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太孫出口後,裡殿空氣都似冷了下去,人人神情突兀繃緊,台上台下,落針可聞。
這座宏殿名為廣覆,高居在陽皓州浩雲峰的最高處,可仰觀大造,俯覽時物。
殿身通體皆由金白色星石所鑄,內裡以黃玉為柱,水晶鋪路,殿分五重,每一重都極寬闊,中有流水潺潑、花障佳木,景致叫人一眼難望見頭,可謂奇絕。
而眼下第五重的裡殿之中,依依稀稀,正有數十陳氏族人端坐在玉台上。
個個華冠麗服,佩玉懷香,有美姬、力士小心侍奉左右,一副高門世族的做派。
但最過惹眼的,卻是是高處一左一右那兩個道人。
左位者名為陳嘉,英俊道人模樣,身著一件杏黃色八卦法袍,肩上懸有兩團金焰,通體煙霧薄籠,氣機玄妙深遠。
右位處則是一個唇紅齒白的金衣少年,此人喚做陳展,雖然貌相俊美,眉宇間卻有一絲不加掩飾的桀驁跳脫之氣,眼下正懷抱一頭生有鹿角的白兔,目光冷淡。
方才說出太孫二字的,則是下首一個年輕文士。
他見眼下並無一人接口,氣氛比之先前又更沉重,心下也自知失言,雖是不忿,但也隻能無奈告罪一聲。
不過他那致歉的言語還未說上幾句,便為台上的金衣少年陳展不耐煩揮手打斷,起身喝道:
“賠什麼罪?難道不對麼?你我今日為何會聚在這廣覆殿中,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又在裝些什麼!”
陳展目光咄咄逼人,冷冷一笑:
“如今是什麼時候?我大父和清陽真君都被神王打發出了虛皇天,偏偏這時,那太孫又歸國了?陳綎——”
陳展抱著那異獸走下台來,忽抬手指向一個威武男子,道:
“當年若無我大父授意,你家如何能獨領那部太戊神兵?破那大壬州以東那幾座神國的功勞,僅憑你家,能夠成嗎?”
那名叫陳綎的男子俯首沉聲:“此等隆恩,我家上上下下一直謹記於心,片刻不敢——”
陳綎話未說完,陳展已懶得去聽,又指向一清麗少女:
“至於你,陳梔,我家雖於你恩惠不多,可你二祖賴以保命的那幾斛玄磁陰砂,應是清陽真君特意請人所煉的罷?”
陳梔聞聲不由看向台上的陳嘉,不敢再安坐,忙行禮稱謝。
“陳翕、陳廉……”
陳展目光又轉向了另兩位,聲音不停。
不多時,待得他一席話說完後,大殿內除台上的陳嘉和寥寥數人外,餘者皆是垂手肅立,屏息凝氣的模樣,陳展見狀滿意點一點頭,臉上終露出笑來。
“你說上這些,是意欲何為?”
這時,台上的陳嘉終目光一動,低聲一歎。
“邀我等來這廣覆殿裡的,不正是你陳嘉的主意?怎麼事到臨頭,卻反問起我來了!”
陳展皺了皺眉,聲音有些不悅:
“我的意思,是如今這殿中之人,大家都早已是榮損相當的乾係,哪個失了勢,另一人也絕不要想置身事外!
在我大父和清陽真君去國這時期,我與你陳嘉理當做這執牛耳者,放下舊怨,串聯上下以求自家權威不失,不可坐以待斃!”
陳清陽,陳守恃——
在陳玉樞被驅逐出虛皇天,陳裕更隱有在朱陵宮閉死關以求更進一步的意態流出後。
這兩位,便是陳氏一族乃至偌大虛皇天中,呼聲最高也最是有望上位的人選!
