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亨書勤進了屋來,小孩子們慢慢的從亨任氏身周移開。卻是亨書勤開口對亨任氏說道:“母親,午飯已經備好了,剛剛張媽準備過來叫的,正好叫我遇上,我讓她去招呼大哥大嫂他們,就自己先過來了。”
亨任氏點了點頭,說道:“孩子們,彆玩了,都去淨手,準備吃飯了。”
小孩們一哄而散,亨亞日卻是落在了後麵,看到父親陪著祖母出屋往正堂去,也趕緊跟上淨手去了。
由於祖父不在,主位空了起來,右首坐著的是亨亞日大伯亨書致一家,左首打頭的祖母亨任氏,後麵依次坐著亨書勤、亨輝、亨亞日。大家到齊端坐後,亨任氏也不做聲,率先端碗吃飯,大家都紛紛隨即跟進,也都默默的吃著飯,中間除了亨菈眉要水、幫著夾菜的有些響動外,其他人都自覺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
大家默默的吃完飯,亨任氏對亨書勤說道:“你們就按計劃準備吧,到時路上一切小心,我們在家裡也是一直巴望著好消息的。”
亨書勤這才對著母親和兄嫂告辭說:“那我這就要和四兒一起出發了,九兒的事還要大哥你們多費些心。”
亨書致說道:“放心吧,平日裡九兒也是聽話的緊,沒什麼不好管的。”
亨書勤父子三人辭彆母親和大哥一家,出門往自家院子裡去了。一路上,亨書勤卻是一再地叮嚀著亨輝要聽話,多學習,少貪玩的。幾句意思相近、用詞不同的話被他翻來覆去地說,和日常二兄弟印象裡威嚴少語的父親形象簡直是判然兩人,一直快要到了自家院子門口,亨書勤才住嘴,自覺地停下自己言語來。
院子門口的秣馬樁前,停放著已經整備好了行裝的馬車,王品福正在門房口的陰涼處侯著,王川綱、韓旻也在他一旁等,直到看見亨書勤父子三人過來,幾人都起身迎了過去。
王品福迎著亨書勤問道:“二老爺,現在就出發嗎?”
亨書勤邊走邊說道:“稍等一會兒吧,九兒上學時,我們到時再一起出發。才剛吃完飯,也要消停一下方好。”
一麵說著話,幾人簇擁著三人卻是一直往正堂去。進得正堂,王品福跟著父子進了屋,王川綱、韓旻兩個小孩子就在門廊上坐下來等。幾位坐定,亨書勤問王品福道:“你那邊都安排好了嗎?這回要出去的時間估計不會短,家裡得要安排妥帖了才好。”
王品福說道:“差不多了,也沒有什麼關緊的,就是得囑咐小孩子們安分一些,可彆惹出什麼禍端來,至於家裡的事,大老爺那邊有人支應著,也沒什麼關緊的。”一邊說著話,一邊沏茶,原本一旁的黑妮是準備給幾位沏茶的,隻是被他給要了過來。
王品福沏完奉好茶後,方又靜立在亨書勤身側。亨書勤把目光轉向兩個兒子,很快又鎖定了亨輝,說道:“囑咐的話總是說不完,你現在也算是處在關鍵時候了,切莫懈怠。”
亨輝剛忙回道:“兒子都記住了,萬不敢叫父親失望。”
亨書勤沒有繼續說下去,似是又回到了日常時分,隻端著茶,小口小口的飲著,待放下茶碗時,眼睛微微眯起。亨輝和亨亞日相互對望一眼,也沒有說話,隻是揣摩著父親這來來回回、反反複複的話語,也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場麵一度冷清,正堂幾人一時都沒有出聲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王品福出聲道:“老爺,時間差不多了,是不是都該出發了?”
