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華是真的跪了。
他原本最擔心的,是百花釀的配方遭到泄露。
如何讓難以下咽的罌粟,成為采百花之精,合天地之靈的藥酒,那可是他無比珍視的秘傳。
至於成癮性……
這麼好的東西,喝了還想喝,豈不是理所當然?
如嚴世蕃這種去了碧玉堂還想去的,又有什麼問題?
可現在居然因為百花釀,與這秘密結社扯上關係,那還了得?
眼見對方徹底慌了,想到自己險些也要喝上百花釀,嚴世蕃完全不同情,直接嗬斥:“你既無害人之心,那就去詔獄解釋清楚,錦衣衛早就在追查那個秘密結社了,肯定不會冤枉了你!”
趙文華隻覺得天旋地轉,知道一味求饒無用,急中生智地道:“小弟是被利用了!小弟願意幫助一心會,追查秘密結社的下落,還望會首給我一個機會啊!”
“就憑你?”
嚴世蕃嗤之以鼻。
海玥抬手,製止他的嘲諷,凝視著趙文華:“你的配方到底從何而來?”
“小弟沒有撒謊,真的是南洋商人予我的!”
趙文華確實沒有撒謊,之前在不少親朋好友麵前吹噓過,改口是來不及的:“後來配料太過稀少,又請一位遊方道士加以改良,才能大批釀造。”
“南洋商人得了什麼好處?”
“他將一批烏香賣給我,價比黃金。”
“遊方道士得了什麼好處?”
“我予其黃金百兩。”
“你倒是大方!”
嚴世蕃聽得愈發忿忿。
這家夥真有錢啊!
趙文華的家境無疑極為優渥,奢靡無度起來更是誇張,曆史上他的倒台,是因為這位當工部尚書時,把給嘉靖修皇宮的珍稀木材挪用,將自己的私宅營造得富麗堂皇,說實話,嚴家父子貪得夠多了,都乾不出這事來。
海玥指出蹊蹺之處:“你賣百花釀給孫黑虎都至少一年,從中賺取了多少錢財?是否遠超百金之數?”
趙文華張了張嘴,啞口無言了。
嚴世蕃也接上:“那遊方道士真有如此能耐,可以改良配方,讓你釀酒售賣,為何自己不做這買賣?難道他蠢麼?道人攀附權貴,可比誰都能耐!”
這絕非無的放矢。
相比起佛門寺院笑納八方香火,道士更喜歡向權貴兜售丹藥和奇術,李福達一案裡,武定侯郭勳最初就是被丹藥收買,舉薦了李福達擔任了太原指揮使。
如果遊方道士真有那本事,確實沒必要為了區區百兩金子,把一隻能下金蛋的母雞便宜了彆人。
趙文華顫聲道:“我……我沒想過啊……這藥酒又能有什麼禍害?”
“你發現它有強烈的成癮性,應該就意識到它的禍害了,結果你還在賣,最後被貶出京師了吧?”
嚴世蕃冷笑:“你費儘力氣地賣酒,引得那些人上了癮,等你離開京師,秘密結社的人順理成章地接過你用百花釀控製住的這群人!即便事後暴露,朝廷也隻會查到你趙文華的頭上,嘿!多麼高明的手段!”
趙文華聽得麵色慘白。
海玥則微微點頭。
這確實不無可能。
先讓旁人織網,再將趴在上麵的原主趕走,取而代之。
如此做到最大程度的隱蔽。
趙文華如此,李紹庭可能也是如此。
海玥指了指桌案:“將買主名單寫下來。”
“是!是!”
換成以往,趙文華是萬萬不願意的,買主名單也是寶貴的資源,但此時此刻與進詔獄的風險相比,根本不算什麼,手腳麻利地上前。
嚴世蕃在旁邊看著,嘖了一聲:“真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啊!”
如孫黑虎這種南監一霸也就算了,六部的吏胥上麵赫然有十餘人,且都是關鍵崗位,除此之外,民間也有不少人,甚至還看到了皮條胡同的一位老鴇。
海玥看了,也評價道:“三教九流,在要事上也能有大用,不能小覷了這樣的人脈啊!”
趙文華不敢吱聲。
他的真正目的就在於此,不僅是獲取錢財,還能通過百花釀的出售,構建出一張下層的人脈網,為自己的仕途之路保駕護航。
而等他完全寫完,海玥看著這份墨跡未乾的名單,默默算了算人數:“上麵有四十三人,每人多久飲用一瓶‘百花釀’?”
趙文華道:“短則十日,長則一月,每次送一瓶過去,他們可以存著慢慢喝,不用也不能一次喝完。”
海玥道:“也就是根據依賴性不同,所飲的量不一?”
趙文華抹了抹冷汗:“是……是……”
“那依賴性最重的買家,是不是已經完全離不開了?”
“也沒有完全離不開吧……隻是聽說我要離京,欲出重金買此配方,被我拒了……”
“你準備如何?”
“不賣了,我隻要握有這個配方,在哪裡都能出售……當然!現在是絕對不賣了!”
