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灰衣男子身份似非比尋常,雖通稟的那幾個女侍未能識出他的麵貌來,仍茫然懵懂。
但僅從陳玉甫幼子陳端那副唯恐招待不周的忐忑模樣看來,便知其人在虛皇天內地位應極是高崇,爵秩非凡。
而在將灰衣男子請入宮中,奉茶相待後。
未等個幾息功夫,灰衣男子便也放了茶盞,開門見山道:
“陳珩,我今日來看你,是受人之托要給你一樁好處,也算是那位的見麵禮了。”
不等陳珩開口,他便淡淡起手一指,指尖飛出來一粒粟米大小的彤紅火星。
火星雖是渺小無比,卻騰出刺目光焰,甫一現出便將整座神宮都映得鮮豔燦爛,好似忽然走了水般,直有透霄入雲的勢頭。
在這火星飛入眉心紫府後,陳珩定了定神,細一琢磨,才知方才灰衣男子遞出的是一部名為《峴公離火論》的萬字經文。
這《峴公離火論》不是什麼大道寶經或神仙秘術,通篇隻是圍繞南明離火的修行在做闡述,經義漸次由淺入深。
就譬如凡人建造屋宇時候,需得先從夯土築基為始,再至立梁豎柱、架疊鬥拱、弄簷堆瓦種種,最後終成一座淩霄畫閣,步步聯係緊密,上下之間有跡可循!
“這是峴公托我贈你的一點心意,峴公是虛皇天中的老臣子了,早在神王未成道那時候,峴公便追隨神王身側。”
瞥了眼陳珩麵上神情,灰衣男子悠悠道:
“而峴公的跟腳,便是地火岩漿深處所孕育出的一點靈魄,後因不斷吞奪天地靈機,才智慧日生,又修出人形來,證了大道。
可以說這位天生便與火行大道親近,同是一源,連神王昔年都曾向峴公請教過火道的妙義,而你修行了南明離火,恰巧峴公也是如此。
我想堂堂玉宸仙宗雖不乏什麼典籍經書,但這本《峴公離火論》乃是峴公辛苦所書,看在這老兒一片好心份上,望莫嫌棄了。”
“前輩說笑了,如此寶經可謂珍稀難得,在下怎敢存有輕慢之心。”
陳珩起身稱謝,坦誠言道。
灰衣男子打量他一轉,片刻後將手往下壓一壓,示意陳珩不必拘禮過謙。
“你身世有異,神王當年雖然邀你進來虛皇天,還要破例授你幽冥真水的修行法,但卻未大略說個章程,向我等老臣提及究竟該如何待你。
你來此地半月,除了那頭腦子被捶壞過數回的蠢蛇外。
如今尚留在這虛皇天裡的,如趙臬、乘黃君幾個,都是不好出麵相見,峴公雖贈了你修行離火的心得,但到底也心存顧慮……”
灰衣男子沉吟片刻後,忽開口道出這樣一番話來,繼而看向陳珩,轉了話鋒道:
“而在十大神火裡,當年你選了南明離火,與幽冥真水不同,陰差陽錯下,這其實倒是有著一番說道了。”
陳珩聞言也知這位之所以做此言語,是要出言點撥他一番了。
他目光微微一凝,拱手道:“還請前輩示下。”
灰衣男子聞聲點點頭,緩聲開口:
“既然有暇,那講講也無妨罷,眼下縱我不開口,神王稍後也是要同你明言的,世人皆知,於宇宙之間,有七大神水、十類真火,可謂各有玄妙貴異,來頭並不小。
隻單說這七大神水——
黃泉真水之妙重在惡穢,幽冥真水之妙則重在不死,玄陰真水妙在沍寒,九華靈水妙在造化。
而宙光神水可容修法者驅策光陰,長生淨水能夠大延壽數,一元重水則是沉重無儔,練到高深處了,僅一滴便可輕鬆壓爛山河地障!
