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亞當朗聲說道:“時間尚早,對於該主題的探討,大家也都意猶未儘,我提議考察團的各位,若另有較為熟悉的音樂家,可為我們引薦一二,也是給更多參會者中有意追索藝術之人一個展示的機會。”
“侯爵大人總是樂於欣賞和提攜後輩。”米爾主教溫言而笑,“其實這本就是一個開性的探討活動,考察不是考試也非比賽,不存在立即排出高低名次的環節。我想接下來,哪怕不經諸位提議,任何年輕藝術家隻要自己站出來表明願意一試,大家都是樂於聆聽的。”
參禮席上米爾主教的同僚,擔任考察團成員的克裡斯托弗主教接過話道:“的確,我猜諸位所擔心的,反倒是這些年輕人們被大師手筆所震懾,或過多地受於剛剛成熟藝術家們的表現影響...我來出個點子,拿不定主意的年輕朋友們,不如假裝這是一堂大師公開課如何?”
這番話立馬戳中了後座很多年輕藝術家的小心思,又是一片眼神交流和無奈的笑聲。
的確,他們現在的問題不是沒機會,也明知道自己還沒到去和成熟藝術家競爭的時候,他們純粹是處於“渴望進入視野”和“上台擔心露怯”的糾結中。
台下坐了幾位堪比藍星的門德爾鬆、肖邦或舒曼式的人物聽著自己演奏,這換了誰心底不發慌?哪怕是計劃已定的某位,心跳都比平時快了不少。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米爾主教嘴角噙著笑意,“是哪位年輕藝術家憑借驚才絕豔的天賦和靈感,得到了麥克亞當侯爵大人的賞識和垂青?”
“主教閣下言重了,我對新人的關注點主要在於年齡、潛力和心性。”麥克亞當的語氣依舊從容平靜。
儘管米爾主教的提問修辭程度較重,但很明顯,侯爵大人的用詞帶著謹慎和克製:“出於對之前一些交集的回報,當然也建立在客觀評估的基礎上,我認為青年作曲家、指揮家卡洛恩·範·寧可以嘗試上台探討一下這個主題,在他個人願意且發揮穩定的前期下,應是可以夠到納入視野的水平。”
他結識和考察過太多優秀的青年藝術家,這番措辭既是顯示出麥克亞當家族的穩重和高地位,客觀上也避免了“捧殺”,為被提議者在發揮上可能存在的風險留有餘地。
此言一出,幾乎所有人都陸續轉頭,望向了參禮席後排某處的不起眼角落,那裡的範寧朝目光交彙者露出了友好而禮貌的笑容。
“卡洛恩·範·寧?是此次履新聖來尼亞樂團常任指揮對吧?”大家私底下交換和確認著信息。
《控衛在此》
“是這個名字沒錯,他年齡才3歲,剛剛從學校畢業便被聘為榮譽副教授,這一年齡對應這些頭銜還是十分罕見的。”
“應該說的確有納入視野、甚至參與角逐的資格,他的那首即將首演的小提琴協奏曲從電台開場來看驚為天人,隻是不知道後續水準如何。”
雖然聖塔蘭堡音樂圈的人們,此前無法將姓名與臉對上號,但顯然,夏季藝術節在即,他們對於範寧的近期動向還是十分清楚的——聖來尼亞大學雖然和“三巨頭”有差距,但音樂專業的影響力在帝國公學中也是前五的水平。
卡洛恩行不行啊?坐在第一排最左邊的維亞德林這時暗自擔心起來,前麵自己和尼曼大師的演繹狀態有些過於好了,再加上後麵這十位成熟藝術家水平也絕非等閒,若接下來落差太大,很有可能會對他的藝術聲譽造成影響,而且他的鋼琴技法水平…
安東·科納爾生前在來信中,客觀詳細地描述了範寧鋼琴水平的各個方麵現狀,自己也聽過《幻想即興曲》和《葬禮進行曲》的演奏現場,對範寧的技法還是非常了解的,他的手指機能目前頂多是一個優秀的鋼琴專業畢業生水平,隻是強在即興、視奏和總譜縮編上,藝術界的認知中,他的頭銜裡也沒有“鋼琴家”一項。
隻要抗壓心態能穩住,憑他那讓人看不透上限的即興能力,應該能和這些成熟藝術家角逐一番,但想表現得出彩,他需要在音樂內容上花更多功夫。
穩妥起見,自己還是彆出聲附議麥克亞當了,把聲量抬得那麼高不是件好事。
維亞德林盤算到此,心中下定主意,繼續觀望動向。
“有趣的巧合。”這時他右手邊克裡斯托弗卻開口道,“雖然人人可嘗試,但若論引薦青年藝術家的話,範寧先生在優先級排序上同樣處於在下心中較前的位置。”
怎麼神聖驕陽教會也站卡洛恩這邊?這下維亞德林真的發現自己看不懂了。
搞了半天,除了特巡廳,就指引學派自己沒表態?