而陳嘉在陳清陽一脈裡天資最為出眾。
陳展則是陳守恃最寵愛的孫輩。
可以說這兩人齊聚一堂,且召來了陳綎、陳梔等眾,那陳氏八成之多的年輕一輩俊才,都已是齊聚在這廣覆殿中,意義非比尋常。
按理來說,陳清陽和陳守恃為了虛皇天的鼎器已相鬥多年,早便麵和心不和,作為小輩的陳嘉和陳展,也自難和睦共處。
但今番著實情形不同。
自陳裕在宵明大澤同陳珩見過那一麵後,之後數十載內,先是陳清陽統領重兵去了曲泉天,協助燭龍大聖防備屍拘教的侵擾。
未等陳守恃這一派慶幸歡喜,不過三年,陳守恃便也遠走至宇外,為虛皇天四下搜羅仙珍神材,好方便日後重煉那麵梵號萬神尊拱幡。
若放在先前,這不過是尋常調撥罷,自不必掛心。
可有陳珩之事在前,這便難免惹得眾人猜疑,惴惴難安。
而陳珩今番前來虛皇,是傷重未愈的陳玉甫在眾目睽睽下親馭寶船相迎。
他棲身之處的,更是神王當年所居的那座大行宮!
再聯想陳珩行到上果山時,泖尊特意拋下的那片鱗和口中言語。
陳展自然難免惶惑無措,隻覺神王種種施為,正是要為將來太孫鋪路。
而無論陳清陽或他大父陳守恃,都不過是為王前驅罷,大業難圖……
這時在陳展說完後,殿中諸人麵麵相覷,一時間倒是無人先作聲。
“陳玉甫向來便不親近我等,猶記當年陳羽兄長隨他前去胥都天時,陳羽為陳珩所辱,那人便是坐視不理。”
此刻一個寬額深目的藍袍男子歎了聲,率先打破這沉默:
“方才那言語甚是!我等早已是同氣連枝,既兩位大人已被打發出了虛皇天,作為小兒輩,不論是從屬哪一派,我等現下也應聯手一處。
而兩位如今地位最隆,我陳辛願服你們的管束,不過究竟該自如何著手,勸神王改了心意,還請兩位示下。”
陳辛這番話倒是將陳展一時堵住了,喉頭動上個半晌,也沒尋出個好主意來。
事實上他數年之前便早找過幾個叔伯問計,卻俱被搪塞過去。
當下正焦躁不安時候,忽收得了陳嘉傳訊,邀他與眾人來廣覆殿一敘,陳展這才心頭稍鬆,連忙趕來。
“此事,此事……”
陳展沉吟半晌。
“想要神王轉過心意自然容易。”
陳嘉聲音忽從高處響起:
“殺了那位便是,死人一個如何能當太孫?”
這一句出口,滿場俱是倒吸冷氣之聲。
連陳展亦是駭然色變,蹬蹬後退兩步,眼神中滿是不可思議,似今日才認識陳嘉一般。
“說笑罷了,諸君何須如此?”
陳嘉神情不變:
“神王若真欲令那位陳珩真人當太孫,必是因他身上長處,能在那處上勝過他,或許神王便會改變心意,但話又說回來——”
陳嘉眸光陡然沉重,聲音頓了頓,問道:
“在你們當中,可有誰是大派的真傳?”
陳展等人紛紛搖頭,他們雖有些也拜入了天外大派,但堂堂真傳身份,卻未有那般輕易就能得手。
陳嘉繼續問:
“你們當中可有誰是丹成一品?”
陳展等聞言沉默,這時殿中有幾位已然目芒閃爍。
陳嘉見狀歎了口氣,最後又問:
“那你們可有自信,在同境當中鬥法,能夠勝過那位前太子陳玉樞?”
此刻殿中諸人已是紛紛會意過來,神情不一,而陳展更是惱怒,冷笑道:
“陳嘉,你特意下帖將我等召來這廣覆殿裡,就是為了揚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
陳嘉視線掃過殿中諸人,最後定格在陳展臉上,長歎道:
“不,我是勸大家應好生收斂心思,歸根結底,這還是神王的家事,你真以為這偌大虛皇神朝是凡俗諸國,如今上演的又是什麼爭立的戲碼嗎?
大家都是陳氏一族,昔年便有些舊怨,我也不忍看著你們其中幾位自絕於天!
誰當太孫,誰又能得位,這全憑神王一言而決,哪個能說不可?
陳氏能見今日之赫奕,我等亦享榮貴,皆是神王之能,本是附喬柔藤,怎敢生有竊高之想?”
