治腳”、“洪水猛獸”、“發聾振聵”,……皆此類也。蓋設譬取喻,貴能切當,若能切當,固無古今之彆也。若“負弩先驅”、“退避三舍”之類,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與之間,或可用之,然終以不用為上。如言“退避”,千裡亦可,百裡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語 成語者,合字成辭,彆為意義。其習見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鑄“成語”,亦無不可也。“利器”、“虛懷”、“舍本逐末”,……皆屬此類。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 引史事與今所論議之事相比較,不可謂為用典也。如老杜詩雲,“未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詩雲,“所以曹孟德,猶以漢相終”,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 此亦非用典也。杜詩雲,“清新庚開府,俊逸鮑參軍”,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雲:“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語 此亦非用典也。吾嘗有句雲,“我聞古人言,艱難惟一死。”又雲,“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語未必是。”此乃引語,非用典也。
以上五種為廣義之典,其實非吾所謂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狹義之典,吾所主張不用者也。吾所謂用“典”者,謂文人詞客不能自己鑄詞造句以寫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陳言以代之,以圖含混過去,是謂“用典”。上所述廣義之典,除戊條外,皆為取譬比方之辭。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狹義之用典,則全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謂用典與非用典之彆也。狹義之典亦有工拙之彆,其工者偶一用之,未為不可,其拙者則當痛絕之。
子用典之工者 此江君所謂用字簡而涵義多者也。客中無書不能多舉其例,但雜舉一二,以實吾言:
1東坡所藏“仇池石”,王晉卿以詩借觀,意在於奪。東坡不敢不借,先以詩寄之,有句雲,“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速。”此用藺相如返璧之典,何其工切也!
2東坡又有“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詩雲:“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此雖工已近於纖巧矣。
3吾十年前嘗有“讀‘十字軍英雄記’”一詩雲:“豈有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趙主父?十字軍真兒戲耳,獨此兩人可千古。”以兩典包儘全書,當時頗沾沾自喜,其實此種詩,儘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華僑誄陳英士文有“未懸太白,先壞長城。世無钅且,乃戕趙卿”四句,餘極喜之。所用趙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國維詠史詩,有“狼虎在堂室,徙戎複何補?神州遂陸沉,百年委榛莽。寄語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謂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處,終在不失設譬比方之原意;惟為文體所限,故譬喻變而為稱代耳。用典之弊,在於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為主,使讀者迷於使事用典之繁,而轉忘其所為設譬之事物,則為拙矣。古人雖作百韻長詩,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與白香山“悟真寺詩”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長律則非典不能下筆矣。嘗見一詩八十四韻,而用典至百餘事,宜其不能工也。
醜用典之拙者 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懶惰之人,不知造詞,故以此為躲懶藏拙之計。惟其不能造詞,故亦不能用典也。總計拙典亦有數類: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幾種解釋,無確定之根據。今取王漁洋“秋柳”一章證之: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浦裡青荷中婦鏡,江乾黃竹女兒箱。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琅琊大道王。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
此詩中所用諸典無不可作幾樣說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學所以達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讀五車之書,然後能通其文,則此種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語,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懷,稱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語,是其例也。今人言“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寫山高與天接之狀,而曰“西接木巳天傾”是也。
5古事之實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往亂用作普通事實。如古人灞橋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種特彆土風。陽關、渭城亦皆實有所指。今之懶人不能狀彆離之情,於是雖身在滇越,亦言灞橋;雖不解陽關、渭城為何物,亦皆言“陽關三疊”,“渭城離歌”。又如張翰因秋風起而思故鄉之艸專羹鱸膾,今則雖非吳人,不知艸專鱸為何味者,亦皆自稱有“艸專鱸之思”。此則不僅懶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種種,皆文人之下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說也。
七曰,不講對仗
排偶乃人類言語之一種特性,故雖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間有駢句。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三排句也。“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爾愛其羊,我愛其禮。”——此皆排句也。然此皆近於語言之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跡;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聲之平仄,詞之虛實者也。至於後世文學末流,言之無物,乃以文勝;文勝之極,而駢文律詩興焉,而長律興焉。駢文律詩之中非無佳作,然佳作終鮮。所以然者何?豈不以其束縛人之自由過甚之故耶?長律之中,上下古今,無一首佳作可言也。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先立乎其大者”,不當枉廢有用之精力於微細纖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廢駢廢律之說也。即不能廢此兩者,亦但當視為文學末技而已,非講求之急務也。
今人猶有鄙夷白話小說為文學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皆文學正宗,而駢文律詩乃真小道耳。吾知必有聞此言而卻走者矣。
八曰,不避俗語俗字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參看上文第二條下。蓋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自佛書之輸入,譯者以文言不足以達意,故以淺近之文譯之,其體已近白話。其後佛氏講義語錄尤多用白話為之者,是為語錄體之原始。及宋人講學以白話為語錄,此體遂成講學正體。明人因之。當是時,白話已久人韻文,觀唐、宋人白話之詩詞可見也。及至元時,中國北部已在異族之下三百餘年矣遼、金、元。此三百年中,中國乃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
文則有“水滸”、“西遊”、“三國”……之類,戲曲則尤不可勝計。關漢卿諸人,人各著劇數十種之多。吾國文人著作之富,未有過於此時者也。以今世眼光觀之,則中國文學當以元代為最盛;可傳世不朽之作,當以元代為最多。此可無疑也。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交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幾有一“活文學”出現,而但丁、路得之偉業,歐洲中古時,各國皆有俚語,而以拉丁文為文言,凡著作書籍皆用之,如吾國之以文言著書也。其後意大利有但丁〔dante〕諸文豪,始以其國俚語著作,諸國踵興,國語亦代起。路得〔ther〕創新教,始以德文譯“舊約”、“新約”,遂開德文學之先。英、法諸國亦複如是。
今世通用之英文“新舊約”乃一六一一年譯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歐洲諸國之文學,在當日皆為俚語。迨諸文豪興,始以“活文學”代拉丁之死文學;有活文學而後有言文合一之國語也。幾發生於神州。不意此趨勢驟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當時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爭以複古為高,於是此千年難遇言文合一之機會,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曆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此“斷言”乃自作者言之,讚成此說者今日未必甚多也。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采用俗語俗字。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於鑠國會,遵晦時休”之類,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遊”文字也。
結論:
上述八事,乃吾年來研思此一大問題之結果。遠在異國,既無讀書之暇晷,又不得就國中先生長者質疑問難,其所主張容有矯枉過正之處。然此八事皆文學上根本問題,一一有研究之價值。故草成此論,以為海內外留心此問題者作一草案。謂之芻議,猶雲未定草也,伏惟國人同誌有以匡糾是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