亨書勤抬眼望了一眼座鐘,沒有回話,卻隻是拿眼睛仔細的打量了兩個兒子一陣,然後率先起身,說道:“那就走吧。”一邊說一邊往前跨出大門。
出得院門的時候,亨書勤示意讓亨輝和韓旻先走一步。亨輝拜彆父親,又和弟弟辭行,這才和韓旻一起上馬往學校奔馳而去。看著二人二騎的身影快速遠去,漸至消失,亨書勤在王品福服侍下,上了馬車。亨亞日向王川綱看了一眼,見他正衝著自己揮手,心裡有些明白,大約是父親沒有同意讓他同行,於是自己也趕緊上了馬車。
王品福整理好係繩,在車架上坐定,看了自家兒子一眼,說道:“在家彆淘氣,有事多聽吩咐。彆瘋跑,到時找不到人,等我回來,可是要挨揍的。”
王川綱也不說話,隻連連地點頭。此時王品福一扯韁繩,一聲呼喝,兩匹架馬拉著馬車就緩緩啟程了。王川綱看著馬車前行,眼中也滿是不舍,跟著跑了兩步,看馬車拐入主道,漸漸看不見了才悻悻返回。
因為事先交代不著急趕路,且現時尚在城內,馬車車速並不快。車內還算是寬敞,平常足夠兩三個成年人平躺的地方,雖說裝了不少的行李,但就父子二人時,還是有不少騰挪的地方。走在平整的道路上,車內不顯顛簸,車行了一會兒,亨亞日坐在車內卻是有些困了,兩個眼皮直打架。
亨書勤見狀說道:“四兒,你要是困了,那就睡一會兒吧。”說完,還側身幫兒子把身周的墊子扯平,拿了一個小包袱當做枕頭,讓亨亞日和衣躺下,又從包裹裡取了自己準備的棉袍給兒子蓋在身上防止著了涼。
亨亞日下午這一覺睡的很沉,待得醒來時,腦袋仍是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覺不太清醒,隻是顯然已經睡飽,趕忙睜開眼。亨亞日爬起身來後,用雙手揉了揉眼睛和臉龐,又一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一邊張大嘴巴深吸了口氣,伸張到最大後,左右扭動了下身體,又邊收縮揮臂的動作,又邊吐出胸中鬱氣,待到整個動作完成後,這下才明顯感覺好多了。
亨亞日此時才有心思四周看看,卻見得父親正靠在車壁前的行李上正望著自己,一時也是訕訕的望著父親笑了,喊了聲父親。
亨書勤沒有回他,亨亞日就探頭朝車簾處看去,透過撩起的車簾和王品福趕車的身影縫隙,隻見太陽明顯下沉不少,陽光也柔和了不少,遠處路旁綠茵茵的一片,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多。亨亞日開口問道:“王伯,我們這是到哪裡了?”
王品福答道:“再往前五裡地就快是許家畈了。”
亨亞日卻沒有這些地域上的概念,隻看這馬車的速度,以及日頭的位置,估摸著這離府城有四五十裡了。亨亞日又開口問道:“王伯,前麵可是有河,有的話,到時停一下,讓我淨把臉。”
王品福回道:“這得過了許家畈以後才好,到時你再去吧。許家畈雖說也在河邊,隻是在河的這邊,不順道,也不值當繞跑過去。”
亨亞日說道:“好的。”
亨書勤接口說道:“品福,也不用這麼急著趕路。到許家畈找地方喝口水,歇息一下再走也好。這連著趕車也都一個多時辰了,你該是也乏了。”
王品福說道:“好的,老爺。晚上要是在宗灣打尖的話,時間也還充裕的很,酉時差不多就該到了。”
一刻多鐘後,到了許家畈,王品福找了一個順道的茶館,停好了馬車,伺候著亨氏父子二人下了車。出門在外就沒那麼些講究了,三人進屋喝茶歇息了一會後,會完鈔就又啟程出發了。
