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未出,這一日的北京城中,還飄著細雪。
城南一處賃來的小院裡,趙文華獨坐燈下,麵前擺著半壺冷酒。
刑部正式的貶謫文書就擱在案頭,墨跡已乾,卻像刀子般刺眼。
他仰頭灌下一杯,酒液辛辣,燒得喉嚨發痛,卻壓不住心頭那股鬱氣。
“區區一個賤民的案子,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一個個先前還笑臉相向,轉眼間就翻臉不認人,可恨可恨!”
“還想要百花釀的配方?嗬!老子將它帶去嶺南,爛在嶺南,也絕不給你們!”
他咬牙低語,手指捏得酒杯咯咯作響,突然間又是悲從中來:“我不想去嶺南,我是進士及第,不該去嶺南啊啊啊!”
正淚流滿麵之際,外麵的院門被叩響。
趙文華起初沒聽到,直到那敲門聲反反複複敲了幾回,不久前被打罵出去的書童小心翼翼地入內提醒,這才走出屋中,看向外麵,啞著嗓子喚道:“誰啊?”
“元質!是我!嚴世蕃!”
門外傳來熟悉的嗓音。
趙文華渾身一震,酒頓時醒了大半,趕忙抹去眼角的淚水,擺了擺手讓書童退開,踉蹌著親自衝過去開門。
寒風卷著雪花撲麵而來,門外立著兩個年輕男子,其中一人正是嚴世蕃,手裡拎著個酒壇子,笑吟吟地看著他。
“東樓兄?真的是你!”
趙文華的聲音都變了調:“你來看我了?”
嚴世蕃嘖了一聲:“大冷天的,就讓我們在外麵站著?”
“快請!快請進!”
趙文華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將人讓進屋裡。
院子很小,屋內也不大,炭盆將熄,他手忙腳亂地添新炭,又用袖子去擦椅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慘兮兮的給誰看呐!’
嚴世蕃瞧在眼裡,再打量了一番周遭,故意帶上了幾分同情:“元質,你怎的落到了如此境地?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趙文華等的就是這句話,趕忙激動地一拜,腰都要彎到地上了:“東樓雪中送炭,小弟來日便是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也要報答此等大恩呐!”
“誒!誒!這是哪的話!”
嚴世蕃立刻扶起:“我們此來不就是相幫的麼?來來來,我為你引薦一人!”
趙文華直起腰來,看向另一位。
其實方才走入房間的途中,他的眼角餘光就頻頻打量這位。
從相貌氣度來看,此人顯然不是嚴世蕃的跟班,反倒嚴世蕃對其頗為尊敬的模樣。
結合近來的國子監風波,趙文華的心裡隱隱有了一個狂喜的猜測!
果不其然,那位高大俊朗的年輕學子自我介紹:“在下海玥,表字明威,見過趙主事!”
趙文華身軀一震,透出十足的震驚:“哎呀!未想是明威兄當麵!失敬失敬,在下久仰明威兄盛名多時了!”
嚴世蕃嘴角暗暗撇了撇,海玥的態度也與平常有所不同,隱隱有些倨傲:“趙主事之名,我亦早有耳聞,尤其是那件事……請坐吧!”
轉瞬間反客為主,趙文華反倒變得拘謹,坐下來時都是半個屁股挨著:“不知明威兄所言何事?”
“刑部死囚,假死掉包!”
海玥道:“今二張假死之說,傳遍市井,證實了趙主事的先見之明!”
趙文華一怔,臉色頓時變了:“這件事啊……”
嚴世蕃接著道:“元質,明威不是外人,你先前想要告訴我的刑部隱秘,現在可以說了!”
趙文華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圈,歎息著道:“不瞞東樓,此前我也是道聽途說,獄卒驗屍不嚴、屍體處理草率,確有可能替換死者,但二張可不是尋常的案子,遠遠不是我這等小小的刑部主事能夠參與的,何況我現在還被人算計,丟了差事……唉!”
嚴世蕃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陰冷。
從這個反應就可以看出,趙文華之前就是見他立功心切,故意用這種重磅的消息引誘,希望加入一心會,至於加入後,是不是真能順著線索查到什麼,那就與其無關了,說不定想著順杆往上爬,能巴結到得天子信任的會首海玥,更會將他甩開。
但現在趙文華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張家兄弟問斬後,還真的傳出了假死替身的流言來,現在要讓他交代出些事情來,卻是賣慘訴苦,再無實質。
海玥麵色微變:“如此說來,趙主事並不知內情?”