“波埃修斯藝術家”的提名名額關係到邃曉者的晉升資格,帝國範圍內各官方組織的現有邃曉者加起來也才二十多位,無疑是極其珍貴的,剛剛那些藝術家背後,正是各組織的無形推手在起作用,但再多一個也不嫌多啊。
安東生前信教,難道克裡斯托弗是在拉範寧師承的關係?或是因為今天怯場之人太多,他們除了原先的角逐者外,也確實沒有其他額外的合適人選了?
維亞德林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彆的原因了。
“十分感謝主教閣下認可我們學派會員的藝術人格。”納悶歸納悶,他還是禮貌道謝。
想不到除了指引學派,另外兩家組織也支持他?坐於中間位置的何蒙感到有些驚訝。瓦修斯的情報很準確,範寧的“格”已經到“新郎”或“播種者”的極限,並接近和一眾成熟藝術家等同的“持刃者”了。
這樣的情況究竟是好是壞?何蒙有些拿不定主意,不過自己肯定會遵照波格來裡奇的指示思想。
“那讓我們看看範寧先生的意願吧,”何蒙的笑容無論如何都有些陰惻惻,“坦白說,我非常希望聆聽到對於這條主題的更多探討和演繹思路。”
“說實話我非常緊張。”終於,後方的範寧站起來開口了。
他的語氣態度很真誠,表情上也有讓大家十分理解的無奈與忐忑:“我的確有一些小小的思路,可能風格上有點不太一樣,但之前克裡斯托弗閣下的話給了我一點心理上的退路…”他頓了頓,緩緩走出參禮席,“嗯,我希望能發揮好,那樣應該效果不錯,但萬一沒有,就當是在上大師公開課給大家做樣板了。”
“名副其實的‘大師公開課’,對吧?”範寧往前方走去。
他的這番話既顯紳士的謙遜禮節,也沒有用力過猛的過度謙卑,同時傳達出了恰到好處的敬畏和自信,包括三位大師在內,大家在好奇期待的目光之餘,都帶上了一絲鼓勵意味。
“你可以的,範寧先生!”範寧路過羅尹身邊時,她豎了豎小拳頭。
在鋼琴前落座,溫潤又細膩的黑白鍵,再次離自己近在遲尺。
教堂寂靜一片,人們身形的晃動減到最輕,連衣角摩擦的聲音都已消失。低頭挪動琴凳調整坐姿的十來秒內,隻聽得見自己的砰砰心跳。
範寧所說的緊張絕非是場麵話。
相比於在指揮台上帶著一支交響樂團表演,鋼琴獨奏音樂會就像一場孤獨漫長的戰役,處於舞台聚光燈下的鋼琴家,唯一能依靠的就隻有自己。百千名聽眾或閉著眼,或拿著譜,或看舞台,他們將聽到怎樣的音樂,給予怎樣的評價,全靠自己的十根手指。
此時場景亦與音樂會類似,視野餘光裡的那一眾聆聽者,雖然不如去年學院大禮堂的人數,但卻集合了提歐來恩造詣最高的一批藝術家。
範寧剛剛在台下回憶音樂的感覺是順暢的,認為接續不上的片段,到了前一刻總能記起,但現在真正坐在了鋼琴前,麵對這首鴻篇巨製的偉大作品,他不知道在接下來那麼長的演奏中,是否還能做到這一點。
深呼吸了幾次,坐在鋼琴前的範寧轉頭,凝視著那低音譜表上的八個音符。
自己從來沒有勇氣,在他人麵前完整演奏過這部偉大的作品,但它的低音線條今天出現在了這裡。
應當為之代言,應當讓世人領略到它的榮光。
沒有什麼好膽怯的。
懷著對巴赫朝聖般的虔誠心情,他的情緒漸漸平複了下來。
雙手提起,左手3指和右手指同時輕輕落於兩個g音,拉開了這部曠世之作的序幕。
《哥德堡變奏曲》,主題詠歎調,四聲部的複調結構。
指尖下的音樂安靜、神聖、纖塵不染,如同講述一個故事前的開場白,也如同一位指引者,將前來覲見之人引入宏偉壯麗的教堂之門。
“卡休尼契的風格?他真的不用浪漫主義語彙進行探討了?”早在前4個小節時,三位大師就已察覺。
這位範寧先生采用了從強拍進入的裝飾音奏法,再者左手看似彈的是分解三和弦,其實不然,他的每個音都是保持時值的,並通過同音換指保證了低音線條的連奏性,這說明,他實際上在右手旋律之外,還設置了另外三個獨立的聲部。
這些正是中古音樂時期的特點,或範寧前世巴洛克音樂的特點。
果然,接下來它們開始了不同層次的運動,並點綴著愜意的裝飾音變化,加之樸素清麗的織體,質樸而悠揚的旋律,無一不體現著卡休尼契時代的中古遺風。
