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刑部主事趙文華麼?”
“記得,這位趙主事之前想入會的吧?”
“現在也想,而且是相當想!此人聲名固然不好,卻很積極,更提供了一個關鍵線索,刑部內有替換死囚之舉!”
“哦?”
聽嚴世蕃神秘兮兮地說完,海玥皺起眉頭。
古代人命確實賤如草芥,但又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殺的。
比如死刑執行的流程,就是由地方官府將死刑案件上報刑部,再由中央會審,每年八月集中複核,最後由皇帝勾決,朱批確認,秋後處斬。
電視劇《大明王朝》裡麵,有一段圍繞著海瑞殺與不殺的劇情,就是看嘉靖會不會勾決海瑞的名字,結果嘉靖早已打定主意不殺海瑞,還是要繞一個彎子,讓瘸腿的黃錦一步步走向刑場,最後刀下留了人。
這段情節固然是虛構的,但執行流程並沒有錯。
後世總有人覺得古代隻要有權有勢,殺人無所顧忌,完全不用證據,那也不至於,冤假錯案很多,但即便是錦衣衛,事後還要補一道證據的手續糊弄一下呢,不可能平白無故地舉起屠刀,除非是天下大亂,秩序徹底崩潰……
所以此時此刻,海玥是頗為驚訝的:“替換死囚,絕非小事,這是趙主事查出來的?可有證據?”
“沒有證據,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肯定,所以我原先並未在意,直到知曉了我們一心會的使命!”
嚴世蕃聲音再度壓低:“那個秘密結社想要招收忠心的人手,如果能從刑部死囚裡麵換人,已經死去的犯人被救下,是不是下半輩子隻能為他們賣命了?”
海玥想了想道:“話雖如此,可真要是這樣的話,被替換的死囚就不是一兩位了,而且如此上下打點,所需的關節是不是太多?”
嚴世蕃摩拳擦掌:“所以我想要查一查啊,這要是真能查個水落石出,那我們一心會就徹底站穩腳跟了!”
他也站穩腳跟了,穩坐無可撼動的第二把交椅!
“好!”
海玥稍加沉吟,點了點頭,就在這位大喜過望之際,又接著道:“不過我有一個提議,此事先請教一下令尊,之前武定侯一案中,令尊所言就讓我們獲益匪淺,如此大事,不能隱瞞!”
嚴世蕃笑道:“當然當然,家嚴一定會同意我的!”
……
“你昏了頭了?”
嚴嵩厲聲道:“跪下!!”
嚴府正堂,滿心歡喜的嚴世蕃委委屈屈地彎了彎膝蓋,再三試探,還是跪了下去:“爹!明威都同意了……”
“他同意了還讓你回來問我?”
嚴嵩歎了口氣:“他那是給你留麵子呢,不好直接駁斥你,讓我這個長輩來!你是不是近來太風光了,刑部的事情也敢碰?”
嚴世蕃有些不服氣:“之前李福達一案,刑部尚書顏頤壽和兩位侍郎都去了職,被清洗了一遍,可見一旦觸怒陛下,陛下絕不姑息,我隻要查到蛛絲馬跡,掌握實證,就是大功一件啊!”
嚴嵩冷冷地道:“換一個尚書,兩個侍郎,可遠遠算不上清洗,六部的水深得很呐!你父親我調任禮部近兩年了,今往吏部任左侍郎,卻連禮部的水都沒探清啊!”
嚴世蕃對於父親還是信服的,臉色變了:“爹,孩兒不明白,禮部能有什麼?”
“科舉、外交、宗教!”
嚴嵩說出三件事:“你彆再問下去,問了老夫也不會細說!”
嚴世蕃的臉色再度變了變:“那刑部呢?”
“刑部……嗬!”
嚴嵩冷笑:“六部裡麵,吏部、禮部權柄最重,工部、戶部錢物最足,兵部、刑部凶險最大!碰都彆碰!”
嚴世蕃皺起眉頭:“那趙文華對孩兒說的話,就是騙我了?”
“騙你倒也不一定,但跟這種人在一起,絕對辦不成事!”
嚴嵩評價道:“此人在國子監時,就好誇誇其談,誌大才疏,諂媚迎上,還想拜老夫為義父,哼!我嚴嵩一生剛直,不懼閹患權貴,難道老了老了,會收這等小人?”
“是啊!這不是玷汙爹爹的名聲麼?”
嚴世蕃恨恨地道:“他當時信誓旦旦,說刑部內有大事,還說有什麼百花釀,喝了後保證再也忘不了,原來都是坑我的!哼!我定要給他一個好看!”
嚴嵩擺了擺手:“休要再理會這等人便是。”
“可是……”
嚴世蕃遲疑了一下,將徐階的事情老老實實地道出:“爹,我日後會不會被這些人比下去啊?”
“徐階麼?”
