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外麵的舉子先回去吧!”
秋月正明,本是散宴之際,此時的貢院內卻依舊燈火高照,李默看著搜尋的府衙差役,低聲吩咐道。
外麵早就等著心驚膽戰的眾舉子們,聞言如蒙大赦,遙遙作揖行禮,交頭接耳地走了出去。
今科順天府鄉試的鹿鳴宴,恐怕要揚名了。
以往也有些風波,但都是文人間的爭端,現在竟然丟了一位學子,當真是聞所未聞。
眼見眾人走得一乾二淨,一道身影回到堂中:“先生!”
“明威,我知你於國子監中,識破了武定侯的陰謀,此後又多作為……”
李默對於他回來並不奇怪,反倒有些欣慰:“你想留下幫忙找人?”
“是!”
海玥點了點頭,正色道:“還望先生告知,東樓是何時出去的?”
李默直言不諱:“這小子性情輕浮,我盯了盯他,他想來是怕我當眾為難,便借如廁離了席。”
海玥坐在次席,無法屢屢回頭,還真沒看到嚴世蕃是怎麼離開的,但聽了李默所言,就知八九不離十。
嚴世蕃好出風頭,便坐了前排,這件事原本不大,按照官場人情來看,當朝重臣之子,鹿鳴宴中總不能真的排在最後一位,大家謙讓謙讓,也就罷了。
可偏偏嚴世蕃沒有提前了解過李默的脾性,這位曆史上就是與嚴黨鬥爭,遭兩度陷害,後來死於獄中,最是看不起這等行徑,哪裡能忍得了自己的學生如此作派?拿眼神瞪一瞪都是輕的了。
此時李默輕歎:“我留有餘地,不會真的讓他難堪,隻是想讓其受個教訓,以後收一收性子,誰知竟出了這等事……”
語氣裡頗有幾分懊悔。
海玥對於這位的擔當是很佩服的,要知嚴世蕃是嚴嵩獨子,這位卻敢於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確是以氣節自負,不屑於扯謊推脫。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恰好從外麵奔進來的順天府衙推官沈墨,兩人的單名同音,行事風格卻是大相徑庭:“李郎中!啊,海亞元也在,嚴公子有消息了麼?”
推官沈墨在之前的案子裡麵,還和嚴世蕃照過麵,原本被府尹霍韜授命,去大理寺少卿湯沐府上捉拿郝氏,結果路上拖延,嚴世蕃就直接帶著刑部的人手闖了進去,成功地拿住了郝氏,後來才有了嚴嵩將一夥推諉罪過,剝皮二張的臣子一網打儘的機會。
嚴嵩成功得到聖眷的同時,順天府衙自然免不了受到數落,從這方麵來說,嚴世蕃人沒了,推官沈墨是應該幸災樂禍的。
可此時此刻,他反倒找得滿頭大汗,生怕自己有半點的不起勁,就被扣上一個私人恩怨,消極尋人的帽子。
李默見他隻是很忙,但忙了半天完全不見進展,不禁沉聲道:“沈推官,你這是盼著嚴德球自己回來麼?”
推官沈墨有些尷尬:“啊……不!不是的!”
李默道:“那你這般來回詢問,耽擱時辰,又是為何?天都暗了,你連人於何處被擄走的,都還未確定麼?”
“貢院內外下官都問了,彆說親眼所見,就連嚴公子被賊人所劫的動靜都沒人聽到!那麼一個大活人,就直接沒了蹤影……”
推官沈墨也很無奈:“可見都在意著鹿鳴宴,誰能想到賊人會挑這個時日下手?現在瞧著,隻能看看賊子那邊有沒有新的要求了……”
李默皺眉:“這等藏頭露尾之輩,怎會繼續送信,自露形跡?”
海玥則道:“先生能否將之前那封信給我過目?”
之前小廝揮舞著書信闖了進來,李默看後臉色變化,迅速派人去通報了順天府衙,此時聞言稍作遲疑,將信遞了過來:“你就在這裡看吧,等到大京兆來了,我會將賊人的證物親自交托。”
推官沈墨聞言有些訕訕,這話擺明著就是信不過他唄……
海玥接過,發現信件很短,就是兩句留言:“諸公高坐華堂,玉盤珍饈,可聞閭閻啼饑?今為民請命,借嚴家子一用,勿念勿念!”
他稍作沉吟,緩緩地道:“這封信件,有兩個疑點。”
推官沈墨怔住,李默的眉頭則揚起:“哦?細細說來!”
海玥道:“第一,信上說‘高坐華堂,玉盤珍饈’,可此番鹿鳴宴上,並無珍饈,反倒儘顯樸素,對方何以有此言?”