“複調音樂太需要理性和書麵架構了,他能以這條低音進行為始,即興創作出如此風格純正的中古時期樂曲,不簡單,很不簡單。”80多歲的斯韋林克大師連連點頭。
“以固定低音為發展邏輯的變奏曲,在這一時期的音樂中十分流行…這首詠歎調看似簡單,沒有什麼炫技的成分,但每一個音的安排、後續和聲的續寫、聲部與聲部之間的互補搭救…全都恰到好處,多一顯得冗贅,少一結構不存。”席林斯大師心中暗自評價道。
3個小節,規整的4個部分,遵循主調g大調-屬調d大調-平行小調e小調-主調g大調的調性布局,結束句的十六分音符帶著克製的溫柔,讓所有不安與躁動的情緒都得到安然釋放。
“雖然短了一點,但邏輯結構完美無缺,這樣的即興水平絕不是一般的青年作曲家的藝術造詣能達到的。”尼曼的眼光何其毒辣,他認為範寧的確具備了進入考察團視野的資格,準備給予掌聲來讚賞這個年輕人的勇氣。
就在此時,範寧抬起踏板,切斷在琴身中靜靜鳴響的主和弦聲,同時微閉的雙目睜開,靈性狀態在一瞬間變得昂揚。
他左手果斷下落,反複敲出富有金屬感的低音和大跳,同時右手奏響明快輕盈的十六分音符。
“好家夥,還有變奏?固定低音的和聲變奏。”尼曼剛準備鼓掌的手又放下了。
變奏1&nbp;,二聲部,波羅乃茲舞曲形式。它在前世起源法國,常見於宮廷貴族的婚慶節慶場合,以中速呈現,強拍起拍,弱拍終止,在熱烈的氛圍下又自帶著高貴莊嚴的氣質。(注:舞曲體裁的音譯名和民間起源,默認異世也有類似出處,由於種類繁多,為避免混亂,就不另行架空杜撰了。)
從靜謐氛圍中脫胎而出的第一變奏,範寧彈得自信又酣暢淋漓,尤其特彆突出了左手,以頓挫的低音和斷奏式觸鍵營造出一種“莊嚴行進”的和聲變化,讓人在明朗愉悅之餘,純粹因和聲的推進感而熱淚盈眶。
既然有了變奏,那就絕對不止一個變奏,在眾人的心理準備之下,變奏如約到來,這裡左手的固定低音以八分音符的模進呈現,右手兩個聲部則出現了上行四度的跳進+下行五度的音階,組成了一首妙趣橫生的三部創意曲。
“卡洛恩這次有點東西。”維亞德林內心十分驚訝,“主題加兩個變奏,已經是第三首小曲了,他的架構仍然保持著極強的邏輯穩定性。”
每首的篇幅都是3小節,以4組調性布局分割成8小節的樂段,樂段又能繼續平均分割成4+4和+的樂句與樂節,固定低音在這種拱形架構中反複呈現,讓眾人初步感受到了某種預見性——這位藝術家似乎想用規整中帶著變幻的最小單元,一步步搭建出某種氣勢磅礴的事物。
右手以六度雙音的形式落回主調,同時左手踏出終止的步伐,幾乎未做停留,以跳音的方式彈出了類似分解和弦的八分音符,同時右手奏出歌唱性的旋律。
第3變奏,同度卡農。真正的神來之筆當從第二小節開始,當右手歌唱性旋律繼續往後進行時,另一條完全一模一樣的旋律重新出現,而且同樣是由右手負責!
於是聽眾們發現,範寧的右手同時彈奏著兩條一模一樣的旋律,但時間上相互錯開了一小節,形成了奇異的追逐效果。
樂曲的精妙之處則在第三小節完全呈現,此時左手的八分音符突然間加快了一倍速度,變成氣息極長的聯奏十六分音符——一片連綿起伏的音群,兩條追逐的卡農旋律,三個聲部在如此稠密的運動中仍然保持著對位的精巧,並且,同樣遵循了前麵變奏的和聲與小節架構。
第一個作出激烈反應的就是麥克亞當侯爵,他整個人倏地從座位上繃直了身體,轉頭低聲問自己女兒:“他平時都是這麼作曲的?你怎麼沒跟我聊到過?”
專心聽著範寧演奏的羅尹,被侯爵大人這莫名其妙的問題弄得有點發懵。
“爸爸,你除了這次要我通知他到會外,從來也沒和我聊過彆的啊。”
侯爵大人深吸口氣,重新坐好,喃喃自語道:“劍走偏鋒,真是劍走偏鋒啊,在所有人都極儘浪漫主義之能事時,他偏偏作出了這樣的選擇…3歲的年紀,剛畢業的藝術生涯經驗,中古音樂風格的即興…這不僅能和成熟藝術家角逐,而且絕對超過了前麵那些人的平均線,隻差一個穩穩當當的結尾了,看他還剩幾個變奏吧。”
旁邊的克裡斯托弗深表同意,認真低聲分析道:“一般來說,應該是一共五六個變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