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離開的背影風度翩翩,卻隱約透出某種倉皇。
像是生怕晚走一秒,就會更加失態。
薑梔枝叫來侍應生交代了幾句,便朝著男人離開的方向走去。
這邊的餐廳消費門檻高,裝潢簡約大氣,洗手間裡明亮的燈光打在一塵不染的地麵,大理石板麵的洗手台被擦得乾乾淨淨,一滴水珠也沒有。
明亮的光影落在男人臉上,卻照不透那雙黑沉沉的眼睛。
他的神情有些淡漠,薄薄的眼皮垂下遮住一半瞳仁,動作機械而生硬的洗著手。
洗手液打出泡沫,在骨節分明的大手處滑動,滾動的水流衝刷著他的手,將最後一點泡沫也帶走。
他卻像是無知無覺一般,繼續按下洗手液的泵頭,重複剛剛的動作。
漂亮的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紅,水流很清,可落在指縫的黏膩感卻像是附骨之疽,在秋日的風裡乾涸結痂,皸裂成不均勻的一塊一塊。
他又感覺喉嚨發癢,胃部開始灼燒。
黏膩的血液覆在喉管上,不上不下,像是緊緊抓牢的壁虎,存在感格外清晰。
清晰到讓他想要嘔吐。
漫長的跨越24年的噩夢早已淡化,隻在偶爾的時候讓他從夢裡驚醒。
他會在午夜夢回時一遍遍重複著洗手刷牙漱口的動作,卻無論如何都洗不掉那些黏膩的血液。
父親說他是怪物,所有知情的人都說他是怪物。
他們用那種同情而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強忍著惡心安慰他,又在用審視和惡意揣度他。
為了活下去喝那些黏膩的血已經足夠奇怪。
更何況他還守著那幾具腐爛的屍體,吃下爛尾樓裡被扣在盆下的某種鳥類。
這樣的行為本來就夠驚世駭俗。
所以在那些惡意揣測的故事裡,對方毫不留情的往那個年幼的他的胃裡塞進去更惡心的東西。
他們繪聲繪色的編造著他是如何吃下老鼠,細長的尾巴和吱吱叫聲都被他們構造的一清二楚。
每一次重複的故事出現,都讓他想起了一個一個漫長到太陽永遠不會升起的秋夜,連胃部的灼燒感都翻騰四起,永不停息。
他在24年前被綁架。
又在綁架的那7天後被永遠詛咒。
他人生的一部分似乎永遠被遺留在那個秋夜,伴隨著粘稠的血液,伴隨著鎖鏈聲,伴隨著自相殘殺,伴隨著父親的拋棄,伴隨著呼嘯的穿堂風,永遠被隔絕在這個世界……
好在時光的車輪滾滾向前,給了他24年的時間。
他並非是自暴自棄的人,也不會畫地為牢,將自己拘禁於某處。
當年指縫染著鮮血的小不點兒已經麵容模糊。
如今他29歲,是執掌整個裴家,聲名顯赫的裴先生。
他本來也可以淡忘。
他已經在淡忘。
他已經表現的那麼如常,像是任何一個正常人。
可好像總是有人那麼殘忍,非要將那些肮臟不堪的東西翻出來,懟在他的愛人臉上,讓她看看清楚。
鏡中倒影的男人眼皮顫了顫,眼底閃過陰鷙的狠厲。
一道身影出現在後方,鏡中男人洗手的動作一僵。
他並不害怕任何人用這些陳年往事威脅他。
他真正害怕的,是他多年壘出的光環轟然倒塌,又怕他捧在掌心裡的愛人也發現他的真麵目,露出和那般人一般無二的表情。
帶著同情和憐憫,審視和揣測。
有了劃痕的鏡子,再不能恢複如初。
不再強大完美的裴先生,也不能再像當初一樣理直氣壯的站在她身後。
鏡中男人臉部線條緊緊繃著,盯緊了對方的動作。
下一秒,那個小小的身影站在他旁邊,跟他並排站著。
她穿著白色的學院風針織衫,熟練的挽起袖口,她的手指很漂亮,纖細修長均勻,指尖修剪出圓潤弧度,塗著一層很淡的粉。
乾燥柔軟的手指暴露在空氣中,很自然的握住了他的手。
洗手液的泡沫還未衝乾的濕潤大手,被少女乾燥柔軟的指尖包裹住,放到了黃銅的水龍頭下,看著鏡子裡的他彎了彎眼睛:
“我也要來洗手的,可是你這次都沒有等我。”
她小聲小聲的抱怨著,帶著點驕縱的頤指氣使:
“你為什麼不等我,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男人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喉嚨有些啞:
“沒有。”
對方很自然的幫他洗著手,她人長得小,連手指都比她短一大截,被清澈的水流衝刷著,連洗手的動作都很溫柔,
“裴鶴年,這周末我們去泡溫泉吧。”
她的聲音很輕,說起話來眼睛亮晶晶,語氣裡帶著無限憧憬:
“我最近覺得好累呀,總是感覺有好多忙不過來的事。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努力學習了,周圍的同學都很聰明,他們接受起來總是很快,而我需要上著補習課才能追上他們……”
裴鶴年看著她:“你很聰明,寶寶,你隻是落下了很長一段路程,所以接受起來要慢一點。”
鏡中的少女翹起圓圓眼睛,一本正經:
“那我要是很笨呢?要是怎麼都學不會,考試倒數,被喊家長,被懷疑智力有問題,被嘲笑人生完蛋了,你也會覺得我聰明嗎?”
男人緊抿的唇線鬆開一點,語氣很輕:
“你在老公心裡,永遠都最可愛最聰明。”
“考不好也沒關係,並不是任何人都適合考試,也並不是考試倒數就意味著人生完蛋了,彆人的看法並不重要——”
他的語氣停頓了一下,意識到對方在說什麼。
跟他並排站立的少女轉過身來,沒再借助鏡子作為載體,而是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
“裴鶴年,你在薑梔枝心裡,也永遠最厲害最聰明。”
她就這樣盯著他的眼睛,一雙含水的杏眼亮晶晶,
“裴鶴年是這個世界上最勇敢的老公。”
男人半垂的眼睫顫了一下,眼眶泛紅。
“彆人的看法都不重要,但是小薑的看法很重要……”
貼著他的女孩踮起腳尖,湊過來吻了吻他的唇瓣,
“我為有裴鶴年這樣的男朋友而驕傲。”
汩汩的水流衝刷著台麵,帶著涼意的池水落在指尖,下一瞬被少女的掌心包裹。
兩人拉開一點距離,她又湊了上去,吻了吻他的唇,語氣鄭重:
“小薑女士不能沒有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