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溫半眯著眼睛,嘴角掛著一絲似有似無的冷笑。
他的頭仰的老高,臉上的表情不屑,一雙手抱在胸前。
用自己的鼻孔對著朱高熾,模仿著朱樉的神態和動作。
尤其是那眼神裡帶著三分譏笑,三分涼薄和四分漫不經心,模仿的惟妙惟肖。
看到這個眼神,朱高熾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想:“怪不得爺爺要跟老爹拚命,哪怕是地主家的少爺看家裡的長工,估計都要比自家老爹的眼神和藹上一百倍吧?不對,應該是一萬倍。”
朱高熾把頭悄悄伸到了車窗外,望著不遠處的乾清宮,內心充滿了同情。
不過一想到奶奶今天受的委屈,朱高熾心裡對老朱那一丟丟的同情之意,在頃刻之間就煙消雲散了。
小胖子坐了回來,氣鼓鼓地罵道:“皇爺爺也真是活該,他一個大老爺們兒躲在家裡衝老太太撒氣算什麼本事。”
“他要真有能耐去貴州找我爹一對一單挑啊,那樣,我還會敬他是個爺們兒。”
讓一個即將年滿六十歲的老頭,去找一個還不滿三十歲的青壯單挑,這是人能想出來的主意?
聽到這童言無忌的話,劉伯溫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他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這不講武德的行事風格,真有乃父之風。”
朱高熾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身前還坐著一個長輩。
剛才一時激動,不小心把心裡話脫口而出了。
於是朱高熾捂著臉,低下了頭,悶聲道:“學生方才失禮了,讓恩師見笑了。”
劉伯溫笑著說:“倒也無妨,你年少輕狂的性子跟大王一樣,不失為真性情。”
這個誇獎不倫不類,朱高熾的小臉一下子就紅了。
隨即把頭埋得更低了。
看到他害羞的樣子,劉伯溫輕輕咳嗽一聲,認真地說:“生在帝王之家,一個人的臉皮薄可不是什麼好事。”
“在這方麵,世子應該要向大王多多學習才是正理。”
如果不是看到劉伯溫一臉認真的表情,朱高熾八成會以為對方是在陰陽怪氣。
朱高熾心想:跟我爹的臉皮一樣厚的人,估計在這世上也找不出來第二個了。
畢竟連我爺爺都要在我爹的麵前,甘拜下風。
朱高熾收起嘴角的笑意,回答道:“恩師的教誨,學生一定會銘記在心的。”
劉伯溫微微頷首,說道:“話又說回來了,周公旦製定周禮的本意,你知道是什麼嗎?”
朱高熾回答道:“是為了區分嫡庶和長幼。”
劉伯溫聽的連連點頭,他笑道:“然也,在周公旦的眼裡,宗室之中隻有劃分出了等級,父子和兄弟之間隻有劃分了等級,貴賤有彆,長幼有序,周室的傳承才不會發生混亂。”
“這也是孔子倡導的‘親親尊尊’原則,所謂的親親正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尊尊則是君臣之間、貴庶之間、主仆之間的上下尊卑。”
“與其說周禮是一種等級製度,不如說它是一種社會的秩序。就像一張天大的網,把這個世上所有人的社會關係都網羅在了裡麵。”
“無論是創始人周公旦,還是衛道者孔子的本意,隻要堅持這種製度,周朝的天下才能長治久安,實現萬世一係。”
說到這裡,劉伯溫的話鋒一轉,語氣逐漸變得低沉。
“可是這世上焉能有不變之法,唯有不變之人心。人性貪婪,人心本就善變。周禮是建立在分封諸侯之上,然而也是同為姬姓諸侯的鄭莊公一箭射中了周天子的肩頭,致使周室威嚴掃地,從此,開啟了禮樂崩壞的時代。”
“當然,以上都是大王的原話。”
聽到劉伯溫又一次提起了父王,朱高熾驚訝道:“我聽母妃說父王攏共讀了不到半年的書,怎麼聽起來頭頭是道的,比楊先生還要厲害呢?”
劉伯溫反問道:“你相信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嗎?”
朱高熾說道:“學生沒有見過。”
劉伯溫笑道:“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
“所謂生而知之者,就是虞舜一樣的聖人,這種人不論出身高低,他們不僅集百家之長融會貫通,甚至能舉一反三,走出一條與前人截然不同的一條路來。”
“你的父王就是這樣的人,你的皇祖父亦然。”
聽到劉伯溫提到了朱元璋,朱高熾不解的問:“我聽奶奶說過父王自打出生以來就與眾不同,但是我皇爺爺在朝野的風評似乎不是……太好啊。”
“我皇爺爺真有這麼厲害的嗎?”
劉伯溫沉默了一陣,才回答:“一位皇覺寺的小沙彌認得字還不到半本經書,僅憑著一腔熱血和孤勇在亂世之中殺出一條血路。”
“不僅掃平了群雄,驅逐韃虜,收複了淪陷了四百年的燕雲十六州,恢複了漢人江山。”
“還重現了漢唐衣冠,新建學府、大興禮教延續了華夏的道統。”
“論功績,陛下不遜於秦皇、漢武,可謂這世間的第一偉男子也不為過。”
聽到這裡,朱高熾的表情更加迷茫,他問道:“既然我爺爺是這麼偉大的一個人,為什麼全天下的士人和民間很多的百姓都不喜歡他呢?”
觸及到了一些傷心的回憶,劉伯溫沉默了片刻後,才徐徐開口:“不瞞你說,同樣的話,老夫問過大王。”
“當年,大王是這樣對我說的,要是陛下在立法和施政上,至始至終都能秉持公心的話。”
“在曆朝曆代的帝王之中,陛下稱之為千萬古一帝也不為過。”
“但是人無完人,陛下這個人的私心實在太重了,終究還是落了下乘。”
聽到這裡,朱高熾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突然冒出了一句令劉伯溫毛骨悚然的話。
“劉師傅,我父王讓你來教導我,你該不會是往裡麵夾帶私貨了吧?”
劉伯溫的瞳孔一陣閃爍,遲疑道:“世子何出此言?老夫一直都是如實轉達,絕對沒有添油加醋。”
朱高熾點了下頭,笑嘻嘻的說:“沒有就好,聽慣了父王叫皇爺爺老不死的,老叫花子……一下子聽到這麼正式的稱呼,搞得我都有點不太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