馬車的車頂並不高,就連亨亞日在車內都站不直身體,一不小心時,頭部都可能碰上車頂,所以在車裡的時候,大家一般都隻得是坐著或是躺著。至於說亨書勤這種成人,就更加的不便了,在裡麵挪動就如同孩童一般,也隻能是爬來爬去的,模樣很有些奇怪。雖說出門在外的沒有那麼些講究,但是在和自己的兒子同乘馬車的時候,一方麵為了顧及形象,另一方麵也是以身作則教育自己的孩子,不得不儘量減少移動,往往一個動作要保持很久,更是尤其的辛苦。
家長常常對自己的子女說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這既是規矩,又是對自身克己複禮的要求,而當做父母不顧形象般地癱坐在子女跟前,那須也太不成體統了。而長時間的坐車,身體不得舒展,又騰挪不便的,其實是相當難受的一件事,亨亞日也是心內發苦。隻是想到父親為了自己的這些事已經來來回回的在路上奔波可是至少十數日的樣子,這又是何等樣的辛苦,心下也是有些淒然。其實即使是下車步行,也比乘車舒服的多,身體可以隨意舒展,卻也不致坐久了的那種手腳麻木的感覺。隻是亨亞日年紀尚小,騎馬又不成,所以日常才不得不乘坐馬車出行。再說長途的話,馬車要更加實用的多,萬一途中落雨,騎馬時即使儘早遮擋,人和行李都很容易濕透,不像馬車好歹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不多時,馬車來到了河邊,河麵不寬,大約二、三十米的樣子,河水清澈見底,隻是水深較淺,最深處也不過就是將將沒過亨亞日的膝蓋而已。或許是因為水淺的緣故吧,河中並沒有建橋,隻得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石墩,錯落延伸到河麵的兩端,供人們日常的穿行。河流兩側是都是寬約七八十米的細沙帶,隻有往常作為路麵通行的地方,才見較粗的沙石,雖說沒有人為的填補修飾的痕跡,即便基底都是沙子,但這裡多少也算是交通要道,人來車往的,踩踏行進的多了,把這河兩側的路麵壓得還算是結實。
王品福駕著車從石墩下遊過了河上岸後停下了馬車,亨書勤、亨亞日下了車,王品福則忙著卸下架馬。
亨亞日跳到石墩上,蹲下身,撩起清涼的河水淨了把臉。透過河水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也倒影在河水中,腳下石墩的縫隙裡小小的河魚成群的在來來回回的遊動,即使隨著左右搖晃腦袋,身影也稍有動作,魚群也不受驚,然而,當亨亞日起身又蹲下時,看到河魚竟然一哄而散,紛紛往墩下鑽,但又待得亨亞日蹲著不動後片刻,河魚又成群的出來,又聚集在幾個石墩周圍自由遊動。亨亞日一時性動,挽起袖子,把手探入石墩下,待魚群散了又聚後,竟有小魚上前輕咂他的小手,待他迅速探手抓魚時,竟是撲了個空,激起的水花卻把衣袖打濕了一些。亨亞日起身,整了整衣服,有點不舍,但終還是回到了岸邊。上岸後,才注意到父親正坐在沙灘上卻也在觀望著他,王伯正在牽馬飲水。
亨亞日來到父親身邊,也沒有開口說話,隻坐了下來,抓了一把細沙在手中摩挲著,四下張望則會河床上一簇簇的河柳輝映成群,還有較遠處牧牛的幾個頑童在嘶鬨,竟是不太管放牧的牛正四散著吃食,自顧的四下亂跑。亨書勤看著小兒子難得的表現出少年們的好玩好奇的興致來,心裡也是高興,終究還是少年人,還是有興致做些幼稚的事。亨書勤自然知道一些關於自己幼子的評語,有些甚至是自家長輩的話,雖心裡多少有些不爽,但也說不上多壞,總是有些芥蒂的,現在這麼一看,心裡頓時舒坦多了。且不管是多麼老氣橫秋的少年,隻是一直克製下自己好玩的天性罷了,也並不是沒有,那樣的人生或許會無趣,但成就上……隻是自己也說不清這是否得不償失,亨書勤一時想著自己的心思。