這一連串問語如洪鐘搖動,震動眾人雙耳嗡嗡,在殿裡回音久久不絕。
“我今日特意召來諸位,便是為說上這樣一番話,縱我不言語,聞得那位歸國的消息後,諸位叔伯乃至是兩位大人,想來不久都會有同樣吩咐示下。”
陳嘉最後說完這句,便擺擺手,有了送客之意。
陳展冷哼一聲,也不理會幾個同他相熟的陳氏族人,當即甩袖便走。
而除他之外,雖有幾個依是麵露不忿,但更多的還是如釋重負,在躬身行了一禮後,便快步離去。
不多時,待眾人儘皆散去。
陳嘉望著空蕩蕩的大殿沉默許久,忽歎道:
“雖說如此,可陳展性情被縱得跋扈癡頑,我今日這番苦心勸解,他怕是未必能聽進去,不久那場寶會上,或許他又要弄些怪相來。”
“兄長既已無愧於心,又何必再多想?”
在陳嘉話音落時,一個清麗少女從門戶處邁步走入,她看著陳嘉微笑道:
“這本是他們家中長者應叮囑的話語,兄長倒是好管閒事,不過今日殿上的話,可要向那位太孫透個風聲嗎?”
陳嘉搖頭:“不必我說,此事自有人搶著去做。”
少女聞言有些訝異。
“昔日恩遇,怎比得了將來權位?雖有陳展、陳綎之輩,但如今想向那位陳珩真人獻殷勤的,可絕不少!”陳嘉沉聲。
而事實也的確如陳嘉所言。
在出了廣覆殿後,那向陳展直言問計的藍袍男子陳辛便徑直回去洞府。
其人先喚來幾個美姬例行過雲雨,過後便披衣下床,親筆寫了封長信,命仆從向陳珩遞去。
陳辛做這事時倒毫不避諱,他那幾個寵姬不經意間瞥得了書信上的幾行墨字後,不由麵麵相覷。
過得半晌,終是有一個膽大的出言問道:
“老爺不是同那位陳展交情甚好嗎?怎今日——”
“我家早年算是守恃大老爺的友盟罷,可那也是先前的事了,再且僅一個陳展,他能做大老爺的主嗎?”
陳辛不屑冷笑:
“至於我,我如今不過是識時務罷,便是傳入大老爺耳中,亦不算出格!”
說完這話,陳辛似懶得再多解釋,嘿嘿笑了兩聲,便又閉了門戶。
就在一片鶯聲燕語裡,不知不覺間,陳辛心思忽轉至了彆處,猛搖頭冷笑了兩聲。
如今留在虛皇天裡的陳氏年輕一輩,看來陳嘉的確是個識時務、有仁心的。
但至於那明麵上與陳嘉分庭抗禮的陳展——
在陳辛看來,此人與那個陳羽,皆是冥頑之徒,難當重器。
縱有了陳玉樞這個癰疽,可陳珩終究還是陳裕的嫡親血脈,這一層上,又哪是陳清陽、陳守恃所能比的?
而若說起這兩位的昔年功績,那便更是荒謬。
論起功績來,誰又能勝過燭龍大聖和智昏和尚,陳裕莫非要將鼎命傳給燭龍大聖不成?
“也不知陳象先為何不願長久監國,他真對這份大基業能無動於衷?而陳象先要是置身事外的話,那陳珩……”
陳辛愈想便愈覺頭疼,最後索性將這事暫拋腦後,且縱情歡愉起來。
而光陰一晃即逝,眨眼便是半月功夫過去。
在這期間,陳珩已然是收到了不少邀書,其中自包括陳辛那封半數都是奉承話的坦白秘信。
但他本就無意介入虛皇天的局勢,眼下陳裕既還未從幽冥世界中歸來,他平日裡除了修行練法外,便就是去經樓裡觀閱經書。
如此深居簡出,倒叫不少人暗暗失望。
不過除開這些雜事,虛皇天的那座經樓,倒也著實是叫陳珩開了番眼界。
輯諸道之淵海,萃百家之菁華,可謂是天祿琳琅,浩若煙海!