嚴嵩知道這個年輕的翰林院編修,也看過那篇奏疏,內容有理有據,更難能可貴的是,在朝房與首輔張驄據理力爭,張驄險些沒爭過這年輕人,可見其才學,如今一心會首推此人出來,確實合適。
同時嚴嵩也才明白兒子的憂慮,語氣變得溫和,勸慰道:“你切莫胡思亂想,好好進學,同窗同年,若能同入翰林院,更是一段佳話!以你的聰慧,難道還擔心彆人把你比下去?現在踏實些就好,沒人能一步登天啊……”
說到這裡,他聲音低沉下去,叮囑道:“至於那個秘密結社,更不要賣力,若是好查的,錦衣衛早就動手了,豈會需要你們?這其中有莫大凶險!”
‘富貴險中求,正是有凶險,陛下才會重用啊!’
嚴世蕃卻不這麼認為,海玥的一舉一動他看在眼裡,該拚的時候就要拚,若不是冒險在刺客手中護駕救了太後,哪有今日的簡在帝心?
眼見兒子的表情,就知道這小子沒有聽進去,嚴嵩暗暗歎息,待得回到自己的屋內,和妻子歐陽氏將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歐陽氏聽完後,馬上皺眉:“那個趙文華,屢屢引誘我兒,實在可恨!孟母三遷,便是防備的這等惡徒,老爺你就沒有法子將他拿了,護住慶兒?”
嚴嵩微微苦笑,沒想到妻子不怪兒子心浮氣躁,反倒將怨恨發泄到趙文華身上。
不過此番趙文華的所作所為,確實令他嫌惡,刑部的事情無論真假,都是拖嚴世蕃下水。
他如今再怎麼說也是吏部左侍郎了,哪怕上麵還有大權在握的吏部尚書方獻夫壓著,可掌握著官員的帽子,又不是禮部右侍郎時期可比,淡淡地道:“此人確實不宜留在京師,老夫來安排吧!”
……
“趙文華錯斷案情,致使冤獄,被貶出京,任延平府推官?”
海玥看到這封最新的官員調動,都頗有些驚訝。
這發展挺有意思,徐階沒有被張璁貶出去,趙文華反倒被貶出京師了?
再稍作推斷,海玥隱隱看到了吏部左侍郎嚴嵩的發力。
這位嚴侍郎之前多為眾人輕視,仍舊以嚴祭酒稱呼,其實也是暗示對方在六部侍郎的位置上,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權力和功績。
這個觀念不能說完全錯誤,畢竟現在是大禮議新貴控製朝堂的階段,核心權力都被這群人牢牢把持住,其他的官員哪怕品階職務不小,也多多少少有名無實。
可嚴嵩的手段絕對不容小覷,他雖然一直徘徊於權力核心圈之外,但也一直穩步上升,相比起夏言的驟然拔升,這種路線的根基無疑牢固許多。
而這一回,嚴嵩調用的,絕非剛剛上任的吏部侍郎之力,還有刑部的力量,不然無法將趙文華錯斷的案情揭露出來,有理有據地將其貶官外放。
對此海玥是樂於見得的。
趙文華這個人,他的印象實在很差,除了考中進士,證明此人讀書能力不差外,其餘可謂一無是處,偏偏擅於逢迎拍馬,這樣的人在官場上混得還不會差。
不說彆的,嚴世蕃不就是三番兩次動了心,為名為利,想要與之廝混到一起?
現在此人被嚴嵩出手懲治,直接流放去了嶺南,仕途之路戛然而止,也算是除了一個禍害。
後續再關注一二,找個機會徹底摁死便是。
至於趙文華所說的刑部有替死冤情,海玥記在心裡,想要請教一下前廣東按察使周宣,那位鐵麵判官雖然一輩子都在地方上任職,但對於刑部裡麵的門道肯定不陌生。
但稍作權衡後,海玥還是沒有輕舉妄動。
人貴有自知之明,如今的一心會確實得天子關注,接下來可以逐步掌握一定的權力,但刑部這個馬蜂窩還是暫時捅不得的,也彆把周宣給扯進來了。
“哥!”
剛剛將吏部的調令放到一旁,海瑞走了進來:“明天張家兄弟要在西市問斬了,我們去觀刑麼?”
海玥眉頭一揚,露出笑容:“去!這種大快人心的場麵豈能不去?”
正常情況下的處決,就是秋後問斬,每年秋天統一將死囚行刑,但也有一種叫做“斬立決”,一般犯下十惡不赦的謀逆之罪,才不會拖延至秋後,早早處決。
張家兄弟,因從家中搜出了甲胄、龍袍和偽璽,定謀逆大罪,相比起曆史上是在詔獄裡麵處決的,現在乾脆推出去行刑。
當年的劉瑾就是這個待遇。
而今嘉靖十年正月十八,國舅張鶴齡、張延齡伏誅西市,京師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