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和老家人約定的見麵地點是一處路口,他和妮婭抵達時,坑坑窪窪的馬路旁已經停了一輛布滿灰塵的豐田思域。
大約五六個男子正圍在那兒閒聊,他們嘴裡嚼著帕安,手裡擺弄著砍刀、尼泊爾彎刀、手槍…
最讓羅恩繃不住的是為首一個青年正舉著衝鋒槍對準天空,嘴裡模仿著“噠噠噠”的開火聲。
他轉頭看到羅恩,臉上湧現出發自內心的驚喜。隨手把衝鋒槍一扔,青年大步奔了過來。
“羅恩!我親愛的老弟!”他熱情的擁抱讓人難以拒絕。
“拉坦老哥。”羅恩放下行李,拍了拍了他的肩膀。
這個青年是羅恩的堂兄,他大伯家的長子。兩人年歲相差不大,從小時候就在一起玩耍。
“你才走了兩年多,但簡直像換了個人。”拉坦嘖嘖稱奇的打量他。
“你也一點不差,”羅恩看向他身後,“你從哪兒搞來的這玩意兒?”
拉坦大笑,他抓起那把衝鋒槍往羅恩懷裡一扔,“試試,這可是新貨,三萬五千盧比一把。“
槍械入手的感覺非常沉重,羅恩下意識的用雙手接住。他抬起拖把瞄了眼,彈夾是空的。
隨意擺弄了幾下,羅恩就把它扔給了拉坦。
“瓦拉納西這裡也不安全嗎?我沒看到類似的新聞。”
“以防萬一,鬼知道那些牧民會乾出什麼事來,這也是為家裡的生意著想。”
聽他這麼一說,羅恩才想起來。去年印穆衝突的導火索就發生在北方邦,這裡可是漩渦的中心。
窮山惡水出刁民,北方邦的民風比孟買彪悍的多。
當然,拉坦如此招搖過市,除了防身,也是順便向羅恩炫耀一把。
為了搞到這些軍火,他可是花了大價錢。
他們哥倆在這邊打招呼,那邊妮婭也在雀躍的向自己的親哥哥阿尼爾,講述孟買的種種新奇事物。
妮婭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姐姐已經出嫁,哥哥們都在蘇爾家乾活。
以前羅恩爸媽在的時候,他們一大家都是這一支的專屬仆人。
後來去了孟買,隻有老阿比和妮婭先後跟著離開,其他人則暫時歸入到了拉坦家。
現在妮婭的哥哥們就跟在拉坦身邊做幫手,偶爾也充當打手。
今天聽說羅恩他們回來,三哥阿尼爾千方百計才討了這份美差。
他對自己妹妹很疼愛,剛一見麵就噓寒問暖說個不停。
羅恩和妮婭的哥哥們也很熟,小時候經常碰麵。
略一打了聲招呼,一行人就準備打道回府。
為了給羅恩騰出地方,拉坦揮手把其他人趕到了後麵的摩托車上。
轎車裡隻有四人,摩托車上卻擠了七個大漢。
隨著引擎呼嚕嚕的一聲吼,灰頭土臉的思域,帶著耍特技般的摩托車,呼嘯著遠去。
瓦拉納西比孟買落後的多,它的郊區已經和農村沒什麼兩樣。
主乾道是一條土路,上麵沒什麼汽車,但你根本開不快。
羅恩他們的轎車,會經常遇到迎麵駛來的一些慢騰騰的單腳滑行車、自行車,甚至是駱駝和牛拉的車。
它們的車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破壞了所有的交通法規和道路常識,依然悠閒而快樂地駕著自己的車。
羅恩他們也經常看到一輛拖拉機的後鬥裡密密麻麻擠了二三十個人,彼此像被膠水粘在一起。
拖拉機則以每小時20碼的速度慢騰騰向前開著,一路發出紮紮的響聲。
有時候他們的車,也會不得不因為前麵的羊群而停下來。
拉坦狂按喇叭,結果回應他的隻有此起彼伏的咩咩叫。
他氣的端起衝鋒槍就準備來一梭子,好在羅恩把他勸了下來。
一群畜生,你和它較什麼勁。
十公裡的路程,一路上磕磕絆絆。即使沒有各種牲口乾擾,也夠嗆。
土路上的大坑左一個右一個,他們就跟坐過山車一樣。
路兩邊是恒河大平原的綠野,景觀單調。村莊一個接一個,無窮無儘。無論是遠處,還是近處看到的都是人。
好不容易快要到地方的時候,羅恩又被眼前的一幕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隻見村頭的一棵大樹下,吊了足足五具屍體。
他們的脖子被扭曲到了一個詭異的角度,瘦弱的雙手和雙腳被捆在一起,仿佛破布般隨風飄蕩。
樹下有幾個黑皮膚的婦女在嚎啕大哭,那大概是她們的家人。
“發生了什麼事?”羅恩呆呆的問。
“這幾個賤民殺了牛,被我們抓了個正著。”拉坦麵露憎恨,惡狠狠的朝窗外啐了一口。
“不是的,老爺!那牛是病死的,我丈夫沒有殺牛,我們怎麼敢做這種事啊!”