縱七重經樓裡大多是神道的典籍神通,但亦有不少仙家手段。
而修法之事在精而不在多。
不然隻是架子好看罷,實用不大,反而更有耽誤正經功行之弊。
故而這半月裡來,陳珩除了借閱一些所載雷火變化的經文外,挑挑揀揀下,他也隻選定了經樓第七重中一門殘缺的仙家大神通。
那神通名為“大混沌滅絕神光炮”,是元載三盛族中周氏的家傳絕學。
因陳裕當年在賭鬥時候嬴了周氏一位老祖宗數回,並保了那位性命,他才能在經樓裡有幸得見這無上大神通的麵貌。
而大混沌滅絕神光炮不愧為無上大神通之屬,彆具神妙。
此法修煉上手極難,對法力需求亦甚大無比,但威能亦極可怖。
可若僅隻如此,雖然厲害,卻還當不得堂堂周氏絕學之稱。
大混沌滅絕神光炮最大一樁奇處,便是那施法之人可借靈脈來替代自身法力,以耗儘手中的靈脈為代價,來轟出這神通!
一炮發出,足以摧山裂嶽,崩壞湖海!
世間傳聞元載周氏之人在出門時候,大抵都會攜帶不少靈脈傍身,便是為了做鬥法之用,畢竟這門無上大神通不僅威能無倫,還可用靈脈來代替法力,著實方便。
但凡事有利便有弊。
若想以靈脈來代替法力,那對於靈脈數量、品質的需求,亦是極高,且還要受那靈脈崩毀的反噬,絕非毫無代價。
以陳珩如今身份,都不能將這損耗輕鬆視之,尤其是在他還有太素玉身這頭“吞金巨獸”的景狀下。
想必便是偌大的元載周氏裡,也唯有寥寥兩三位嫡脈道種,才可將常常用上此法。
而陳珩在得了大混沌滅絕神光炮,隻是翻了翻,卻並未真正著手修行。
一來是因時不我待,丹元大會便在不遠,如今將已經隱隱摸到幾絲門道的太乙神雷儘早修行入門,這才是正經打算。
神光炮同樣是仙道無上大神通之屬,晦澀玄奧,他著實無暇分神去煉。
二來則因丹元大會事關胥都天運,規矩從來不少。
神光炮這等能以弱擊強,且所付代價並不必如太乙神雷一般可畏的神通,真到那地步,也不知是否會被禁絕掉,無法使用。
而話說回來,虛皇天經樓裡的那“大混沌滅絕神光炮”之所以殘缺,也正是因那位賭鬥輸了的周氏老祖宗耍了手段。
因陳裕事先並未說好是全篇,他便也隻遞了半本過來。
否則陳裕縱嬴他數回,又保他性命,周氏也絕不會大方到將這家傳絕學拱手送出,事後還未過多追究,隻令雙方都不得聲張。
且那位周氏老祖宗還留了心眼,叫陳裕隻能將這殘法傳給子孫輩,子孫輩並不可再外傳他人。
陳玉樞那時已被驅逐了虛皇天去,自然無緣去修行。
而在他的一眾血裔裡,除陳象先外,多年以來,陳珩還是第一個踏足這座神道天宇的仙道人士。
陰差陽錯之下。
這門周氏絕學,倒是便宜了他陳珩。
不過雖說僅是殘篇,陳珩後續便將其練到了極致,也無法做到神光炮經文所載的那“萬物齊崩、天地同碎”的地步。
但在日後頗長一段時間內。
這門無上大神通,都可做他的又一類殺手鐧,用來攻敵護命了!
這一日。
神宮之中。
陳珩本盤坐玉榻上潛心靜修,打磨一身功行,以圖再進。
忽聽得殿外有通稟聲音響起。他出門後詢問,才知是一個三柳長髯的灰衣男子正在宮闕外等待。
在聽女侍說起那男子的長相後,陳珩想起自己先前去經樓第七重時,常常能遇得一個趴在案上酣睡的男子,形貌、衣著便與女侍所言的極是相似。
他略一思索,便親自出宮去請,在見了那男子後,當先稽首行禮,口呼前輩。
“神王血脈果真不凡,也無怪那幾個小兒輩驚懼不安。”
灰衣男子上下打量陳珩一眼,眼中有一絲滿意之色,揶揄一笑:
“果然是好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