過不多時,王品福飲馬完畢,又架好馬後,三人就又出發了。一路無話,父子倆也是相對而坐,各自拿起自己隨身攜帶的書,調整一下狀態,就自己看了起來。在馬車上,除了躺著,就隻能坐著,坐著的時能做的事除了說說話,也就隻剩下看看書這些了,中間調節身體,區彆就是無非是坐著看,還是躺著看罷了。終於,在酉時中,三人到了預期的目的地——宗灣。宗灣是個較大的鎮子,距離府城又不算遠,日常也是很熱鬨的,南來北往的人也挺多的。
在鎮上找了家條件相當的酒樓,王品福帶著隨身的包裹,張羅著找好房間,又待得父子二人休息消停後,就下樓去忙活收尾事宜去了。要的是個三間的套房,連著休息飲食的廳堂,一共四間,三人各得一間。
父子二人先把隨身的包袱放到自己居住的臥室,挑了些臨睡前會用到的東西後,又回了廳堂。過不多久,二人正各自看書時,王品福又背了兩個包袱進了屋。待放好行李後,返回廳堂,對亨書勤說道:“二老爺,已經到飯時了,是不是先準備吃飯,其它的待得吃完飯之後再說?”
亨書勤想了想,點頭表示同意,說道:“品福,那我們就下去吃吧。這來來回回的也是有點麻煩,坐了半天的車,身子也乏,活動活動也是好的。”
王品福忙點頭答應,當先下了樓,尋酒樓掌櫃找了個雅座,招呼著父子倆坐下,又去尋掌櫃的交待些事情後,反身入了雅座,在一旁伺候著。亨書勤說:“你也坐下吧,沒什麼其他人,也沒那麼些個講究。”
王品福卻是向亨亞日告了個罪,就坐下了。亨亞日自是有些擔待不起,忙起身不敢受那個禮。
說是雅座,其實也是在大堂裡的,並不是單間,隻是位置偏僻一些,又靠窗,即可以看看窗外風景,又能減少身周客人和跑堂的侵擾。隻身周的人聲鼎沸的卻是壓製不住的,由於稍微邊緣些,聲音才沒那麼大。隻是對亨家這一類素來喜歡安靜環境的人來講,大堂裡大聲講話之人不成體統,過於討厭,隻一看知道淨是些不入流的貨色。隻是他們素來也多是講究包容,對這種情況自身多是克製,同時也是從側麵了解此一類人的一種方式,實在承受不住,就早早結束,自己轉移到清靜地方去。這類人是酒樓顧客的多數,他們更接地氣,平日多是和市井交道的,迎來送往的一個個顯得都是長袖善舞,往常飯桌上的氣氛也是在這些人帶動下,競相的比起誰比誰聲大、誰比誰活躍的遊戲來。雖是一席比一席聲高,一席比一席吵鬨,有猜枚遊戲的,有叫號飲酒的,有講人情攀關係的,有講故事的,還有插科打諢的,還有哭鬨的,有站立的,有半蹲在凳子上的,還有一腿斜跨在凳子上呈紮弓步的行狀,種種具象,不一而足,大家都表現的很自在,也熱衷其實。
亨亞日在一旁視聽的卻是津津有味的,畢竟那些領域裡的東西是他幾乎從來也未曾看到過的,生旦淨末醜,各種角色在戲台上反複上演,一個個的你方唱罷我又來的架勢,竟然是沒有重複的樣子。亨亞日沒有細聽分辨出他們交流的到底是什麼,隻是打量著這一幕幕的人間活幕劇,在心內想著:是不是人們隻有在飯桌上才會最能表現自己最真實的一麵,抑或是刻意的偽裝成其他人需要的模樣迎合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