其中一個婦女哀嚎,她趴在地上哭喊,腦袋始終抵在泥土裡。
她身邊幾個婦女也在哭,哭的很小心,很無力,她們不敢看這裡。
拉坦充耳不聞,甚至還惡趣味的拿出了衝鋒槍比劃,樹下立馬寂靜無聲。
全程羅恩一句話沒說,他胸口有些發悶。
這裡和孟買仿佛兩個世界,一個代表著上古世紀,一個代表著現代文明。
他突然有些理解為什麼貧民窟如此肮臟,卻依舊每天有大量的外來人口湧入。
因為在鄉下不僅毫無出路,丟掉性命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孟買果真是一隻金翅鳥,是全印度人心中的樂土。
等過了村口,阿尼爾才悄悄透露。
那五個人是查謨副種姓,製革是他們的一種世襲職業。外界統稱這一群體為部落民,是達利特中最下等的種姓。
他們從鄰村買了一頭病牛,抬著牛屍體走在路上的時候被人抓到了。
有人聲稱,他們為了給牛剝皮,才先將它殺死。
幾個達利特辯駁,牛是先死了,他們才出錢買下來。
但附近的高種姓沒人聽他們解釋,直接動用私刑把幾人吊死在了樹下。
全程沒有警察、法官參與,村民們對此也無異議。
這就是北方邦的農村,人間地獄。
羅恩依然改變不了什麼,他甚至是既得利益者之一。
蘇爾家是附近幾個村子的領主,也可以說是地主。大多數土地都被租給了村裡的其他種姓,他們自己家直接管轄的並不多。
村裡大多數房子的牆壁是泥土築成的,屋頂是稻草的,就和北方邦其他村莊裡的家庭一樣。
阿尼爾指了指某個土屋,羅恩恍然想起,那就是妮婭曾經的家。
窄小的院子裡養著6頭水牛,牛糞被單獨收集起來,會在分娩孩子的時候當消毒劑使用。
雜亂的記憶紛至遝來,羅恩對眼前的一切漸漸有了印象。
他以前其實很少來這裡,作為地主,羅恩家不在這兒。
他們有自己的莊園,有自己的寺廟、自己的水井和池塘。除了收錢外,他們不需要到村子裡來。
妮婭小時候也不住這兒,她陪羅恩一起長大,跟著主人家學了很多知識,英語、算術、還有伺候人的技能
但畢竟她的家人在那兒,妮婭很想念親人。
拍了拍她的手,羅恩給了妮婭一個安慰的眼神。
汽車穿過村子,來到一個小集貿市場。
市場裡麵隻有兩三家小店,門麵看上去都差不多,賣的東西也一樣:柴油、香、大米。
所有的人都盯著他們看,還有幾個小孩子興奮地跟著車跑。
這些村子、集貿市場,也是蘇爾家的地盤。
有認出他們的人,都連忙彎腰低頭,觸摸輪胎壓過的路麵。
這裡的人大多是吠舍和首陀羅種姓,沒有達利特。
賤民們不被允許出現在這裡,他們有單獨的一塊聚集地,那裡羅恩從沒去過。
過了集市,他們才看到一座高牆大院。非常龐大,比剛剛的村子還大。
那才是蘇爾家所在,隻從外麵看,就有好幾座華麗的庭院引人注目。
花園裡鬱鬱蔥蔥,所有的外立麵全是清一色的大理石材質。
汽車在大門口還沒停穩,老管家就幫羅恩打開車門,然後觸摸他的腳麵。
“小少爺,您可來啦,終於來啦!”
