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空曠地勢和強光之下,似乎一瞬間很難控製住自己不去看什麼東西,於是,他們和瓊一樣看到了一條由凹陷的抽象線條構成的巨蛇,其盤成漩渦狀的姿勢,恍惚間正蠕動著吞噬自己的尾巴。
範寧覺得自身某種曾經披著的具有保護感的胞衣被揭開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全感頃刻間蔓延全身——這種體驗類似於小時候“怕鬼”的自己,本依賴於縮進被子睡覺的包裹感,被子卻在半夜被不知名的力量給抽走了!
某種存在於內的“扳機”被觸動,眼前所見之景似乎被層層劈裂分開,先是大廳外殼,再是泥土山石,最後是空氣,雲層和世界的殼,當表象的那層薄膜碎掉後,眾人覺得在超越經驗概念之外的高空深處或穹頂之上,有某個壓迫感如巨型天體般的古老存在正在緩緩轉動,隨意朝己方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
祂根本就沒有形體和情緒可言,或者說就算存在形象和思想,也不是凡俗者可以觀察到的,任何對祂的體態,色彩,聲音或氣味的描述嘗試,都隻是冰山一角的失真側影,範寧唯一的感覺,就是靈被某種真知本身的集合體給裹覆了,它們長出盤繞虯結的灰白枝條,勒住眼前漩渦般的景象,又化身為巨大的幾何圖案將自己的認知反複研磨碾壓。
但這種感受隻有短短一瞬。
一個呼吸周期不到,範寧此前吸入肺中的那口氣還未吐出,這種超驗的景觀和感受就全部坍塌了。
瓊手中電筒垂直指著地麵,牆壁上的圖案已陷入黑暗。
怪異空曠的大廳裡,三人在明暗交界下的臉龐彼此駭然對視。
這裡的氛圍不知何時變得令人不安起來,牆壁上線條堆疊嵌套出的人臉,以及暗處各個看不到的角落,都似乎有無形的事物會在下一刻竄出。
「見證之主“真言之虺”。」
他們心中都知曉了這位古老而偉大的存在的名,以及一些淺顯又微妙的隱知,比如祂執掌的相位是“衍”,但此時無人敢將其名念出,也不敢細想。因為那種不安的暈眩和預感馬上就要將人壓垮了,大家隻在對方的身形動作上讀出了一絲“拔腿就跑”的衝動!
這種無言的恐怖比直接的死亡威脅更讓人崩潰,它與當前空氣中的靜謐形成了微妙又脆弱的平衡,讓範寧突然回憶起了年幼時與幾名小夥伴探索什麼“小區廢樓”一類的場景——黑暗之中,淡定步行的眾人裡隻要有一個人開跑,場麵就會變得無比可怕,哪怕明確附近不存在什麼東西,遑論觸及死亡,但刻在骨子裡的基因隻會催動自己也迅速拔腿就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莫名想起來了這個場景,當然眼前三人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後,佯裝鎮靜邁開步子,以適中的速度,並排原路退出。
退回甬道後,三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後背牢牢貼在了牆壁上,然後整個身子滑著蹲了下去。
剛剛一路背對黑暗,離開那個怪異大廳的感覺太恐怖了,以至於範寧現在都不敢把通往大廳的青銅門合上,總覺得完全沒有視野的情況下,會時刻提心吊膽衝出什麼東西,還不如就讓它這麼開著。
對比起來現在心裡是如此踏實。
“你們現在的狀態有沒有問題?”情緒稍緩和後,範寧出聲問道。
這種被未知見證之主無意間瞥見的體驗,是範寧第二次體會了,此前他不小心觀測到承載了“觀死”和“心流”的隱知載體,也是如此感覺——混合著偉大和恐怖,享受和崩潰。
可這次僅僅隻是一個見證符,自己並沒有用它做秘儀基底,也沒有誦念或者祈求什麼…
首次接觸新的神名隱知,是會有一些衝擊,但通常在有知者承受範圍內,這次引發了如此反應是他沒想到的。
“好像…沒有…但說不上來哪裡怪怪的..”兩位少女的喘息聲還沒平息。
“我也覺得。”範寧眉頭緊皺。
身體和靈性狀況有些微弱的受驚,此刻正在回歸正常,思維和行動仍在自控範圍,但是他總覺得,被“真言之虺”無意間瞥了一眼後,有什麼抽象的層次事物狀態發生改變了,或自身內部,或環境外部,或內部牽連的外部,或被外部包含的內部。
類似於觸動了某種“板機”?