如果趙文華仍然是刑部主事,乾笑幾聲就推諉過去了,六部隱秘何等重要,即便是新得陛下看重的一心會,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話套了去。
但此時此刻海玥臉色一變,他的心也提了起來,再想到自己被貶後,往昔言笑晏晏的好友同僚紛紛閉門不見,豈敢再放棄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趕忙道:“當然不是!我在刑部兩載,亦參與了諸多要案,當然知道許多事情!”
海玥道:“願聞其詳!”
趙文華咬了咬牙道:“比如贖刑製度,按《大明律》,死刑和流刑皆可贖銀,各省各地都有不同,實際執行中也常私抬價碼,就在去年,有太原富商殺人,便額外索要三千兩的贖銀,最終以誤殺改判杖刑……”
嚴世蕃瞪大眼睛:“三千兩?這麼多?那你們刑部不是比工部都要富?”
趙文華苦笑:“那些所收的贖銀,不是都入國庫的……好吧!至多隻有三成入庫,餘者刑部各級官員與地方按察使司衙門就分了,我……我反正是不拿這錢的!”
‘嗬!你不拿,郎中怎麼拿?郎中不拿,侍郎怎麼拿?侍郎不拿,尚書怎麼拿?’
‘你不拿就怪了!奶奶的,刑部居然也有這麼多的油水!’
海玥和嚴世蕃心裡都不信,又轉回了原先的話題:“既如此,為何還敢做囚徒假死的買賣?”
趙文華道:“不瞞兩位,我起初也不信,死罪完全可以轉流刑嘛,咳咳!就是有些地方的官吏膽子大,敢篡改案卷,偽造證據,將死刑降格,改為流放,流刑再轉贖刑,甚至與地方豪強勾結,以家貧無資為由,僅象征性地繳納百兩銀子,這種最是可恨!”
這話說得頗為憤恨,顯然看不慣這種隻是權勢勾結,都不願意使真金白銀的案子。
緊接著,趙文華又道:“真有那個背景能在刑部、行省按察使司衙門、州縣衙門使力的,就不會走到死刑的那一步,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之能被定罪為死刑的,多為無錢無勢的赤民,也沒有那個能耐找人替死消災不是?”
這番話就頗為真誠了,嚴世蕃奇道:“既如此,為何有替死說法?”
趙文華道:“我也是偶爾聽人提及,說刑部去年問斬的一位犯人,後來突然活了……”
嚴世蕃瞪大眼睛:“什麼叫突然活了?”
趙文華低聲道:“就是有人看到本該處決的死囚,依舊活得好好的,所以才有了一個說法,死囚也不是真的統統被殺了,有旁人替死,假死脫罪的情況。”
海玥微微皺眉:“具體是哪個犯人?又是誰在哪裡看到犯人活過來的?”
趙文華這下子把嘴閉上了,眼珠滴溜溜轉動。
嚴世蕃有些沉不住氣,哼了一聲:“元質,我們此來,是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也不想真的貶去嶺南當一個小小的推官,再無出頭之日吧?”
海玥沒有阻止,隻是淡淡地看著對方。
嚴世蕃的態度確實有些直接,但也不是沒有好處。
一旦與趙文華客氣,反倒顯得對方多麼必不可少,這般直來直往,反倒能讓趙文華摒棄其餘的僥幸。
擺在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要麼滾去嶺南流放!要麼查刑部大案!
趙文華沉默下去。
窗外雪落無聲,碗中酒映著屋內昏暗的燭火,晃出粼粼的金色,好似他此時那跌宕起伏的心情。
事實上,趙文華知道自己沒得選。
他是浙江慈溪人士,從小家中富裕,年紀輕輕就請托到國子監就讀,後又高中進士,可謂一路順風順水,現在卻要去那流放之地,度過後半生,說不定早早病倒,都沒有後半生可以享受……
反觀一心會上達天聽,彆看六部盤根錯節,裡麵的水又深又渾,但真要狠下心來整頓,這裡終究是中樞,還不是陛下口含天憲,一道聖旨的事情?
所以趙文華的沉默,更多的還是琢磨著,如何談一個更好的價碼。
可見到嚴世蕃眉宇間的不耐,再看海玥那儘在掌握的神色,趙文華還是沒敢提出太多的條件,他甚至沒敢直接說要保官位,隻是低聲道:“在下拜讀西遊,對於一心會早就心生向往,還望明威兄、東樓兄給我一個入會的機會!”
嚴世蕃眼珠轉了轉:“元質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你的入會申請,我們早已經提上日程!”
趙文華不敢輕信,看向海玥。
海玥道:“一心會的每位成員,都是精挑細選,寧缺毋濫,入會需要一個過程,而趙主事的身份,現在有些尷尬,唯有查明案情,立下功勞,那就順理成章了!”
“明白明白!”
趙文華大喜過望,起身行禮:“多謝會首栽培,我一定洗清身上的汙名,為一心會儘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