聽著這位的保證,海玥沉聲道:“你可以不賣,但這些已經成癮的人,卻不能不買!你一旦離京了,誰能即刻補上這個空缺?”
趙文華愣了愣:“這……這我哪裡知道?”
嚴世蕃聽明白了,立刻道:“不是讓你去猜測陌生人,是你所熟悉的人裡麵,有誰可以迅速補上你的位置?”
趙文華緩緩地道:“我的書童硯舟,他是知曉的,平日裡有時候送酒就由他來……”
海玥和嚴世蕃對視一眼,之前在南監外等待時,也是看到了書童硯舟匆匆出去,恐怕就是去取百花釀了。
“但硯舟會與我一起離京,另外幾位下人,都無法在這裡繼續賣酒……”
趙文華琢磨片刻:“能直接接上這份買賣的,那就隻有釀酒的地方了!”
嚴世蕃眯了眯眼睛:“有專門的酒肆承接?”
趙文華老老實實地道:“為了配方保密,我專門尋了一座小酒坊,起初有些步驟是我自己進行,後來交給了幾位下人監督……”
明朝和宋朝不同,宋朝釀酒有著嚴格的限製,通過法律壟斷加高額稅收加嚴密監管,對釀酒業實施了曆朝最嚴格的限製,即便是作為官員,也不能私自釀酒,除非是完全自己飲用的那種。
而明朝就在開國之初推行“限酒令”,禁止地方官府和百姓私自釀酒,違者重罰,但這個目的是節約糧食,穩定社會,畢竟戰亂之後的天下需要休養生息,糧食是命根子,不能拿來浪費。
自洪武二十七年起,朝廷就允許民間開設酒肆,自行釀酒,從此釀酒業蓬勃發展,酒店遍布,趙文華想要尋一個小酒坊釀製百花釀,隻要錢財給足,再派人盯住,完全沒問題。
嚴世蕃問到這裡,精神大振:“明威,這酒坊恐怕有問題啊,即便不是秘密結社的據點,也可能有賊人潛伏其中!我們去請陸文孚來拿人吧!”
海玥搖了搖頭:“錦衣衛不能動。”
這不是擔心功勞被分了去,而是之前陸炳就跟他說過了,錦衣衛至今對秘密結社的追查毫無收獲。
並非錦衣衛無能,應該是秘密結社早有針對,一旦他求援錦衣衛,那邊一動,指不定馬上就會打草驚蛇,讓對方斷去線索,撲一個空!
況且酒肆這個目標也太明顯了,以秘密結社的隱蔽性而言,直接藏身於其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萬一事發,這個地點必然被端掉。
海玥想到這裡,大膽地進行排除:“除了跟著你一同出城的仆婢,還有這座幫你釀製百花釀的酒坊,還有什麼人能夠接觸到定時飲用百花釀的買家?”
趙文華苦思冥想,片刻後搖了搖頭:“沒有了啊……這件事我做得很隱蔽……呃,不是我早知其中蹊蹺,而是賣酒的名聲不好聽,我不想讓旁人知曉,對待友人同僚也都是贈酒……”
嚴世蕃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威,還是將他送進詔獄吧!一旦進了那裡,保證他什麼事情都想起來了!”
對於這位的添油加醋,趙文華心頭大恨,也不再一味哀求了,隻是懇切地道:“小弟定全力配合會首擒拿賊子,小弟什麼事情都能做的!”
海玥不理會這兩人的爭論,稍作沉吟,視線重新回到名單上麵:“這些飲用百花釀的買家,彼此之間可相識?”
趙文華道:“六部吏胥或有往來,其餘人應該不認識吧……”
“既不相識,那有個事情就奇怪了!”
海玥道:“你和李紹庭不同,李紹庭是禦醫,能夠接觸病患,知道哪些人需要‘天麻散’來壓製病痛,而你是刑部主事,這三教九流的買家又是如何尋到,知曉他們都受病痛折磨,有這方麵需求的呢?”
趙文華沒有遲疑,即刻答道:“我是從案卷上發現的,案卷裡麵能見人生百態,尤其是困頓之處,如今百花釀的買家,我都通過案卷接觸了解過,才能賣他們酒水!”
海玥眉頭一揚:“這法子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趙文華老老實實地道:“不是!是一個刑部老吏教我的!”
海玥道:“這個人我們之前見過麼?”
趙文華搖頭:“見不到了,他病重去世了。”
“何時去世的?”
海玥換了個問法:“是在你采用他的法子,篩選出對‘百花釀’有需求的客戶之後?還是在此之前,就病重身亡?”
趙文華這回怔了怔,臉色變化:“確實是百花釀的售賣已上了正軌之後的事情,這份名單,此人也知曉……”
“但因為人已經去世了,所以你不會有絲毫戒備,懷疑他會全盤接手你的買主,對麼?”
海玥起身:“走!去刑部,查一查這個人,或許秘密結社的端倪,就要從這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老吏身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