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猿是下午死的,席是黃昏吃的,大淮軍是晚上裁的。
「不是慶功宴,是散夥飯!是散夥飯呐!」
燈籠魚衝入峽穀,大叫栽倒。
至此,裁軍消息轟轟烈烈地傳入前哨峽穀。馬放南山,刀槍入庫,白猿身死,大淮軍再無存在意義,今日之景,聰慧者早有所料,卻未曾想那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吃個肚飽的歡慶喜悅蕩然無存,軍中大亂。
一時間,魚心惶惶,紛紛尋到同族同類,交頭接耳,商量如何才能留在軍中,不交稅而吃餉的計策。
「大魚大魚,你消息靈通,龍王可曾說要裁多少?」
「聽鱗竭大蛇說,當下規模,先裁一半!餘下的,看各自考成,每月裁一點,每月裁一點,一年時間,再裁一半!」
「嘩!」
「一半的一半?」
「豈不是隻有四分之一能留下?」
「沒錯!」
眾水獸的心沉到穀底,焦急萬分,待肥鯰魚挺個大肚皮,迤迤然回到前哨,眾魚尋到救星般,一擁而上,七嘴八舌。
「黑大魚,偉大的黑大魚,不要裁我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軍中這份口糧過活,
大淮軍是我家,我任勞任怨啊!我一條魚能乾兩條魚的活,不三條!」
「我不休息,能乾四條!」
「我五條!我讓我兒子來一塊乾,我兒子不吃餉!」
「黑大魚,我檢舉揭發,我的同族,對,就是它,偷奸耍滑,乾活老是偷懶,躲角落看其它雌魚!裁它吧!裁它不要裁我啊!」
「你!」
「黑大魚,我家小女頗有姿色,芳年二八,十裡八鄉的大美魚啊,今晚我叫她來陪您困覺!」
「我為大淮軍流過血,我為大淮軍立過功!不能裁我,不能裁我!裁我就是裁到大血管了啊!」
「大膽,竟敢威脅黑大魚,我先拿你開刀!紮你苦膽!」
「啊!」
「該死的猴頭,怎麼就死了!廢物啊!」
魚心醜陋,百態紛呈。
有魚看出大淮軍被裁的關鍵,憤憤不平,更有甚者當場鬥毆,往死裡下鰭,儼然一副與其被動等死,不如主動出擊的態勢,要生生把大淮軍打殺到隻剩一半,兩難自解。
肥鯰魚聽得腦袋喻喻,像有一群大頭蒼蠅圍著身邊轉,揮動雙須,無論如何壓不住。
黑爬藏在角落看好戲。
接連背上莫名其妙的黑鍋,再對付黑旋風,難上加難,幾乎不可能扳倒對方,可這並不妨礙它看黑旋風的笑話。
「要能裁掉黑旋風多好。」黑歎息。
隻可惜,一切都是幻想,黑旋風實力強悍,更能作詩,江淮澤野裡少有的怪才、奇才,甚至族群特殊,有政治優待,團結它族,正確到不能再正確,無論如何不可能會被裁掉。
「夠了!」
黑霧翻滾。
無數精怪被掀飛。
肥鯰魚大放大妖威勢,峽穀內死寂一片。
環顧無數大魚惶惶不安的目光,它衝到為首的燈籠魚麵前,對著大球燈籠,猛拍三下,光影亂晃間,扶鰭離去。
大魚們麵麵相靚。
黑摸不著頭腦。
「這是—什麼意思?」
「哦,我明白了!」
「快說快說,什麼意思?」
半夜三更。
黑旋風的豪宅彆墅前,悄然排起一條隊伍。
魚鰭拎三條寶魚,燈籠魚從後門偷偷進入,登門拜訪。
肥鯰魚聞得聲音是燈籠魚,板住麵孔,盤坐喝道:「這小魚!你不在前邊乾活,卻來我這大彆墅作甚?」
燈籠魚連連作揖:「黑大魚今晚穀前對眾相允,教小魚三更時候,送三條寶魚,從後門裡傳我不裁道理,故此大膽徑拜老爺榻下!」
漁船碰撞,酒旗招展,今日無一人出船。
龍王過江,浩浩湯湯。
南直隸兩岸更是被淹數百裡。
埠頭鄉民向河畔投龍簡,祈禱龍王息怒,尋常人家投不起鐵和玉石的龍簡,便用竹子,刻滿祈文的竹條飄滿江麵。
「平陽府平陽縣,今歲夏潦,江潮漫溢,田廬浸沒,民不聊生。謹投簡於江,祈龍王暫息威怒,止雨歸川,使水勢平緩,田疇得保。」
族長陳兆安一晚上輾轉反側。
天蒙蒙亮,他便步履購地來梁府尋求請示,卻被龍娥英塘塞,說梁渠出門辦差,言明龍王出遊,並非壞事,而是喜事,合當由梁府帶頭出資,大辦宴席。
陳兆安心中稍平,帶話回去安慰鄉民。
梁渠身份特殊,從一漁夫成長至今,頗有傳奇色彩,義興鎮上說一不二。
其夫人更是江淮龍女,容貌仙麗,鄉民自無不信之理。
興義鎮愁悶的氛圍頓時一掃而空。
三言兩語一頓飯。
情況安穩大半。
此即威望!
