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安置那兩位女子?”
“是……是啊!救命之恩,豈能不報?她們孤苦伶仃,我已應承,要好好照顧的!”
嚴世蕃有些赧然地回答,又補充了一句:“明威,是你親手把我救出來的,也該了解雲韶和初柔在其中的關鍵作用吧?”
那當真是救命之恩,絕非娘親誤會的那般,自己隻是好色。
海玥確實了解一部分,但還不夠完全了解。
他一向的行事風格是,事情要一件一件辦。
當時最要緊的,是救出嚴世蕃,拿下綁匪賊子,將這起撼動科舉威嚴,引發朝野風波的亂子摁下去。
現在梁經綸及其餘黨已經被押送詔獄,嚴加審問,有些細節嚴世蕃不說,海玥也是會過問的。
所以既然對方提了,海玥也正好推進:“宅子我會安排……”
嚴世蕃大喜:“明威果然夠朋友,這件事也隻有你會幫我了!”
海玥接著道:“但是如果嚴伯父問我宅子在哪裡,我也不會瞞他,因為那是你的外宅,我不能瞞親長。”
嚴世蕃臉色一僵,訥訥地道:“爹……爹不會過問吧?我就在外安置,不帶回去了!”
在回國子監的路上,他已經有了這個打算,畢竟雲韶的身份確實不太方便,嚴嵩如今又要進位內閣,總不能在這個關鍵時刻影響仕途,那真是什麼恩情都替代不了。
而這類金屋藏嬌的行徑,在京師的紈絝子弟裡麵就很常見了,大家玩得都很花,嚴世蕃以前就挺羨慕的,如今終於有機會挺身而出。
海玥卻問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你準備當外宅養著,錢財從哪裡來呢?”
生活是柴米油鹽,那位曾經的花魁娘子,用度絕不會低,以嚴世蕃目前的物質條件,彆看他父親的官位高,還真的養不起,除非去向母親歐陽氏要錢。
不料嚴世蕃眼珠轉了轉,竟也早有準備:“雲韶離京時,必然帶上了錢財,應是被梁經綸那夥賊子劫下了,等到物歸原主,不就有錢財了麼?”
海玥:“……”
不愧是你!
養著外室,然後讓外室掏錢養活自己,你白嫖啊?
嚴世蕃卻完全不羞愧,這是患難與共的愛情,豈能被世俗的苦難所阻擋,甚至還想馬上行動:“明威,我們何時去北鎮撫司,我想親眼看一看梁經綸的下場!”
“也好!我本來覺得你要休息個幾日,既然東樓這般生龍活虎,那就走吧。”
海玥微微點頭,起身與眾人招呼了一下,領著嚴世蕃出了一心堂。
路上再與得到消息後,紛紛前來慰問的同窗們聊了幾句,一路出了國子監。
然後在門口,他們就見到了趙文華。
聽說嚴世蕃在鹿鳴宴中被綁架,趙文華是故意避開的,畢竟他之前與嚴世蕃有點小矛盾,等到對方慘死之際,嚴嵩必定震怒,萬一自己在眼前晃悠被牽連了,那就不妙了。
但萬萬沒想到,一天未到,嚴世蕃居然被救回來了。
心裡感歎著老天不開眼,趙文華第一時間趕到了國子監,恰好迎上,滿臉歡喜:“今見東樓兄無礙,實在太好了,小弟昨晚一夜未眠,就為東樓兄祈禱,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見到對方滿臉真切,嚴世蕃對其惡感也消退了不少,哈哈笑道:“元質不必如此,有明威和錦衣衛在,區區賊子豈能傷我?”
趙文華由衷地道:“會首智略超群,嚴公深得聖眷,方得錦衣衛如臂使指,雷厲風行……”
“行了行了!”
嚴世蕃頓時警惕起來,擺了擺手:“我們要去北鎮撫司一行,你敢來麼?”
趙文華先看向海玥,眼見這位微微頷首,這才應下:“當然當然!小弟也想去見識一番!”
“走!”
北鎮撫司的衙門在東直門附近,當真的接近時,無論是嚴世蕃還是趙文華,腳步都下意識地放緩,心裡下意識有些畏懼。
畢竟這個機構自從成祖一朝建立,就是立在累累白骨上的,還不是平民百姓的,而是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官僚屍骨。
豈能不懼?
然而當他們真正接近,卻發現這裡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樣。
今日天氣不錯,陽光斜斜地灑在朱紅色的大門上,門楣上“北鎮撫司”四個黑底金字的匾額,在日光下顯得端正肅穆。
四名身著褐色棉甲的值守衛士,站在大門兩側,腰間挎著腰刀,神色平靜,偶爾對進出的官吏行禮致意。
沒有陰森的氣氛,也沒有刻意渲染的肅殺之感,從外麵來看,北鎮撫司就像京城裡任意的官署一樣,在秋日的陽光下,顯得平常而忙碌。
海玥上前通報,不多時洪七迎出,將三人領了進去。
再往裡麵走,嚴世蕃和趙文華愈發覺得,以前是不是偏見太深刻了?