老管家看著莊園裡的少爺小姐們長大,羅恩排行最末,卻最早離開這裡。
他很激動,幾乎撲在羅恩的腳下。
“基尚,你一點沒變。”羅恩摸了摸他的肩膀,完成賜福。
“小少爺,您變了,變得更有派頭了。”老管家竟然抽泣起來。
他揮了揮手,身後一大堆仆人挨個過來對羅恩行觸腳禮,然後到汽車後麵搬運行李。
他們低著頭、弓著腰、帶著討好,小心翼翼的避開羅恩。
拉坦把汽車鑰匙扔給司機,後者寶貝似的接住,然後把汽車開去清洗。
“羅恩,我們進去吧,爸爸他們在等你。”
莊園很大,光是走路就要好幾分鐘。
暫時住在這裡的,隻有羅恩的大伯普拉什一家。
他有三個叔叔,羅恩的父親排行老四。
以前兄弟幾個都住在莊園裡,後來慢慢分了家。
大伯和大伯母在客廳等他,羅恩一進去就被他們摟在懷裡噓寒問暖。
他們責備羅恩沒有早點告知孟買的情況,直到快回來才打電話通知家裡。
羅恩借口從孟買打長途回北方邦很難,需要提前好多天預約。
他加了錢選擇尊貴的“閃電”連線服務,隻用等一周就可以通上話。
嗯,這就是印度,閃電也得等很久才能劈下來。
大伯一家沒有驚訝,這在北方邦才是正常情況。
一大家吵吵鬨鬨敘了舊,接著第一件事就是安置羅恩父母的骨灰。
漫長的禱告後,骨灰才被暫時放在神廟的神龕下。
過幾天選個黃道吉日,他們還要去一趟恒河。
老阿比的骨灰也被寄存下來,作為蘇爾家幾十年的忠仆,這算是優待了。
妮婭的種姓並不低,吠舍算是中間民,地位比達利特高的多,僅次於刹帝利。
婆羅門可以對首陀羅和達利特予取予奪,甚至動用私刑,但卻不能這樣對待吠舍,後者是正兒八經的普通國民。
忙忙碌碌一通,大伯普拉什又問起羅恩的工作。
他直言瓦拉納西市的公共部門那兒,已經打好招呼。
羅恩不用任何考核,就能進去當公務員。
這是婆羅門在北方邦的特權,大量的政府職位都被他們把持。
羅恩婉拒了,他說自己在孟買開了一家小工廠。
拉坦他們還以為羅恩口中的小工廠,就和北方邦的小製糖作坊一樣,遍地都是。
大伯普拉神什很欣賞羅恩的闖勁,他說公務員職位一直都在,讓羅恩儘管試。
不行就回北方邦,他還年輕。
閒聊的間隙,羅恩趁機打量客廳。
他似乎感受到了空調的涼風,拉坦得意的告訴他,空調是新安裝的。
再過兩天新買的電視機也會到,全是進口貨。
蘇爾家有莊園、有電、也有錢,卻很難買到空調、電視機這樣的家電。
拉坦又是托關係,又是排隊,等了幾個月才把它們電搞定。
印度很落後,北方邦更落後,所有的家電全靠海外輸入。
電子產品的進口關稅調低後,醞釀了兩年,才慢慢輻射到北方邦。
“這全靠了家裡的新生意,走,我帶你去看看。”拉坦興衝衝的拉著羅恩出門。