回到冰窖,龍娥英向海坊主鄭重道謝,自己則在水獸們的陪同下,去往西水和南水,
同西龜王和蛙王解釋緣由。
梁渠「一死了之」,徒留龍娥英一人起娥眉,發愁如何處理尾巴。
去楊府怎麼解釋,她尚沒有丁點頭緒,梁渠自己大方,楊東雄等人無不修行《耳識法》,沒有說謊餘地,隻得用春秋筆法,掩蓋真相又尋到借口拖延時日偏乾娘許氏是個細致之人。
至於元將軍。
無利不起早,不解釋也無妨,龍娥英不想與之見麵,「不能動」補全【青木大陣】
時,捎上一嘴便是。
河泊所。
「早,阿水又沒來點卯?」
「阿水不來不是很正常麼?你尋他有事?」
「也是,沒什麼事,這不是柯文彬結婚嗎?問問他什麼時候走,我搭個便船,這兩天忙得要死,都沒功夫」
陰雨綿綿。
偌大河泊所,無人不著手處理蛟龍白猿鬥爭,遺留下的爛攤子。
偏偏沒人覺得梁渠不在有什麼不對勁,習以為常。
蘇龜山撫須推窗。
江淮大澤,浩渺煙波,絲毫不見昨日驚天動地,暴雨狂風。
上善若水,水便是這般,有風便有浪,無風便無浪。
興也快,平也快。
「妖王隕落,南北大戰,大離將出,大爭之世啊。」
頓了頓。
「大爭之世,吃頓好的。」
雞鳴天亮。
粉紅色的晨霧蒙蒙,席紫羽光膀子起床劈柴,省得洗件衣服,見到缸中血水複現鱗怪魚,大喜過望。
「河神大人,您後半夜去哪了?我以為您走了呢!」
「回家看看婆娘,太黏糊,一天不見就想我得緊,煩。」
席紫羽大開眼界:「河神大人有夫人?」
「怎麼沒有?天帝還有婆娘呢,不然他哪來那麼多兒子女兒,天天出來作亂和談戀愛?」
「也是。」席紫羽拎起包漿的斧頭砍柴,「河神大人的夫人,是魚嗎?不過,蛇也有可能」”
「人!」
「人?」席紫羽驚訝,他想到每年獻給血河的童男童女,試探問,「是張翠翠?」
「張翠翠?」梁渠一愣。
「不是?那是米靜秋?也不是啊。」
梁渠皺眉:「你在說什麼?」
席紫羽摸摸頭:「張翠翠和米靜秋是好幾年前被選中的祭品,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五歲,兩人都特彆漂亮,被獻祭給了河神大人,河神大人您沒見過嗎?」
「亂七八糟,我沒收到,估計淹死了。」
「啊?」
「啊什麼啊。」梁渠伸出魚鰭,把少年下巴托上,「她們是魚?」
「當然不是。’
「那不就會淹死。」
席紫羽一時無言,目露悲傷,他見左右無人,偷偷說:「河神大人,其實,我聽說張翠翠是因為被宗門弟子看上了,但是不樂意嫁過去,讓裡長給偷偷安排了!」
「抽簽的事,裡長敢安排這個?」梁渠異。
區區裡長,鄉裡鄉親都是熟人,哪怕有點小關係,敢在這種事上一手遮天,村民不得活撕巴了他?
倘若是個厲害武師,關係邦邦硬,豈會當一個裡長?