似這些本事雖對大德巨擘而言不算什麼,可小輩修士若能得其中一二神妙來,便要受益無窮。
且那些巨擘若要叩開眾妙之門,需少不得水火之力,縱他們如何偉力無邊,於此事上也絲毫不能例外,如此一看,真水、神火自然地位不凡。”
陳珩頷首,對於灰衣男子這番話也極是認同。
神水、真火各有妙處。
拿這幽冥真水來說,若是修出了幽冥真水,便等若是叫修法者證得了不死之身。
而無論是正統仙道、神道亦或其他玄劫正傳的道途,不死之身都是一類不凡手段,難以輕易得手。
即便在罡煞武道中,那些功成金身乃至是凝聚了神輪的武道修士,亦隻是能輕鬆再生血肉,離真正的那不死之身,卻還是差上了數截。
至於宙光神水,聽來又是不凡了些。
畢竟能同光陰扯上乾係的,無不是厲害大神通。
而陳珩自修道以來,他所見的那能擾動光陰時序的道法。
除昔年公輸兄弟定住謝應元的那古怪法門外,便唯有袁揚聖的天眼神通——十方離垢淨眼了。
而在七大神水裡,關乎宙光神水與幽冥真水究竟誰更玄妙,誰又是真正頭名的爭論。
此事倒是從未間斷過,至今還仍有異議……
這時灰衣男子忽看向陳珩,微微一笑道:
“既神水、真火如此不凡,以至是叫那些大德巨擘們都不能忽視,緣何如今這七大神水裡,還廣傳於世的隻剩有了五類?
幽冥真水的合煉法隻在神王之手,他若不鬆口,誰人可以去煉?
而宙光神水的修行法更是早便亡佚,在這偌大的眾天宇宙裡,也不知還有幾家藏著這神水的法門……”
話到這時,灰衣男子聲音停了停,歎息道:
“我並非要對神王言辭不恭,隻是按理來說,以神王一己之力,怕還難守住合煉法,緣何迄今為止,都並未有巨擘大德們找上門來索要?
他們雖對幽冥真水的不死可以不多在乎,但能用以栽培後輩弟子並且關乎到眾妙之門,那些人就真能無動於衷?”
陳珩眼露沉吟之色,一時無言。
“我所說的這些,諸多玉宸大德,尤其是你曾經登仙的那位老師,必是知曉。
說來你那位老師昔年當初也對幽冥真水有些興致,以他早年同神王的一些交情,若再付出些代價,想必拿到合煉法並非不可能,隻是這位後續似身上有了些變故,故而此事才沒了下文。”
灰衣男子忽伸手一拂,他背後有水浪洶湧之聲發出。
眨眼間水幕橫空,混混濁濁,幽幽暗暗。
宛若一掛自陰世最深邃處淌出的水流,以龍蛇姿態高踞殿頂,將滿室明燭的光彩皆轟隆掩了去。
陰蝕紅水、羅闇黑水、往亡白水——
三大子水合而為一,便是眼前的這幽冥真水!
“神王為何能獨占合煉法至今而無虞,宙光神水又為何早便亡佚?
歸根結底,便是有兩尊古老人物,他們或為求避禍,或另有圖謀,已將自家道果紛紛葬在了這兩條神水的根源裡!”
灰衣男子吐出一口長氣來,眼底光彩難以言喻,沉聲道:
“旁人不修幽冥真水,到底難以切實言說,而我在練出幽冥真水後隨眼界愈高,便愈是驚異。
將道果葬入神水中的那兩位,他們一身本事,已是不可以用常理來揣度,早便得道通玄了!”
……
……
在仙業之上,自然還更有境界。
在真正執拿大道的巨擘們手中,似陰陽開辟、再造世界、衍化群生等諸般在世人看來遙不可及之事,由他們做起,卻也並非多大難事。
不過這方無量眾天宇宙自開天至今,自然也並非是什麼無災無劫,無鞅生靈間能一片和睦的情形。
不說那場前古道廷崩滅的劇變。
便是前古諸帝治世,法統森嚴的時候,尚還有龍遒之亂、梵寶魔劫種種。
而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仙佛神聖,一個不慎之下,亦要淒慘灰灰,不能再回歸現世當中顯聖。
譬如天衣偃和大慧生和尚,便是一個鮮明實例!