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範寧現在選擇遵從基本的神秘學規律相同境遇,不去思考,風險最小。
他開始思考另外的問題“希蘭,你能大概判斷,這地下建築是什麼時期的嗎?”
希蘭說道“不是新曆,應該是第3史圖倫加利亞王朝晚期。”
“如此肯定?…奇怪了,難道說美術館的地址上存在一口第3史期間建造的井?不知道曾經那所醫院上發生的事件是否和這井下事物有關。”
“不,不是那口井,那口井的磚石材質年代並不久遠,充其量不過三百年左右。”
“你的意思是,深井和甬道,以及它連接的建築,的確是由兩個不同曆史時期的產物拚湊在一起的…”範寧抱胸思考道,“嗯,這也並非難以理解,古代人為了探尋更古代的遺跡而挨著它修了這個豎井,是完全有可能的…不過你對於這個地下建築的判斷為什麼如此肯定,還直接精確到晚期了?”
希蘭徐徐解釋道,“根據井壁那扇門的樣式,以及進來之後這一路看到的建築風格判斷出的…圖倫加利亞王朝喜好的那種青銅材質,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青銅器,而是一種比例和成分特殊的汞金,若在明亮的自然光下,可看到它們的色澤是微微的金色…至於七邊形的鋪陳,在很多他們的宮廷建築遺跡中都有出現,這算是他們認為的一種錯位藝術。”
“而且這個王朝越到晚期,越經常出現將日常器具‘擬人化’的審美傾向,也就是在裝飾紋路的設計上,總是容易讓人產生五官組合方麵的聯想。”
“這算是一條冷門且樣本不多的學術觀點,因為圖倫加利亞王朝的現存史料,呈現出‘兩端相對缺失,中間相對完備’的分布…我剛剛看到井壁那扇門的樣式時,還沒反應過來,但瓊一開口說大廳牆壁上也像一張張人臉時,我就逐漸回憶起了這一點。”
“受教啦,你不愧是對曆史和古語言都有很深涉獵。”範寧聽得很認真,但是他思考一陣後,提出了一點疑問,“不過,若按這種觀點…那門外正對的燭台,應該也是圖倫加利亞時期的古物才對,可是…它是長在井壁扶梯旁邊的。”
“就是砌燭台的人往外多砌了一盞吧。”瓊接過話茬,“雖然是兩個不同曆史時期的建築,但畢竟挨在一塊,所以那些修建者就順手往外再修一個了,在入口用作照明嘛…”
“不對,時間不對。”希蘭這時卻意識到了問題,“地下建築時間在前,這口豎井在後…試想,若是我們此刻在甬道裡,看到了年代更近的物體,這是正常的…但反過來,若是地下建築風格的事物長在了那口豎井上?…”
“…你難道不覺得,這有種怪異的錯位感嗎?”
……
聽了希蘭的分析,瓊終於也回過神來。
試想此現象的兩種解釋
圖倫加利亞王朝的地下建築,額外往不連續的邊界外伸出了一個燭台,然後被修建深井的人砌在了一起?
或是修建深井的人本就是在地下建築裡麵改造施工的,但正好沒有破壞燭台,並仍然讓其鑲嵌在了井壁的位置?…都太牽強了。
希蘭說的沒錯,的確是怪異的錯位感…最可能還是由某些未知的神秘學因素造成的。
範寧又打開手電筒,站在甬道邊緣,往大廳裡麵照去。
瓊疑惑道“卡洛恩你乾什麼?不怕又看到那位見證之主的形象符號嗎?”
“那位在我們這一側的牆壁,視野盲區。”範寧說道,“我是突然間想到了大廳牆壁上這些組合幾何體含義的一種解釋,想再次確認一下。”
他再次看了幾眼,然後關掉手電筒“你們覺不覺得,這像煉金術士口中的四元素?”
“煉金術士?”瓊詫異道“你說,調和學派?”