「所以是聽說嘛。」席紫羽汕山。
「獻祭童男童女是陋習!是惡習!應當移風易俗!」梁渠嚴加批判,「投點不值錢的紀念品,當個文化信仰和精神圖騰差不多就得了,彆的一概不準,今年血河再漲,我去同你們裡長說!」
「您是河神,能不漲嗎?」
「你是人,能不吃飯嗎?」
席紫羽恍然大悟,悲傷一掃而空。
梁渠狐疑,看了看十五六歲的席紫羽,正是朝氣蓬勃、孔雀開屏的年紀:「你是不是喜歡那兩人,是張翠翠還是米靜秋?」
席紫羽臉一紅:「倒不是喜歡,就覺得她們漂亮,怪可惜的。」
「可以啊,喜歡兩個!」梁渠從缸中飛起,魚鰭比劃,「她們身材怎麼樣?胸大不大?」
「啊?」席紫羽聽到虎狼之詞,手足無措。
「又‘啊」,多大人,害什麼羞,你這個年紀,不習武的都生二胎了,本河神告訴你。」梁渠一隻鰭攬住席紫羽肩膀,另一隻劃出梨形曲線,「漂亮的女孩好是好,但光漂亮不頂用,真結婚成家,得找胸大腳小的!」
「為啥?」
「胸大說明她雌性激素多,這樣的女人更溫柔!不容易吵架,好生養!」梁渠振振有詞。
「什麼是雌性激素?」席紫羽不懂。
「你彆管,認真聽認真學。」
「那腳小呢?」
「我喜歡這號的。」
「什麼表情,本神經驗之談好吧,找到了你小子就享福吧,彆不當回事!」
「是是是,河神大人一定享了大福吧?
,
「那肯定啊,漂亮、胸大、腿長腳小、屁股還圓,我老婆全占!」
「真是仙女下凡塵!」
席紫羽豎起大拇指,目露羨慕。
河神找仙女,理所應當,他找個凡人就行,真仙女他也付不起彩禮啊。
張翠翠人漂亮,但胸不大,米靜秋哎。
人都淹死了,挑個寂寞。
「咳咳!」
似含著濃痰的咳嗽響起。
「爺爺!您怎麼起來了?」席紫羽放下斧頭。
「小羽,該練武了。」席耀先向梁渠拱手,稍稍一抬,手掌便抖個不停,他有些疲憊的扶著門框,坐在門檻上。
「是!」
席紫羽放下斧頭,他很希望河神出鰭,治好爺爺,但河神說要看他心誠不誠,不知道怎麼樣算誠腦子裡胡思亂想,席紫羽認真擺好樁功。
「死人還能修行氣血?」
梁渠眸光閃動,它無視席耀的暗中打量,盤旋一圈,揮一揮魚鰭,氣流化作無形的大手,調整席紫羽的動作。
席紫羽一訝,沒有抗拒,跟著無形氣流,逐步調整身形。
「你修行的什麼樁功?」梁渠問。
「《合氣樁》。」席紫羽老老實實,「家傳的。」
「練了多久?」
「半年。」
半年?
練半年沒有感受到血氣——
梁渠無力吐槽:「這門樁功品級太低,而且不適合你,以後你按我說的練,後腿抬高八寸,沉肩墜肘,是沉不是垮———”」
一番擺弄。
門檻上的席耀握緊雙拳,眸光跳閃,他竟完全看不出席紫羽修行的樁功是哪一門,但確確實實有用,是一門功法!
哪來的?
莫非是其它宗門?
偷學可是大罪!
事實上,今日之前,這門功法壓根不存在夢境皇朝之中!
不是猿拳,不是虎拳,而是梁渠觀察席紫羽根骨,即興創造,完全貼合席紫羽個人,
憑梁渠天人合一的境界,給一個普通人,創造一門百分百效率的樁功,簡直和算一加一一樣簡單!
功法之優越,甚至包括從大離到大順,數個王朝,萬年時光,武道體係的迭代!
全套三十六個動作,練習半個時辰,席紫羽身體火熱,似被千錘百煉,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席紫羽無比興奮:「河神大人,這是什麼功法?比我爺爺教我的還好!」
「啥也不是。」
「啊?」
「非要取名的話,你就叫它《紫羽功》吧。」
「好嘞!」
《紫羽功》!
席紫羽眸光熠熠。
撿到寶了啊!
河神大人真厲害!
「比自家的更好?」
席耀聽得心有不解,一頭妖獸,怎麼會懂人的功法?且如此信手拈來?
他試著在腦海中簡單推演一番新功,手腳簡單擺動,行至一半時,精神一振。
居然·
待腦海中全部打完,顧不得手腳的顫抖和疼痛,席耀扶著門框,來到院中,大開大合地嘗試起來。
梁渠警一眼,沒有理會。
一次修行,衰敗不了氣血,頂多累一整天。
「哈,哈」
席耀氣喘籲籲,他手腳筋斷,修行樁功,並沒有席紫羽流暢,打完一套要一個時辰,
此時此刻,他滿目驚駭。
好生厲害的功法!