穿過大門,迎麵是一道青磚鋪就的寬闊甬道,兩側栽著幾株老槐樹,枝乾粗糲。
繞過影壁,便是主院,院子不算很大,但布局規整,東西兩側是廊房,廊下擺著幾張木桌,幾名書吏正伏案抄錄文書,偶爾有人抬頭揉揉發酸的手腕,端起茶碗啜一口茶水。
正堂的門敞開著,光線明亮,能聽見有人在交談,院子的角落裡,幾名雜役正拿著掃帚清掃落葉,沙沙的掃地聲混著遠處傳來的市井喧鬨,反倒讓整個衙門顯得異常安寧。
‘呼!也不過如此嘛!’
嚴世蕃和趙文華都舒了一口氣,洪七見他們如釋重負的模樣,微微咧了咧嘴:“請這裡來!”
似乎也沒走幾步,兩人駭然發現,環境變了。
一條長長的通道兩側,青磚斑駁,爬滿枯死的藤蔓,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吸乾了生機,頭頂上的陽光都被阻隔,石板縫裡滲出陰冷的濕氣。
儘頭的獄門前,立著兩座石雕的狴犴,獸首猙獰,獠牙畢露,雙眼空洞似在死死盯著來人,門口站崗的錦衣衛麵無表情,明明是白天,手中卻舉著火把,映得他們的臉半明半暗,火光跳動間,影子在牆上扭曲拉長,不似人形,反倒像是某種蟄伏的怪物,正等待著下一個獵物,踏進這座有進無出的煉獄。
“這……這裡就是詔獄?”
嚴世蕃和趙文華勃然變色,牙齒都得得打顫起來。
‘能布置出如此威懾的人,是審訊的高手啊!’
海玥則暗暗驚歎於這種反差與格局,古人也無師自通了這種心理威懾,且是玩明白了。
就不說真正入獄,看到這個門麵,膽氣恐怕都丟了七八分,接下來的審問自然事半功倍。
而當幾人真正入了內,卻發現這裡的空氣流通很好,遠沒有地方衙門的血腥和汙濁氣味,走道也寬敞。
再往裡麵走了走,就見陸炳寬厚的背影正在牢獄外麵,打量著裡麵的人。
三人上前,還未交談,視線下意識地望向裡麵。
不久前海玥和嚴世蕃都見過一麵的梁經綸,正蜷縮在陰暗的牆角,渾身輕輕顫抖著,一隻手在身上摸索,一隻手抓在地上,死死摳進磚縫,指甲崩裂出血也渾然不覺。
他蠟黃的麵皮上爬滿冷汗,眼窩深陷得像是兩個黑洞,渾濁的眼珠瘋狂轉動,卻怎麼也聚不起焦,嘴裡喃喃低語著:“給我……再給我一口……”
突然,梁經綸整個人劇烈抽搐起來,脊背反弓成詭異的弧度,青筋暴起的脖頸上血管突突跳動,瘦長的四肢開始痙攣,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哢聲。
在嚴趙兩人嚇了一跳的注視下,他像條離水的魚般在地上撲騰,額頭重重磕向地麵,發出聽得都疼的聲音,一下又一下,仿佛這樣就能把腦子裡千萬隻啃噬的螞蟻趕出去。
“快!”
陸炳揮了揮手,兩個錦衣衛趕忙撲了進去,死死拉住對方,避免他自殘。
“啊——啊啊啊啊——!!”
梁經綸隻能掙紮著發出狂吼,涎水不受控製地從嘴角淌下,在臟汙的衣襟上積成一小灘。
“此人是先用的‘浮生香’,助益房事,經三年後,日漸渴求,便用了大量的‘芙蓉醉’,再過兩年,到了如今,已是一發不可收拾!”
陸炳緩緩開口:“你們信麼?這家夥的名字沒取錯,他還是個舉子呢!”
明朝是允許商賈之家參與科舉的,比如後來的內閣首輔張四維,梁氏是經商之家,梁舟給兒子梁經綸取這個名字,顯然是盼著此子能滿腹經綸,而梁經綸還真有舉人功名,或許在進士遍地走的大明中樞算不得什麼,但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上流階層。
但現在的這個萬通船行的少東家,卻成了這副模樣。
嚴世蕃怔怔地看著,恨意都沒了,隻剩下了滿身冷汗,猛地轉向趙文華:“我若是喝了你的百花釀,是不是也會變成這副模樣?”
趙文華同樣驚住了,喃喃低語:“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說實話,之前調查“百花釀”和“天麻散”的過程裡,海玥數次借助南洋巫藥的名頭,強調了這種罌粟製品的危害性,等到“翼火蛇”的日錄被繳獲,也確定引起了包括嘉靖在內的上下重視。
可重視歸重視,嘴上一百句描述,終究不如親自看一眼成癮者的狀態。
海玥聲音幽幽,給出一句觸目驚心的警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