地方上的鹿鳴宴,確實會山珍海味,水陸畢陳,突出一個豐盛感,畢竟是行省級彆的筵席,而民間越窮的地方,官府設宴往往越是不會節省。
可今次在主考官李默個人的風格影響下,大夥兒吃的都很簡單,這是座師給學子的告誡,讓他們不要因為高中舉人就忘乎所以。
如此就與信件內容產生了偏差。
推官沈墨恍然:“如此說來,賊人早早準備好了信件,卻未想到,李郎中清貧,鹿鳴宴也無豐盛佳肴,便以常態論之?”
李默則道:“如此看來,賊人應該與貢院內部無關,今次準備鹿鳴宴,我特意讓貢院調整食譜,賊人如果早該知道,就不會如此寫了。”
海玥沒有貿然做出判斷,而是將信件遞給推官沈墨,指了指紙張:“第二點疑問!這封信用的是灑金箋吧?”
推官沈墨稍作查看,馬上點頭:“不錯!正是灑金箋!”
在宣紙製作工藝中,有在紙麵上用膠粉施以細金銀粉或金銀箔,使之在彩色粉蠟箋上呈金銀粉或金銀箔的光彩,稱“灑金銀五色蠟箋”,又被簡稱為“灑金箋”。
毫無疑問,這種紙張價值不菲,那麼問題來了:“信件的留言是為民請命,用的卻是普通百姓絕對用不起的灑金箋,豈不荒唐?”
李默撫須頷首,目露讚許:“明威果真名不虛傳!”
術業有專攻,他是真不懂刑案之事,但此時聽了卻完全能夠理解,也大致明白了思路:“這樣看來,信件所言,完全是擾亂衙門追查方向,什麼為民請命,根本不足為信!”
推官沈墨欲言又止,他方才派出去的人手,可是去追查京師裡喜歡為民請命的豪俠人物,現在這位稍微看了看信件,就將之全盤否定,問題是如果不看信件留下的線索,那又從何處查起呢?
海玥當仁不讓地接過指揮權:“那位撿到信件的小廝呢?將他帶來!”
推官沈墨遲疑了一下,迎著李默冷冷的注視,還是屈服了,匆匆外出,親自把人帶了過來。
“小的阿祿,今年十六歲,是順天府貢院茶房小廝,見過諸位老爺!”
出現在麵前的小廝瘦小機靈,右眉有一道燙疤,穿著靛藍粗衣,袖口磨得發亮,神情中滿是恭敬。
海玥看著他:“你識多少字?”
阿祿微怔,他原本還以為這位也要從何時撿到信件開始問,沒想到卻是突然問這個:“小的在貢院裡聽先生們教書,識得……識得三四百個字……”
海玥道:“所以你認得信中所寫,也明白它的意思,才知道嚴東樓被賊人擄走了?”
“還有一塊玉佩!”
阿祿解釋道:“小的看到信件時,上麵還押著一塊玉佩,小的認出,那是嚴公子佩戴在腰間的玉佩,再看了信中所言,才知嚴公子被賊人擄走了!”
海玥記得今天嚴世蕃確實穿得挺騷包,雖未到身被綺繡,戴朱纓寶飾的地步,腰間也配了一塊白玉,凸顯出了幾分貴氣:“玉佩呢?”
旁邊的推官沈墨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展開後是一塊美玉:“海亞元請過目,這可是嚴公子腰間所佩?”
“我不懂玉石,單從外表看上去,確實很是相像,等到嚴府來人,再作確定吧!”
海玥微微點頭,又轉向阿祿:“這塊玉佩他平日裡不會佩戴,你能看到隻會是在今天,今天的事情你總不會忘了吧?你是什麼時候看到嚴東樓佩戴這塊玉佩的?具體指明位置!”
阿祿朝外麵指了指:“就在堂前……”
“我們走!”
幾個人提著燈籠,到了指定的地方,阿祿示意了方位,海玥回憶了一番,發現從入貢院到走入明倫堂的途中,確實經過了這裡,而且當時是有小廝來來往往,有目睹的可能。
不過他依舊沒有放過這個人:“那你為何對嚴冬樓的玉佩記憶猶新呢?今日赴宴,許多舉子都衣著不凡,腰懸美玉,當時嚴冬樓並沒有特彆醒目吧?”
果不其然,此問一出,阿祿臉色微變,竟朝著李默看了一眼:“這……”
李默有些莫名其妙,推官沈墨見狀則厲聲道:“還不如實招來?膽敢隱瞞,大刑伺候!”
“彆!彆!”
阿祿大驚失色:“小的絕不是隱瞞,是道聽途說的話,不敢對老爺亂言!”
海玥目光微動:“傳言我們自會分辨真偽,我以士林聲譽作為擔保,絕不會讓無辜者受牽連!”
李默冷冷地道:“本官也做擔保!”
阿祿稍稍定下心來,低聲道:“小的真是聽旁人說的,從昨晚開始,貢院裡麵不少人都在傳,說今科就一百五十位舉人,嚴公子的名字是額外上榜的,所以才特意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