居然能這般高效地激發身體潛力?
即便不是貼合席紫羽,也比他家祖傳的《合氣樁》好上太多!
他父親這門樁功,可是傳承自七品宗門!下三品之最!
怎麼可能?
昨日席耀見到怪魚,本以為是血河中,一頭會說話的異種精怪自稱河神,前來捉弄他個門,打不過,安安穩穩配合玩鬨便是功法的出現,完全打碎了他的念頭。
血河真有河神?
河神又為何來他們家?
天上不會掉餡餅,給好處反而不妙,席耀一生困苦,平日嘗儘冷暖,不相信世上有無由來的好處,他不僅沒有放鬆,反而更加警惕,生怕其中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席家隻有席紫羽這一根獨苗,經不起大風大浪。
席耀思緒百轉。
「這功好累啊,比《合氣樁》累十倍。」
大汗淋漓地煉罷,席紫羽一屁股坐在地上。
梁渠飛到麵前:「跟我說說吧,什麼是血寶?你們交稅給誰交?」
「血寶是魚體內的一塊石頭,有的魚有,有的魚沒有,吃下去能大漲力氣,我們交稅是給血河宗交的,血河宗就是這條八十裡支流的老大」席紫羽喝一口血水。
「對此界一無所知?」
席耀暗想。
此舉更加深他的不安。
或許要尋個時間,告訴血河宗?
血河宗是方圓數百裡,最強大的七品宗門,沒有之一,神通非凡,他們應當有辦法,
處理這條自稱河神的怪魚。
阿威張合口器。
「居然有這樣的世界?這便是陰間嗎?」
龍娥英訝然於另一個世界的民風民俗。
「是啊,按他們所說,整個世界都是一條紅河,紅河中央是主乾,主乾向兩頭蔓延出支流,蛛網一樣,厲害宗門占據大河流,不厲害的占據小河流,大宗門向小宗門收稅,小宗門吃百姓,大魚吃小魚一樣,且類似分封製,小宗門怎麼治理,大宗門都不會管。」
「地府仍是宗門麼—」
「是啊,一點長進沒有。」
自大離之後,後世注意到大一統的好處,宗門製度便逐漸被王朝製度取代,然而夢境皇朝,顯然並沒有跟上這種製度變化。
「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要打入血河宗內部嗎?妖王,還有師父和娘那邊我都說好了,
你消失幾個月也無妨。」
「老婆真棒!才一天功夫,都安排好了,來,香一個!」
可惜龍娥英碰不到梁渠,梁渠也碰不到龍娥英。
隻得由阿威口述,天神剛剛對著夫人親了一口。
龍娥英朝空氣微微側了側臉,假裝接到。
「夫人說的穩紮穩打,固然是一個好辦法,但是,所謂快刀斬亂麻,我現在,已經是血河宗宗主了!你要叫我宗主大魚,呸,大人!」梁渠洋洋得意。
「?」
「血河宗上下三百七十六人,參見宗主大魚!」
殿內,數百人齊聲高喝,聲震屋瓦。
灰塵落下。
「噗通!」
席耀被挑斷過腳筋的雙足發軟,一個顫抖,跟隨眾人,一同跪倒。
「咕嘟!」
喉結滾動,席紫羽咽口唾沫,震撼地看著麵前匍匐的宗門弟子,兩股戰戰。
大殿之上,他見過的血河宗長老,見過的血河宗內門弟子,見過的血河宗他發誓,自己今天早上就是隨口一說!
血河宗老宗主,那可是傳說中第三境的大高手!
「不錯不錯!很有氣勢嘛!」梁渠遊在半空,給予鼓勵,完事飛到一旁拍拍席紫羽肩膀,「小羽,血寶我沒找到,不過你說今年的夏稅,什麼時候交來著?」
「今就今天—」
「有戶籍嗎?」
殿內一人即刻捧上冊頁,獻給新宗主。
梁渠控住毛筆,翻動戶籍冊頁,尋到席家目錄,洋洋灑灑一塗,合上本子。
「好了,人頭稅本宗主已經給你免了!和你妹妹玩去吧!彆舍不得花錢,去下館子吃頓好的!長身體呢!」
席紫羽跟著爺爺席耀,渾渾噩噩地出門。
一直走到街上,爺孫倆打個冷顫。
等等。
既然是血河河神,拿下整個血河宗,好像也不足為奇?
血河宗大殿內。
梁渠複問。
「咱們血河宗,向誰交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