據灰衣男子所言,將道果葬入兩條神水中的那兩位,雖不知他們此先究竟是何等煊赫人物,又為何會落到如此下場。
但顯而易見的,是如今的數位巨擘都不願見他們再度顯聖現世。
若非七大神水、十類真火是造化所生,同這方無邊宇宙先天便相連緊密,不可輕易毀去,否則易導致宇宙有缺。
且那兩位將道果同兩條神水綁死,想要徹底滅殺他們,必得先辣手崩壞神水根源不可。
隻怕如今諸多執拿大道的巨擘早便出手,將兩位道果親手炮製一番,要全然斷了他們的一應謀劃。
不過縱然如此,在諸方勢力的暗中推動中,本就隻為高門大派所有的幽冥、宙光兩類真水的法決更是再無向外流出過。
甚至隨光陰日漸推移,還有了專門負責監察那兩條神水異狀的“法主”應運而出。
在這世間的修道人裡,誰人可去修行真水,這自然全憑法主一言而決。
而虛皇天之主陳裕。
他便是在上一任老法主手裡接過職司,成了這一代幽冥真水的法主!
這便是為何幽冥真水的合煉法僅為陳裕獨有,且少惹來覬覦的緣由了。
至於法主們為何要嚴守幽冥、宙光兩類神水的修行法,使其不隨意外傳。
這是為了削去那神水當中那兩位的“定世之錨”,使這兩位性靈漸次蒙昧,以至最後陷入沉眠當中。
這正是幾位巨擘曾推演出的對策,在無法毀去兩條神水的境況下,唯這水磨之法最是穩當。
但至於為何不以大神通抹去幽冥、宙光兩條神水的所有訊息,反而法主不時還要將神水的修煉法傳下去,
如此倒也因神水、真火畢竟是宇宙先天之創造,若是令其全然陷入了虛寂當中,冥冥之中,也要影響到了陰陽運化。
大抵是每隔個三千年,兩位神水的法主便會選中一人,賜下神水的法決來……
話到這時。
陳珩亦聽出了灰衣男子話裡的那層意思。
這一番言語,不僅是在跟陳珩閒談講古,更屢屢提及幽冥真水的來頭不凡。
若是有心之人聽入了耳,當然要將日後這傳法的恩情牢牢記下,這或也是灰衣男子的來意。
而又在感慨一番後,灰衣男子也不多留,乾脆起身告辭。
在行到殿門時候,灰衣男子又一駐足,示意陳珩無需相送,笑言道:
“修行南明離火,若能在火聚之處自然最好,而陽晧州以西有一處地火深穀,若是有暇,不妨去那處看個熱鬨。”
說完這話,灰衣男子腳下一動便不見蹤跡。
候在門外的陳玉甫幼子陳端尚未匆忙禮,抬起頭時,早連灰衣男子的衣角都是望不見了。
“這位倒是來頭古怪?”
此時遁界梭也是自陳珩紫府飛出,他臉上有一絲狐疑之色:
“聽他言語,同似是虛皇天的老臣了,可在老夫記憶裡,卻好似未有這樣一位大人物?”
陳端聞言在旁小心接口道:“梭老有所不知,這位正是智昏大禪師!”
“智昏大禪師?”
遁界梭訝異:
“這位是遮掩了麵貌還是一具化身出遊?他不是去了極樂天學禪嗎,何時又回了虛皇來,當年他還曾學了幽冥真水?”
陳端一副諱莫如深模樣,輕咳兩聲後,便將陳珩和遁界梭請到殿中,小聲解釋起來。
而與此同時,一座莊嚴淨土之內。
寶幢繚繞,瓔珞飛揚,
在漫天的金光流霞當中,智昏和尚雙手施禪定印,顯露出萬丈金身來,正在一朵大蓮花上跏趺而坐。
忽那灰衣男子踏空而來,合掌過後,便化作一團雲氣,沒入了蓮花深處,智昏和尚此刻也恰是抬起眼皮,悠悠念了聲佛號。
“神王,以你脾性怕也不會將這事情頭尾一一說清,小僧出手,叫太孫好生承你一個情,那你也當承我一個情了。”
智昏和尚微微一笑,他視線望穿虛空,遙遙陳珩身上,不自覺沉吟刹那,後又搖頭。
“若象先不願,你來接鼎器的話,我也可等得,畢竟這是小僧親手所扶的一座龍庭,若後繼者並非雄主,豈不可惜?”
智昏和尚一歎。
翌日,陽晧州。
地火深穀處,隨一道藍芒劃過,陳珩和陳端幾人的身形便也現在空中,驚得幾隻火鴉嘎嘎亂叫,很快便拍翅飛走。
“如此陽烈火氣,若比之流火宏化洞天,可要勝過不止一籌了。”
陳珩打量前方,口中讚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