“不…更早,甚至可能比調和學派的前身,大陸煉金術士協會還要早。”範寧搖頭,“近兩千多年前這個職業剛剛萌芽時,最早那批古代煉金術士就已提出四元素學說。”
希蘭一時覺得跟不上範寧的思維“四元素學說?這個我倒有所耳聞,一個體現古代學者智慧,但現今來看與人類化學成就相去甚遠,也不如當代有知者神秘學體係那麼完備的理論…主要觀點為,形成之初的世界是由火,水,氣,土四種基本元素構成的,嗯這裡的世界主要還是指的世界表象…
“不過,我記得四元素在古代神秘學理論中的象征物是令牌,杯子,劍和金幣,這和大廳牆壁上的這些直線紋路比起來,也差得太遠了吧?”
範寧說道“之前因為調查調和學派,我了解過一些關於煉金術士的理論發展史,你說的象征物沒錯,但神秘學從古到今發展,不同時期的煉金術士也采用過另外的符號來象征四元素,比如火,不僅有令牌,還有權杖…比如還有一套用上下三角形和橫線排列組合出的平麵符號,再比如還有另一套用正幾何體作為象征的立體符號…”
“世界上一共隻有五種正幾何體,首先是火的象征符,他們選擇了邊角最鋒銳的正四麵體;火帶動氣體的上升及下沉,因此氣是兩個尖角分彆朝著上下的正八麵體;土是可堆砌建造之物,因此是最方正的六麵體;水的形態無常且流動,因此是麵最多,看上去最滑溜的正二十麵體…
“最後還剩正十二麵體沒有元素與之對應,古人認為這是彌散在星辰、礦物及生命體周邊的‘以太’——這和現代神秘學理論中,人皮膚外的第一層‘以太體’已經非常接近了,所以這套立體符號的理論完備性要強過那套平麵符號,在古代煉金術士的實踐中也更廣泛…”
“四、六、八、二十…”希蘭回憶著剛才看到的大廳繁複紋飾的最基本單元,“所以,你認為這些牆壁圖案的平麵邊數,與正幾何體的立體麵數是對應的?也就是說,整個大廳充斥的是四元素…然後,在某些線條稀疏的空間上,又出現了一些見證之主的形象符號?這怎麼理解?…”
範寧徐徐分析道“七種相位自輝光折射而出,在世界意誌中彌散成移湧,再向下漂流凝結成表象之殼,即凡俗者所生存的居所…因為表象和意誌共同構成真實的世界,所以很多從古代傳下來的秘儀,會要求執行者搭建祭壇時用到四元素的象征物,作為初始世界的微型縮影,然後才在此基礎上填充相位,以隱喻從超驗世界到醒時世界的映射…”
“…所以,大廳牆壁堆砌這些圖案,應該就是象征初始世界,而其中出現了幾位見證之主,難道是…”範寧自己分析到這裡,突然想起了隱秘組織“超驗俱樂部”所聲稱的那套見證之主起源分類理論。
“難道這是在表示,不墜之火,鑄塔人,冬風,以及那位存在…“範寧仍舊懷著恐懼跳過了“真言之虺”的神名,“…這幾位見證之主具備和初始世界相同的位格?或換句話,祂們是伴隨著這個世界同時誕生的古老存在?”
當然,很可能大廳不隻有這四位見證之主的符號,因為很多地方已風化侵蝕,而且幾人並未找全。
範寧的這個猜測得到了另外兩人的認可,但大家仍然疑惑於這個大廳存在的意義,它除了懸吊的燭台,幾扇窗子,以及牆壁上的圖案外彆無他物,既不像古代學者的陵寢,也不像舉行過祭祀活動的場所。
三人原路返回。
這個甬道來時開始是平緩的直線,後變為上坡和弧形,如今往回走,則是從下坡和反向的弧形開始。
期間範寧詢問了兩位少女的意見,大家一致決定從甬道出去後,繼續沿著豎井往下探索。
可就在這個決定作出後還沒十秒,行走中的範寧卻突然停了下來。
“等等。”
“怎麼了卡洛恩?”希蘭轉過頭去。
範寧帶著狐疑之色,凝視著前方的昏暗。
“這條路…你們來的時候…覺得它的彎有這麼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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